賴靜怡
華南師范大學
很多年前看過一部日本電影《情書》。影片開頭,是飄雪的冬日,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仿若靜止。鏡頭慢慢拉近,只見雪地里躺著一名女子,白皙的臉,烏黑的短發(fā),在大的白色背景下顯得那么純粹又凄美。這一幕過于驚艷,以至初讀《雪國》時,我仍常常想起這一純美的意境來。
第一次翻看時,周邊環(huán)境很吵鬧,內(nèi)心也浮躁得很,看到一半就放下了?;叵肫疬@本書,似乎沒有什么情節(jié),讀過又像沒讀過,就像朦朦朧朧的雪天一樣。然而在這朦朧當中,又總覺得有什么情景、什么東西,的確是留在心里了,就像踩過的雪地總會留痕。
對于《雪國》,想象的時間遠遠要長于閱讀的時間。川端康成筆下的雪國,總是久久縈繞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悲美詩境。尋常意境,一般得借助著眾多特殊的意象才得以渲染烘托,但雪國中的行文并非如此;相反,川端康成的文筆清淡簡單,略像《湖心亭看雪》中的白描寫法,乍一看倒容易顯寡味?!堆﹪烽_篇第一句話:“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边@便是川端康成對雪國最初的描寫,也是讀者對雪國的第一印象。神奇的是,在閱讀時,正是這條平平無奇的“長長的隧道”,一下子將雪國與聒噪的外界隔離開來,把讀者帶到這個遺世而獨立的靜謐世界。它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就是擁有讓人難以忘懷的魅力。當下一次開車或是坐地鐵,每逢進入一條漆黑的隧道時,這句話便不由分說地闖進腦海,讓人心生一種期待——想象著隧道的盡頭就是那片白茫茫的世界。我曾搜過“雪國”所在地(日本新潟縣)的照片,見到圖片那一刻,除了想到“一片白茫?!蓖?,也確是再無其它華美的修辭去疊加了;在極致的純美下,這些文字倒顯得多余。
閱讀時的想象不僅停留于景色,更在于人物。翻閱一些書評,提到川端康成這種文風在日本文壇被歸入“新感覺派”。即主張不再通過視覺進入知覺、把握客觀規(guī)律認識世界,而是通過變形的主觀來反映客觀世界,描寫超現(xiàn)實的幻想和心理變態(tài);強調(diào)藝術(shù)至上,認為現(xiàn)實中沒有藝術(shù),沒有美,因而在幻想的世界中追求虛幻的美。
川端康成反復強調(diào)葉子的美,卻很少在她的五官和穿衣方面著墨,他更注重圍繞在葉子身邊“美的氛圍”。首先是葉子的聲音:“她的話音優(yōu)美而又近乎悲凄。那嘹亮的聲音久久在雪夜里回蕩?!边@段描寫讓人聯(lián)想到落入凡塵的精靈,聯(lián)想到空谷里的水流聲,又或是最高貴空靈的樂器。島村被葉子所吸引,默默地觀察她,車窗的玻璃上映出葉子的一只眼睛,這局部卻讓她顯得更加美了。窗外的燈火“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圍,她的眼睛同燈光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余暉里飛舞的螢火蟲,妖艷而美麗。”葉子的美是劃亮一片夜空的火柴,在黑暗中你只會被她的炫麗所吸引,其他人都黯然失色??蛇@樣的美麗卻帶了一絲燃燒自己、飛蛾撲火的悲涼宿命。當黃昏來臨時,“鏡面映現(xiàn)的虛像與鏡后的實物在晃動,好像電影里的疊影?!比~子的人像是“一種透明的幻象,景物則是在夜靄中的朦朧暗流,兩者消融在一起,描繪出一個超脫人世的象征世界?!比~子本身,就像一個朦朧的夢,一個美的幻影,一場美麗的虛無。
和葉子相比,駒子更為鮮活、真實,也更復雜。她身上交織神性、人性、魔性,是這本素雅如白紙的書里最濃墨明艷的色彩。我猶記得結(jié)尾時描寫她向山巒那邊跑去的情景:“紅色的下擺時而露出,時而又藏起來,在灑滿星光的雪地上,顯得更加殷紅?!边@段描寫像電影里的慢鏡頭,紅色充滿生的動感,在寂靜的雪國里,那片殷紅是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駒子的神性在于發(fā)自內(nèi)心的純潔:“給人的印象潔凈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腳趾彎里大概也是干凈的?!瘪x子的人性在于對東京那樣的大都市的憧憬、對行男無愛卻為了情義去做藝伎、會因為知道島村內(nèi)心喜歡葉子而吃醋。這里面包含著人性的善,也有人性的弱點。而她的魔性,在于對島村獨孤一擲的愛,以及明知愛而無果,卻依然奮不顧身的徒勞。
駒子是一個認真的好姑娘,她堅持寫日記、閱讀小說雜志、有自己的夢想、努力練習三弦琴、一直保留著在東京生活時那個精致的針線盒子......在她卑微的身份和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的行為背后,藏著一顆充滿活力的心。但是駒子的激情注定是無人回應的,因為她愛上的島村與她相反,是個享受“虛無”魅力的游手好閑之徒。島村喜歡登山,在山下被山色所吸引,可登上山后看到的景色又并非如此,因此他認為登山是一種“典型的徒勞”。島村還喜歡研究西方舞蹈,但是“他欣賞的只是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這種空想是由西方的文字和圖片產(chǎn)生的,仿佛憧憬那不曾見過的愛情一樣。”他無法回應駒子熾熱的感情,因為他喜歡的并非是俗世中可以觸碰到的實際,而是稍瞬即逝的感覺和空想。
讀《雪國》,我想大可不必去強求一個合理的結(jié)局或是一個標準的解答。喜歡它的讀者,自會沉浸于那悲美的詩境,體會到生死之間的美與掙扎。合上書的那一刻,雪國的那片銀河也“嘩啦一聲”傾瀉在了心坎上。讀完倍感不知所云,百思不得其解者,也不必礙于其諾貝爾文學獎的大名而故作高深。畢竟,看完一本小說卻沒看懂,也算一種徒勞和虛無,反倒是比某些不懂裝懂、強行解說的“文藝青年”更得此書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