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飛
滿足
父親挑著兩蘿筐谷在前面吃力地走
我只要一撒腿
就可以超越并不高大的父親
可惜那時我太小,不能肩扛
我們趕到大隊部的時候
隊伍已經(jīng)排得很長
我和父親老老實實排在最后
有人發(fā)現(xiàn)了父親
說老書記您不用排啊
父親說那怎么行得按規(guī)矩來
有人拉我到前面去
父親用眼睛嚴厲制止了我
又有人給父親一個凳子
父親臉上很滿足的表情
我那天又累又餓
幾人小時下來腰酸背疼
我怨恨地看了父親一眼
覺得書記一點用處也沒有
父親在那里談笑風生
一只烏鴉撲愣愣從旁邊的樹梢上飛走了
多年以后還記得那天賣糧的情景
記得父親是那么的
滿足
挖藕
二哥在那片野湖盯了好幾天了
他摩挲那些枯敗的荷葉,便知
埋在泥里的藕有多長多粗多大
他先用鍬鏟掉上面的一層浮土
讓藕尖尖更加暴露在他的眼前
這些藕雖然盤根錯節(jié),但二哥很快找到草蛇灰線
并且在他的手上不會藕斷絲連
二哥對藕的把握精準
方向、力道,節(jié)奏,順序
榫卯連接處,藕尖也不會碰斷
二哥是一個老手
他挖泥巴圍起一個五六平方的“藕窩子”
以防周圍的湖水流進來淹沒目標
他的防水墻越加越高
他的頭便越埋越深,長時間地躬腰
為了保持她們的品相完好
二哥把出水的藕洗得干干凈凈
耐心地剜掉粘牢的泥巴
讓她們光潔鮮亮的身子躍出水面
二哥舉起那支修長的藕
在冬日的太陽下仔細確認
才瀟灑地把她們從水面上,往旁邊
早已準備好的清水池拋送
晚霞漸漸覆蓋湖面的時候
二哥挑著一擔藕,走在回家的路上
月亮接管了他身后平靜的野湖
蓋房
他們長年在外打工
卻把鄉(xiāng)下的房子蓋得又高又大
侄兒告訴我
鄉(xiāng)下的房子不是用來住的
是給別人看的
也是給自己看的
遍地的侄兒們
這些年在我的老家折騰
瓜分了村頭所有的田地
莊稼們都長成了一棟一棟的房子
水稻田變成了水泥地
在柘木鄉(xiāng),每一個村都有新房
在打樁,上梁
也有很多的半拉子房子
長期擱置在風雨中。我的侄兒蓋到一半
就沒錢了,房子矮了人也矮了
我回老家,都住在附近的招待所
我祭奠了爺爺奶奶們,就默默離開
他們那時沒住過一間大房子
如今無人住的大房子就僅僅是房子
春茶
兩位蜘蛛人掛在空中洗玻璃
樓上有人開窗,把杯中昨天
沒喝完的茶水往外倒
其中一位蜘蛛人被淋濕
咂了咂嘴,向另一位蜘蛛人說
是我們山里剛出鍋的春茶
澆水
外面在下雨
有人拎起桶照樣給院子里的香椿澆水
他渾身濕透,嘟噥
“雨水是雨水的水
我是澆水的水”
空號
姐家里的電話號碼一直留我手機上
姐走了很多年了,比老媽還早
我每次翻手機遇到就發(fā)呆
我聽見姐在數(shù)字后面跟我說話
說小弟我已不在人世
別每次看到號碼就以為看到姐
姐就是要走得干干凈凈
姐不用占著一個號碼,像占著一間房子
房子金貴你該把在世的親人裝進去才對
冬天的一天清晨,有人叫姐去買菜
姐不小心在廁所摔了一跤
驟然上升的血壓讓姐再也起不來
姐是家里老大,我在兄弟中最小
姐嫁在鄰近易家的上墩
我上小學的時候
餓了,就往姐家跑
吃飽了,一抹嘴,再去上學
姐和姐夫搬到長江邊的小鎮(zhèn)白螺磯
長江中洪水最肆虐的地方
我偶而也經(jīng)過那里
但我現(xiàn)在記不清準確地址
姐夫也老了,認不得我了
雖然只是個空號
就當是姐的牌位吧
一個人的手機可以存上幾千個號碼
可以存放的親人卻沒有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