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浩

（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甘肅蘭州 730030）

前人對蘇州方言詞匯的研究，總體上宏觀層面的研究偏多，微觀層面的研究較少，甚至對部分交際高頻詞沒有涉及。本文列舉的蘇州方言詞“高興”和“難過”，無論是字典辭書還是論文專著都沒有提及。同時，《蘇州方言詞典》作為《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分地詞典之一，是了解蘇州風(fēng)土人情和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雖然《蘇州方言詞典》是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的詞匯調(diào)查字表來確定詞條內(nèi)容的，但是筆者認(rèn)為：“‘高興’和‘難過’作為蘇州人使用頻率較高的方言詞，在生活中比比皆是，具有較高的研究價值，也應(yīng)補(bǔ)充到《蘇州方言詞典》中去，以為后人方言詞匯研究提供借鑒?！?/p>

1 “高興”在蘇州方言里的具體用例及來源

“高興”在蘇州方言里用例廣泛，使用頻率較高，是蘇州人用來交際的“萬能詞”，有肯定和否定兩種表現(xiàn)形式?？隙ㄊ揭话闶桥c趨向動詞“去”搭配使用，也可以和行為動詞搭配使用，否定式一般是與“不”搭配使用，表示“愿意”這一義項(xiàng)。

1.1 蘇州方言用例

（1）“高興去+V”，表示“愿意去做某事”。

[例]你高興去吃飯？（你愿意去吃飯嗎？）

[例]小丁，你阿高興去超市買東西？（小丁，你愿意去超市買東西嗎？）

[例]你高興去沙洲湖游泳？（你愿意去沙洲湖游泳嗎？）

對于“愿意”的具體內(nèi)涵，我們可以參考楊寄洲先生的《1700 對近義詞語用法對比》一書，文中指出：“‘愿意’，指認(rèn)為符合自己的心愿而同意（做某事）或希望（發(fā)生某種情況）[1]。”

（2）“高興+V”，表示“愿意做某事”。

[例]今天你高興唱歌？（你今天愿意唱歌嗎？）

[例]下周六你高興值班不？（下周六你愿意值班嗎？）

[例]你高興晚上健身嗎？（你愿意晚上健身嗎？）

（3）“不高興去+V”，表示“不愿意去做某事”。

[例]今天我不高興去游泳。（今天我不愿意去游泳。）

[例]明天過生日，我不高興去外面吃。（明天過生日我不愿意去外面吃飯。）

[例]他高興看書，但不高興去看電影。（他愿意看書，但不愿意去看電影。）

（4）“不高興+V”，表示“不愿意做某事”。

[例]我不高興坐你的車。（我不愿意坐你的車。）

[例]他不高興跟我們聊天。（他不愿意和我們聊天。）

[例]我不高興晚上外出。（我不愿意晚上外出。）

1.2 普通話用例

（1）表示“愉快而興奮”[2]，一般和程度副詞“很”搭配使用。

[例]小明今天很高興。

[例]很高興今天和大家一起出去玩。

[例]很高興認(rèn)識你。

（2）表示“心情不愉快”[3]，可以和“很不”搭配使用。

[例]他今天一直皺著眉頭，看上去很不高興。

[例]小紅好像不太高興，應(yīng)該不和我們一起去聚餐。

[例]老板今天很高興，估計要請下午茶。

（3）“高興去”，表示“帶著愉快的心情去做”[4]。

[例]今晚有畢業(yè)晚會，你要是高興去就一起去。

[例]我們晚上去江邊散步，你高興去就一起。

（4）“不高興去”，表示“心情不愉快而不想去做”[5]。

[例]你高興去就去，不高興去就甭去。

1.3 二者之間的區(qū)別

普通話中，一般有“很高興”“很不高興”“高興去”和“不高興去”這四種表達(dá)形式，表示“心情愉快”“心情不愉快”“心情愉快而想做”“心情不愉快而不想做”。但在蘇州方言里，高興既可以和“去”搭配使用，也可以和絕大部分言行類動詞搭配使用，有“高興去+V”“高興+V”“不高興去+V”“不高興+V”四種表達(dá)形式，表示“愿意去做某事”“愿意做某事”“不愿意去做某事”和“不愿意做某事”。其中，普通話里“高興”的這四種用法，基本和“開心”同義，一般可以和“開心”互相替換使用。但在蘇州方言里，普通話“高興”的這四種用法消彌，幾乎被“開心”全部替代。同時，蘇州方言中“高興”的這四種用法，在普通話中也沒有用例。

1.4 蘇州方言“高興”詞義來源與演變

“高興”一詞最早見于漢朝，用來表示“高興郡”這一地名。

桓帝分立高興郡，靈帝改曰高涼。（漢·劉熙《晉書地理志》）

魏晉南北朝至以后，“高興”出現(xiàn)“興致高昂”這個義項(xiàng)，但僅有以下兩例。

玄和吐清氣，挺茲命世童。登臺發(fā)春詠，高興希遐從。（晉·釋支遁《支道林集不分卷》）

寢興從聞逸，視聽絕喧嘩。夫君日高興，為樂坐驕奢。（梁·何遜《何水部集不分卷·南還道中送贈劉諮議別》）

自元朝起，“高興”衍生出“愿意”這一義項(xiàng)，在明、清兩朝用例廣泛，現(xiàn)代漢語里這一用法已經(jīng)消亡，被詞匯“愿意”取代。

搽旦云：‘好造化也，恰好兩處都吃不成酒，只不如靠著壁上做些勾當(dāng)，也消遣了這場兒高興，去來，赤、赤、赤。（明·臧懋循輯《元曲選100 卷·爭報恩三虎下山雜劇）

百家棧上望西山，縱目遙過銷夏灣；未遂真游勞指點(diǎn)，聊憑高興去躋攀。（明·錢穀《吳都文粹續(xù)集58卷·湖上望西洞庭》）

尤如意家的知是賭局，隨問季莼：“阿高興去白相歇”季莼推說：“不會”。（清· 韓邦慶《海上花64回·第二十七回攪歡場醉漢吐空喉證孽冤淫娼燒炙手》）

問兄弟陶玉甫：“阿高興去相幫？”，至東興里，李漱芳家傳話進(jìn)去，陶玉甫見李漱芳病體粗安，游賞園林亦是保養(yǎng)一法，但不知其有此興致否？（清·韓邦慶《海上花64 回·第三十五回落煙花療貧無上策煞風(fēng)景善病有同情》）

請倪看啥人高興去看嗄三公子，點(diǎn)點(diǎn)頭二寶又敬兩杯酒說道。（清·韓邦慶《海上花64 回·第五十五回訂婚約即席意彷徨掩私情同房顏忸怩》）

清朝“高興”開始表示“愉快而興奮”這一義項(xiàng)，和“高興”表“愿意”這種用法并存，前者一直沿用至今，后者在現(xiàn)代漢語里已經(jīng)消失，被“愿意”取代。

賈母笑道：“何曾不高興了，我找了他們姐妹去玩了一會子”。（清· 曹雪芹撰、高鶚續(xù)撰《紅樓夢120回·第五十回蘆雪亭爭聯(lián)即景詩暖香塢雅制春燈謎》）

從以上語料可以得出，“高興”在古代最早是用作地名來使用，到魏晉南北朝時期，逐漸衍生出“興致高昂”這一義項(xiàng)。隨著語境和時間的變化，到了元朝，開始表達(dá)“愿意”這一詞義，清朝演變出“愉快而興奮”這一詞義，和表“愿意”這一用法并存?，F(xiàn)代漢語里，“高興”表“地名”“興致高昂”“愿意”等義項(xiàng)消亡，僅保留了“愉快而興奮”這一義項(xiàng)。蘇州方言保留了“高興”表“愿意”這一用法，吳語作品的典型代表《海上花列傳》里，可以看到大量的用例。

綜上所述：“高興”這一詞條詞義由最先的表“地名”演變?yōu)樽詈蟊硎尽坝淇於d奮”，演變的方式主要為先詞義轉(zhuǎn)移，再詞義擴(kuò)大，最后再詞義縮小，由只表示地名的這一用法擴(kuò)大為可表示心情和意愿的詞，后來詞義適用范圍縮小，表示“愿意”的這一義項(xiàng)被“愿意”這個詞語代替，只保留了“愉快而興奮”這一義項(xiàng)。

2 “難過”在蘇州方言里的具體用例及來源

在蘇州方言里，“難過”這一詞用例靈活，適用場景豐富，幾乎在日常交際的各種場合都能用“難過”這個詞匯來表達(dá)，表示“生活困難，日子不容易過”“身體不舒服”“心情不痛快/不好”和“某人/某物/某事不好”這四個義項(xiàng)。

2.1 蘇州方言用例

（1）指生活困難，日子不容易過。

[例]捏家難過格咧。（日子不容易過了。）

[例]他家連飯都沒得吃，難過的哩。（他家連飯都吃不上，日子過得很艱難。）

[例]今年很多人失業(yè)，日子要難過格。（今年很多人失業(yè)，日子要艱難了。）

（2）指身體不舒服。

[例]我感覺腦袋難過格。（我感覺腦袋不舒服。）

[例]我今天頸椎難過的不得了。（我今天頸椎不舒服。）

[例我今天膝蓋很酸，難過特哉。（我今天膝蓋很酸，很不舒服。）

（3）指心情不痛快/不好。

[例]今天我心里難過格。（今天心情不是很好。）

[例]今天下雨濕噠噠的，難過格。（今天下雨濕噠噠的，讓人心情不好。）

[例]今天跟朋友吵架了，難過格。（今天跟朋友吵架了，心情很不好。）

（4）指某人/某物/某事不好。

[例]這個東西我看著難過。（這個東西我看著不怎么樣。）

[例]那個人吃飯很慢，看得我難過。（那個人吃飯很慢，看著很不好。）

[例]那塊布掉在那里，看著難過。（那塊布掉在那里，看著很不好。）

2.2 普通話用例

（1）不容易過活。

[例]解放前窮人的日子真難過。

[例]姐弟倆從小相依為命，日子很難過。

[例]為治療父親的心臟病，他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日子很難過。

（2）難受。

[例]他聽到老師逝世的消息，心里非常難過。

2.3 二者之間的區(qū)別

相同點(diǎn)是二者都有表示“生活困難，日子不容易過”“心情不痛快/難受”的這兩個義項(xiàng)。不同點(diǎn)是在蘇州方言里，“難過”還有表示“身體不舒服”“某人/某物/某事不好”的這兩個義項(xiàng)。普通話中用“難過”表示“難受”這一義項(xiàng)時，一般都是指心理上的，一般不用“難過”來表示身體上的不舒服。同時，普通話中也沒有用“難過”來表示“某人/某物/某事不好”的這一用例。

2.4 詞義來源與演變

“難過”最早見于南北朝，與前后詞搭配作為短語來使用，這里的“難過”是作為兩個詞來使用，“難”即“困難”，“過”即“度過”。這一用法在現(xiàn)代漢語里偶見用例，與文中討論的“難過”風(fēng)馬牛不相及，但作為詞源討論，有必要單獨(dú)列出。

諸葛恢，字道明，避難過江，與頴川荀道明、陳留蔡道明俱有名譽(yù)，號曰中興三明。（南北朝·劉義慶撰、劉孝標(biāo)注《世說新語3 卷·世說新語中之上》）

心安茅屋穩(wěn)，性定菜羹香，世味薄方好，人情澹最長，因人成事業(yè)，避難過豪強(qiáng)，他日梁山泊，高名四海揚(yáng)。（元·施耐庵《水滸傳》）

南北朝時期，“難過”開始用來表示“事態(tài)嚴(yán)峻、有困難、有難度、不容易解決”的這一詞義，在唐朝、明朝多有用例。

周公之輔成王，不能以至誠感上下，誅兄弟以杜流言，猶擅美譽(yù)於經(jīng)傳，歌德於管弦，至如我之太宰桓王，承百王之季，主在可奪之年，二?闚窬，難過往日，臨朝輔政，群臣緝穆，經(jīng)略外敷，辟地千里，以禮讓維宗親，徳刑制群后，敦睦雍也。（南北朝·崔鴻《十六國春秋100 卷·卷四十七后燕錄五》）

正義曰：“明夷于”飛者，明夷是至闇之卦，上六旣居上極，爲(wèi)明夷之主。云：“飛者”，借飛鳥爲(wèi)喻，如鳥飛翔也。初九處於卦始，去上六最遠(yuǎn)是最遠(yuǎn)於難。遠(yuǎn)難過甚，明夷遠(yuǎn)遯絕跡匿形，不由軌路，高飛而去，故曰“明夷于飛也”。（唐·孔穎達(dá)《周易注疏9 卷·周易兼義下經(jīng)咸傳卷第四》）

不於無名處養(yǎng)名，常居名實(shí)之先生，趣濃者死闗難過，何不於未死時學(xué)死，永超生死之岸。（明·樊良極《密庵卮言6 卷》）

墻上各建營房，一夫守險，百人難過。（明·方孔炤輯《全邊略記12 卷》）

自元朝始，“難過”開始出現(xiàn)“生活困難，日子不容易過”的這一義項(xiàng)，在元、清兩朝用例頻繁。

日永駒難過，庭空雀亦無；花招蜂出早，草礙蟻行迂；蕉葉露臺掌，水光天影圖；下簾便道靜，煙篆起茶爐。（元·艾性夫《剩語2 卷·日永》）

程子所謂“知其不善則速改以從善”，曲折專以“速改”字上著力。若今日不改，是壞了兩日事，明日不改，是壞了四日事，今人只是憚難過了日子。（元·劉因《四書集義精要28 卷·卷六論語二》）

可憐菴主，方知眞有賊理虧，不斍帶羞慚立呼張七孩兒至卷鋪，陳領(lǐng)父還其子將銀花費(fèi)盡，香公大病始能痊，一家?guī)卓陔y過日，只落得執(zhí)棒提籃。（清·陳端生《再生緣全傳20 卷·卷九》）

明朝，偶見“難過”用來表示“身體不舒服”這一詞義，在明朝以后未見其它用例。這里的“身體”只指身體部位，不包括心理。

只是遍體酥軟，動彈不得，倒像被按摩的捏個醉?xiàng)铄饩埃艘换?，覺道頸下難過，勉強(qiáng)掙起將手扯開。（明·抱甕老人輯《今古奇觀40 卷·卷二十六》）

自清朝始，“難過”用來表示“心情難受”，且一直沿用至今，是現(xiàn)代漢語“難過”一詞的唯一義項(xiàng)。

鳳姐兒見了心中十分難過，但恐病人見了這個樣子反添心酸。（清·曹雪芹撰、高鶚續(xù)撰《紅樓夢120回·第十一回慶壽辰寧府排家宴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身子兒似裊娜美臉兒，賽過垣娥，恰才相見便情合離了，他半霎兒應(yīng)難過?！必独鎴@按試樂府新聲3 卷·卷下快活三》）

從以上語料得出，“難過”最早是和前后詞搭配，作為兩個詞構(gòu)成短語來使用，表示“……難，過……”。南北朝時期，逐漸衍生出“事態(tài)嚴(yán)峻、有困難、有難度、不容易解決”這一義項(xiàng)，元朝開始表示“生活困難，日子不容易過”這個詞義；明朝衍生出“身體不舒服”這一含義，清朝用來表示“心情”難受。

綜上所述，“難過”這一詞條，由最先表示“事情有難度、有困難、不容易解決”這一義項(xiàng)，逐漸擴(kuò)展為可以表示“日子不容易過”這一義項(xiàng)。后來詞義發(fā)生了轉(zhuǎn)移，由表示“物”轉(zhuǎn)移為用來表示“人的身體部位”，且詞義大面積縮小，僅用來表示“心情難受”這一義項(xiàng)。但在蘇州方言中，“難過”的具體用法和古漢語一樣，詞義并沒有發(fā)生變化，既沒有擴(kuò)大也沒有縮小。對于蘇州方言里“難過”表示“某人/某物/某事不好”的這一用法，在古漢語中沒有找到具體用例，具體原因不詳。可能是在現(xiàn)代蘇州人在交際的過程中，詞義進(jìn)一步擴(kuò)大，由表示“身體不舒服”的這一義項(xiàng)擴(kuò)大到“人、物和事”的全部。

同時，需要注意的是：“在普通話里‘高興’和‘難過’是一對感情色彩對立的形容詞，用來表達(dá)交際者的心理狀態(tài)”，但在蘇州方言里，這兩個詞的對立義項(xiàng)缺失，有與普通話表述相同、表示心情“很難過”的這一用法，但沒有表示心情“很高興”的這一用例，而是用與“高興”同義的“開心”來表達(dá)。

3 結(jié)語

“高興”和“難過”在普通話中只是一對感情色彩對立的形容詞，但在蘇州方言中，這兩個詞用法特殊，適用場景豐富，既有和普通話相同的義項(xiàng)表達(dá)，也有與普通話不同的交際用例。同時，這兩個詞也是蘇州人日常交際的高頻詞?！短K州方言詞典》作為《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方言學(xué)家研究蘇州方言的權(quán)威著書。雖然《蘇州方言詞典》中詞條內(nèi)容的收錄是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詞匯調(diào)查類目進(jìn)行的。但是，“高興”和“難過”作為蘇州人交際的高頻詞，也應(yīng)補(bǔ)充到《蘇州方言詞典》中去。一方面，可以為學(xué)者研究蘇州方言提供借鑒，另一方面，也可以為外地人了解蘇州的風(fēng)土人情和社會生活提供便利。查閱資料，前人對這兩個詞的具體用法沒有補(bǔ)錄，本文對蘇州方言中這兩個詞的具體用例進(jìn)行了補(bǔ)充，望此微薄努力能為后人研究蘇州方言提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