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怡
漢語哲學問題重新進入當代哲學討論的話題,與中國當代哲學自覺意識的興起有直接的關系。20世紀初期,陳康先生曾經(jīng)發(fā)過這樣一個誓言,希望未來的國際哲學界能夠因為不懂漢語而感到遺憾,因為未來的哲學可能就是以漢語的方式表達的哲學。一百年后的今天,我們重新提出漢語哲學問題,一個特殊的時代背景是當代中國哲學面臨一個新的轉型,這不僅體現(xiàn)在我們接受了百年的西方哲學發(fā)展歷史后所需要的變化,更重要的是,我們?nèi)绾蚊鎸Ξ敶袊鎸Φ母鞣N問題,這些問題是否能夠以哲學的方式加以解讀。
當代中國哲學應當以何種方式出場?這并不意味著中國哲學重新展現(xiàn)在世界哲學舞臺,而是中國哲學應當以一種新的方式討論哲學問題。這種新的方式可以有很多不同維度,比如,一方面,是對傳統(tǒng)哲學的一個重新改造,另一方面,是如何以我們所熟悉的西方哲學的思維方式來討論中國現(xiàn)有的問題。因而,圍繞這個出場方式引發(fā)了中外之爭和古今之爭等不同的學術爭論。
關于中外之爭,今天的中國哲學依然處于與西方哲學的不對等交流中,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始終沒有擺脫西方哲學對中國哲學的制約,因為“中國哲學”原本就是在西方哲學的框架之下被確立起來的。所以,中外之爭是一種歷史現(xiàn)象。但古今之爭卻始終存在,今天討論的幾乎所有哲學問題都不是來自于當下,而是來自于過去。因而,今天討論的很多問題是否能夠以當下熟知的方式加以處理,或者以我們所能夠理解的方式去表達傳統(tǒng)的問題,這正是中國當代學者面臨的一個重要話題。那么,漢語哲學是以一種新的形式展現(xiàn)中國哲學的特有品質,還是試圖用漢語的方式來表達哲學的一般觀念,這是兩個不同的問題。如果我們僅僅滿足以一種新的方式展現(xiàn)傳統(tǒng)中國哲學的話,那么,漢語哲學早就出現(xiàn)了,甚至在西方哲學傳入中國之前我們就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哲學。但是,如果我們是以中國特有的語言結構或者表達方式來訴說中國哲學可能具有的普遍意義,那么,漢語哲學就有了一個新的指向,這不僅是指對傳統(tǒng)哲學的改造或者說以漢語的方式來表達傳統(tǒng)西方哲學問題,更重要的是,以漢語的方式來討論具有普遍意義的哲學。
如果我們大致觀察一下70年來國內(nèi)的中國哲學研究,就會發(fā)現(xiàn),“中國哲學”始終處于一種自我肯定與否定的矛盾中:中國哲學往往被理解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組成部分,但卻失去了哲學在文化中的特有地位;中國哲學被歸之于從三皇五帝開始到孫中山結束的中國傳統(tǒng)哲學,這又失去了中國哲學的當代形象;中國哲學被歸類為與馬克思主義哲學、西方哲學等并列的哲學二級學科,這又從學科體制上失去了當代中國哲學的應有地位。結果,當我們?nèi)缃裾務撝袊軐W時,必須要加上某個定語,以確定我們用這個語詞究竟是指什么。必須承認,我不是中國哲學專家,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也沒有做過系統(tǒng)研究。在這里,我主要是從“漢語哲學”這個概念出發(fā)來討論中國哲學,為我們重新認識和定位當代中國哲學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按照目前通行的理解,漢語哲學研究首先需要從對漢語語言結構的分析入手,這涉及到中國的傳統(tǒng)思維方式,或者說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表達方式。雖然漢語結構分析在漢語言學中得到了充分的討論,但語言的表達方式所承載的思想內(nèi)容和哲學意義似乎并沒有在漢語言學中得到強調(diào)。例如,呂叔湘在《中國文法要略》中討論了漢語的字詞句(即他的“詞句論”),也討論了漢語的表達式(即他的“范疇論”),還討論了漢語表達式的各種關系(即他的“關系論”),但唯獨沒有討論語言與思想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沒有討論漢語文法對思維方式形成的重要影響。在現(xiàn)行的漢語言學研究中,無論是古代漢語還是現(xiàn)代漢語,似乎都集中于語言形式的實證研究,而缺少對語言表達式與語言內(nèi)容即思想的關系研究。漢語哲學研究就是試圖從這種關系研究入手,力圖說明漢語這種特殊的語言表達形式究竟是如何反映了漢語使用者的思維方式,又是如何影響到漢語使用者的思維方式的。
漢語表達式的第一個明顯特征是其指事方式,即“能近取譬”,以借喻和類比的方法來傳達語詞的含義,而這個含義本身在原表達式中是沒有得到清晰表達的。這是中國語言表達的特有方式,即以借喻的方式或者是類比的方式來表達事物或對事物的認知。漢語表達的第二個特征是,以取象的方式強調(diào)字形和外部世界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中國古代文字的形成過程,就是以取象方式表達中國人對事物的理解。漢語表達的第三個特征是言不盡意的方式。“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保ā断缔o·上》)“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舉也?!保ā度龂尽罚┻@不僅強調(diào)了字形和意義之間的解釋方式,還涉及在形義之間生成新字的各種方法,包括指事、象形、會意、形聲、轉注、假借等。由于漢語本身不存在單獨的標音系統(tǒng),因此,漢語的標音就只能借助于文字本身。這就使得漢文字在漢語文化中占據(jù)著獨特的地位:我們對漢語文化的了解主要是通過對漢文字的理解而實現(xiàn)的,因為漢文字記載了中國文化的所有歷史,也傳承了中國文化的主要精神。在這種意義上來看,研究中國文化和哲學的主要手段就是通過分析我們的漢語文字,進而研究漢語結構對中國文化形成的作用,或者是從中國文化觀念中挖掘漢語表達方式的重要影響。
反觀70年來國內(nèi)的中國哲學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這樣一些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首先,中國哲學研究始終糾結于“以西釋中”或“反向格義”的學科情結,或者是為論證中國哲學學科的合法性而套用西方哲學的理論框架,或者是為了捍衛(wèi)這個學科的獨特性而在史料學中尋找思想根據(jù)。雖然這些研究成果構成了當代中國哲學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但從漢語哲學的角度看,這些研究似乎都沒有為我們提供真正有效的或可以得到普遍認可的哲學理論,也沒有對傳統(tǒng)哲學問題提供具有當代意義的哲學回答。其次,當代中國哲學始終糾結于在傳統(tǒng)繼承與當代創(chuàng)新之間徘徊。中國傳統(tǒng)哲學研究歷來被看作是在繼承傳統(tǒng)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中國哲學也往往被看作是以此為主要內(nèi)容。然而,對傳統(tǒng)哲學的研究由于缺少創(chuàng)新意識和方法而難以長久,這已經(jīng)為許多中國哲學研究者所關注。從漢語表達式的特征來看,中國哲學研究應當抓住漢語的這些特征,根據(jù)對漢語結構的文本分析,揭示出中國哲學思想的“微言大義”。再次,當代中國哲學研究迫切需要真正的思想包容和學術規(guī)范,需要逐步改變哲學研究中“唯我”“唯上”“唯本”的現(xiàn)狀。最后,當代中國哲學研究迫切需要真正的現(xiàn)代意識和國際視野,需要提升進入國際學術主流的整體能力和自主話語。
如何從漢語表達式的表意活動中找到一種邏輯關聯(lián)性,這是我們研究漢語結構普遍性問題的重要出發(fā)點。由于我們在運用表形系統(tǒng)來做出表意活動時是按照每一個人對字形的解釋去理解意義,因而使得表意活動具有特殊性而不具有普遍性,這就需要通過語言結構的分析去把握具有普遍意義的語詞概念,由此說明漢語結構所具有的普遍特征。
今天更需要的是彌補性工作,就是要把中國古代文獻中隱藏的邏輯結構顯示出來。在中國古代文獻中,主謂結構是隱藏在表達方式之中,因此現(xiàn)在需要重建,就是要把這些結構凸顯出來,這是當今中國學者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獻解讀方面應當做出的一個重大貢獻。在符號系統(tǒng)的意義關系上,特別是在所指與能指的關系上,能指概念作為一個語言符號系統(tǒng)的主要功能,主要表征語言指向對象的一種活動方式,即我們以能指的方式斷定對象,但這種斷定方式是以觀物取象的方式。我們的語言結構本身是不能獨立作為一個完整的表意結構,而只能夠借助于非語言的形態(tài)補充這樣的語言表達方式,才能使我們的語言表達變得更加完整準確。這就使得能指和所指的關系變得更加復雜了。
漢語的使用在確定能指和所指關系時,更多取決于一些非語言或外在語言的因素,如語境特征的描述。漢語是一種語境敏感的語言,它必須借助于外在的非語言因素。因而,文字的組合方式、情景依賴等語境因素,都會直接影響漢語的意義。漢語的表達方式往往是意在言外,這就導致了外在語言的因素會直接影響到我們的語言表達方式。但在漢語結構方面,我們的語言在多大程度上能夠表征我們的思維方式呢?這里涉及到兩個問題,一個是漢語的思維表征,一個是漢語的文字表征。思維表征部分就是漢語的意義表達問題,也就是我們用漢語如何表達我們試圖表達的意義。其中,一方面,這包含了意義在言語之外,即非語言的因素影響了意義的表達;但另一方面,漢語的結構特征也規(guī)定了意義的表達,如并列、遞進、承接、選擇、轉折、復合等句型結構,突出了語句意義的強調(diào)、選擇、因果、條件等表達方式。漢語的文字表征體現(xiàn)為“文”與“字”的分離與結合。當代法國哲學家德里達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思路。當我們留下一些文字的時候,這個文字實際上是一種痕跡,承載著的是意義。但在漢語表達式里,由于“文”和“義”系統(tǒng)互相獨立,因此如何把這兩個獨立的意義系統(tǒng)結合起來,使它們完成表意功能,就是一個重要問題?;蛟S,這對于使用漢語作為母語的中國人而言,這種表意功能是自然而然的,但對于西方人來說則難于理解。事實上,中國的思想觀念和文化都是通過語言來表征的,而語言表征如何被解讀出它的意義,則又取決于非語言的因素,這些就使得語言的結構變得極為復雜。
哲學一定是與表達哲學觀念的語言結構密切相關。西方哲學的概念研究是依據(jù)哲學家們對他們使用的語言結構的解釋,中國古人的世界觀和宇宙觀也是依賴于我們的語言解釋系統(tǒng)。例如,《易經(jīng)》提供的對宇宙的認知,就是古代人認識世界的一種框架,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數(shù)字,是從1到萬物的一套算術系統(tǒng)。這是一套可以形式化運行的方式,這如同畢達哥拉斯早年在構造世界構成方式時提出的那套數(shù)字系統(tǒng)一樣??梢?,不同語言系統(tǒng)可以承載著相同的哲學概念,所表達思想內(nèi)容之間的互通性,就涉及到哲學翻譯的可能性。
哲學翻譯的可能性問題,直接關系到在各個不同哲學形態(tài)里包含的可以被稱作哲學的概念之間是否可以互譯的問題。而且,事實上完成的哲學翻譯究竟是語言互譯,還是概念互譯,或觀念互譯?例如,西方語言中的“being”這個哲學概念究竟應當如何翻譯?“是”,還是“存在”,或是“有”?國內(nèi)哲學界圍繞這個話題展開的長久討論表明,這不是一個簡單的翻譯問題,它承載的是一個概念的可理解性問題。如何把一個來自異域文化中的概念理解為具有本土文化特點的概念,這原本就是一個重要的哲學問題。在哲學翻譯上通行的方式是對所翻譯的概念術語加上詳細注釋,用以解釋這個概念在原有的文化傳統(tǒng)中所具有的最初含義,并且用本土語言對這個概念加以翻譯。當然,這樣的注釋通常包括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一方面是原概念在原有語言中具有的含義以及哲學家對這個概念所賦予的含義,例如,黑格爾使用的“Sein”與海德格爾使用的“Sein”在原有德語中具有相同的含義,但在他們的解釋中有不同的概念內(nèi)容;另一方面則是翻譯者在自己母語中對這個概念的翻譯和解釋,這個翻譯和解釋是否符合原概念在哲學家那里的理解。正是基于這樣兩個方面的考量,翻譯者通常會以較大的篇幅對所翻譯的哲學概念做出詳細注釋,而這些注釋不僅為理解哲學概念提供了幫助,而且為進一步的研究提供了充分根據(jù)。例如,陳康先生所翻譯的柏拉圖的《巴曼尼德斯篇》,就是國內(nèi)翻譯的經(jīng)典之作。雖然我們還可以討論《巴曼尼德斯篇》里的很多內(nèi)容是否如同陳康先生所解釋的那樣,但我們要理解柏拉圖的這篇名作,就只能是從他的注釋入手。
漢語哲學的話題,既涉及到中國的語言結構,也涉及到是否承認漢語表達方式具有普遍意義的哲學概念的問題。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研究最主要的工作方式是注疏,這種方式在很大的程度上是為理解經(jīng)典文獻做準備,也構成了整個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包括對《道德經(jīng)》和《論語》這些經(jīng)典的注釋。我們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時,主要不是閱讀這些經(jīng)典本身,而是閱讀各種注釋版,恰恰通過閱讀注釋,我們才能夠知道經(jīng)典的真實含義。由于不同注釋家對文本的解讀不同,通過文本比較,我們就能夠了解古人如何解讀最初的原始文本,由此形成了我們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理解。
由此可見,中國哲學研究始終重視語言的作用,或者說,中國哲學正是通過對語言意義的梳理而得到闡發(fā)的。在這種意義上,中國哲學可以說是一種語言哲學,也就是通過對語言的研究而表達哲學思想,以解釋漢語的微言大義來闡發(fā)自己的哲學思想。事實上,在中國哲學研究領域,已經(jīng)有學者注意到,以戴震為代表的乾嘉學派形成了整個近代中國哲學史上有典型代表的語言哲學,這就是以語言分析方式處理古代文獻。我希望,今天我們能夠通過建構一種作為語言哲學的中國哲學,來解釋中國哲學的微言大義,用語言分析的方法說明中國哲學的特殊性。
這樣,漢語哲學就有了一個新的解讀。漢語哲學不是關于漢語本身的哲學研究,也不是關于漢語能否表達哲學的語言研究。漢語哲學應當是關于哲學本身的研究,也就是討論哲學的普遍概念是否可以在漢語中得到理解的問題。這樣,我們就可以把對西方哲學的重要概念的漢語翻譯,納入到漢語哲學的討論當中。例如,圍繞being的討論就不是一個翻譯問題,而是一個哲學理解問題。當然,在其他語言中也會出現(xiàn)類似的問題。但在漢語表達式里,當討論這些西方概念時,如何用漢語的方式去表征這些概念所包含的內(nèi)容,這就屬于漢語本身的問題,也就是漢語能否傳達哲學的普遍概念的問題。這樣,研究漢語哲學,就變成了研究作為語言哲學的中國哲學。
由上可見,漢語哲學討論的是哲學本身的問題,而不是關于漢語的問題,也不是關于語言的問題。漢語哲學不涉及語言的問題,雖然對漢語哲學的研究是從分析漢語的語言結構入手的。漢語哲學也不是對某個特定的哲學語言的研究。哲學使用的就是日常語言或自然語言,但是,自然語言本身承載的內(nèi)容是哲學概念,這套哲學概念需要經(jīng)過解釋才能夠被理解?!白屨軐W說漢語”往往被理解為提倡漢語哲學的重要理由。但是,這種說法不過是一種比喻而已。漢語哲學不是讓哲學說漢語,而是討論哲學與語言表達式之間的關系。無論是何種語言,比如,普遍語言、理性語言、邏輯語言以及表征語言,或者是某種自然語言,比如,法語、德語、英語、漢語,等等,它們都表征著我們所討論的哲學問題,也就是用于揭示這些語言中所承載的哲學概念,考察這些哲學概念在這些語言中的普遍意義。漢語哲學就是要處理這些與哲學密切相關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