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欣
1840年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西方列強用堅船利炮打開了晚清中國的大門。以男權(quán)為本位的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文明開始遭受西方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全方位沖擊,同時中西方經(jīng)濟文化交往也日益頻繁和深入。中國有識之士或開展洋務(wù)運動以圖自強,或譯介西學以新國人觀念,或走出國門遍訪歐美以求強國之方。在內(nèi)外諸多力量的推動下,中國逐漸走上了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漫長道路。在這一歷史進程中,晚清乘槎游歷西方的智識精英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他們當中很多人成為了推動社會文化變革的思想先導與改革先鋒。他們親身考察過泰西的城市生活、學校教育與社會風俗,經(jīng)受過西方第一波女性主義的振蕩與熏染,因此,他們游記中的西方女性書寫,無論臧否,都給沉悶的晚清吹入了新鮮氣息,客觀上對于加速傳統(tǒng)性別觀念的裂解、推動中國婦女的解放具有重要意義。當然,身處社會轉(zhuǎn)型期的他們亦難免流露出“過渡人”的性格,游移于“新”“舊”“中”“西”之間,“一眼向‘過去’回顧,一眼向‘未來’瞻望;一腳剛從‘傳統(tǒng)’拔出,一腳剛踏上‘現(xiàn)代’”,在熱情呼喚社會新生事物的同時,也會因為傳統(tǒng)價值的崩塌以及隨之而來的失序亂象而沮喪傷懷。在這些方面,王韜及其《漫游隨錄》堪稱典范。
王韜本是蘇州甫里的一名窮秀才,卻成長為備受西方傳教士和漢學家尊崇的儒學大師、近代中國最早借重報刊輿論參政議政的公共知識分子、晚清前期最為著名的國際政治專家以及重要的教育改革家。他首倡借西法以自強,深度介入晚清中國的近代化進程,對李鴻章、盛宣懷、黃遵憲、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等人都有過直接影響。而這些都與他的歐洲汗漫之行密不可分。
與晚清官員奉旨出使西方走馬觀花式的考察不同,王韜是近代最早以私人身份游歷歐洲且居游兩年之久的知識分子。因此,他的《漫游隨錄》對西方文明的體認“在同類作品中最為真切細致”,加之連載于晚清最為重要的通俗刊物《點石齋畫報》上,所以受眾與影響較同時期的官方紀聞要廣得多。
《漫游隨錄》的獨特性還在于,它是由王韜宣揚變法理念的現(xiàn)代性敘事、市場化的都市書寫與個人化的情感言說三重文本交織而成,其中熠熠生輝的英國女性形象是這三重文本匯集的焦點與具象化呈現(xiàn)。從《漫游隨錄》的女性書寫,不但能讀出王韜師法英國倡導全面改革的現(xiàn)代性敘事意圖及其性別意識中的張力,也能窺見他作為現(xiàn)代第一批職業(yè)文人主動對接上海文化市場并利用大眾傳媒進行異域都市風情的文化展售,還能感受到像他這樣落拓的傳統(tǒng)文士在近代市場經(jīng)濟浪潮中被日益邊緣化的社會處境以及由此萌生的情感烏托邦想象。
王韜在《漫游隨錄》中有意識地襲用中國古典文學的審美形式與表現(xiàn)手法,尤其是摹寫女性之美的花容月貌式的套話和描述才子佳人愛情的敘事程式,并通過與豪放佻達的法國女郎相比照,最終刻畫出了一批光彩照人、令人心儀的英國淑女群像,從而為其社會改革理念的推廣、異域都市風情的展售以及個人化的情感抒懷奠定了基礎(chǔ)。
(一)雪膚花貌的中國式古典美人?!堵坞S錄》中的西方女性大都是花容月貌,宛若中國古典美人。比如,旅途中有“月媚花嬌”“微笑不語”的日耳曼樂工;馬賽酒館里有“貌比花嫣,眼同波媚”的女侍者;巴黎劇院中的法國女演員“所衣皆輕綃明縠,薄于五銖;加以雪膚花貌之妍,霓裳羽衣之妙”;蘇格蘭一所女子學堂的師生“珠光四照,花影雙搖”,“辨論往復,妙思泉涌,綺語霞蒸”,皆“曹大家、謝道蘊之流”;杜拉書院舞會上的諸女子“其衣亦盡以香紗華絹,悉袒上肩,舞時霓裳羽衣,飄飄欲仙,幾疑散花妙女自天上而來人間也”。
(二)愛慕東方才子的西方佳人。王韜以細膩的筆觸刻畫了兩位愛慕其才華并與其情意相通的蘇格蘭佳人形象。其一是敦底學者士班時的長女愛梨。她芳齡十五,“妍質(zhì)羞花,圓姿替月”,“工琴能歌”,“作畫俱得形肖”;“雅重文人”,欽佩王韜“曠世逸才”,常教他西文和彈琴;王韜為她吟誦《琵琶行》,她次日“亦能作哦詩聲”;兩人結(jié)伴出游,“余有所欲言未能達意者,愛梨則代為言之,無不適如余意之所欲出”。其二是愛丁堡傳教士紀利斯畢的妻妹周西魯離。她“年十有七,妍容麗質(zhì),世間殆罕與儔,尤擅琴歌”。初識不久,她即邀請王韜來家做客,并將閨房讓給他住,還熱情陪伴他在愛丁堡“排日游玩”。兩人的關(guān)系日漸親密,情愫互生,以致酒館侍者誤以為他們是伉儷,王韜忙作辯解,周西卻笑道“余固中華人”。臨別時,周西穿上王韜送的華服照一小像并剪下發(fā)絲相贈,“雙眥熒然,含淚將墮……嗚咽不能成聲,但道‘珍重’”。
(三)知書達禮的英國淑女與豪放佻達的法國女郎。《漫游隨錄》還刻畫了多位典雅高貴的英國女性形象。愛梨女士的母親士班時夫人“明敏持重,有大家風”;阿羅威的愛倫女士“工畫善書,通法國語言文字之學”,其母出身貴族,是“淹通經(jīng)籍”的女塾師;雒夫人“能識中國語言文字”,其長女律麗和密友梅麗“美慧知詩,工于六法”,等等。這些英國女性“皆花妍其貌而玉潔其心,秉德懷貞,知書守禮,其謹嚴自好,固又毫不可以犯干也”。相較之下,《漫游隨錄》中的法國女性則多是豪放佻達的女郎。馬賽酒館女侍者見王韜身著長衫“幾欲解而觀之”,一女子給他端來八杯紅酒,王韜如數(shù)回請,該女子“飲量甚豪,一罄數(shù)爵”。巴黎咖啡館星羅棋布,妓女每晚“入肆招客,男女嘲笑戲狎,滿室春生”。同樣是女性自由出入社交場合與男性平等交往,英國風俗“可與中國上古比隆”,而法國“流蕩有過于鄭衛(wèi)”,王韜臧否有別的情感態(tài)度與儒家倫理立場躍然紙上。
(一)師法英國的現(xiàn)代性敘事
《漫游隨錄》并非王韜旅歐途中實時的秉筆直書,也不是對其域外游歷嚴格的客觀再現(xiàn),而是他多年后依據(jù)特定的思想邏輯和情感需要對記憶進行的重新編碼,其中首要表現(xiàn)的就是他效仿英國變法自強的現(xiàn)代性理念。為此,他一方面按照游歷的時空順序鋪陳各種新奇的現(xiàn)代性體驗,另一方面又不時跳出時空限制以全知視角對英國進行肯定性的介紹,由此構(gòu)成了《漫游隨錄》的現(xiàn)代性敘事。
以《漫游隨錄》第二卷為例。這部分敘述了王韜初游倫敦的情形,包括在牛津大學的演講、游覽城市景觀以及對市政設(shè)施的介紹等,并對英國社會文化的諸多方面作了剖析。比如,指出鐵路交通蘊含著巨大的社會經(jīng)濟和戰(zhàn)略意義,電訊業(yè)能加速信息傳播、壓縮時空距離從而帶來可觀的經(jīng)濟效益;對精妙的機械制造作了生動說明,對完善的科學技術(shù)門類及其社會應用作了扼要的科普。此外,他還努力追溯英國繁榮富強背后的制度與文化原因。比如,著重介紹健全的專利制度在鼓勵大眾投身發(fā)明創(chuàng)造方面扮演的角色,高度普及且男女平等的全民教育體制在培養(yǎng)和提高國民綜合素質(zhì)方面發(fā)揮的作用,等等。
總之,《漫游隨錄》中的英國是“以禮義為教”“以仁信為基”“以教化德澤為本”而“有三代以上之遺意”的理想之邦,英國女性正是因為生活在這樣的國度才出落成花妍其貌而玉潔其心的淑女。如果說這樣的英國形象是王韜為晚清中國之變法樹立的效仿對象,那么,這些英國女性形象則是他為未來中國女性塑造的楷模。
(二)性別意識中的張力
以英國女性為理想?yún)⒄諄矸此贾袊詥栴}的思路早在王韜自英返港后發(fā)表的系列政論文中就已確立?!都o英國政治》篇肯定了英國的一夫一妻制,認為這是英國政治之美的一種體現(xiàn)?!对恕菲獜娬{(diào)“天地生人男女并重”,主張取消納妾舊俗,并援引西方國家一夫一妻制“家室雍容,閨房和睦”加以佐證。晚年回到上海后的他在《漫游隨錄》中指出英國“女貴于男?;榧藿宰該衽洌驄D偕老,無妾媵”。此外,他格外關(guān)注女才和女學問題。1888年為《鏡花緣》作序時指出,歷史上才女罕出的原因一是道德觀念上的偏見,“謂女子無才便足為德”,二是教育制度的缺陷,“特世無才女一科,故皆淹沒而無聞耳”,為此他強調(diào)女性也要讀書識字。1892年發(fā)表的《救時芻議》指出,“古嘆才難,女才更難。立女學校教之,女才出矣”,呼吁各省“延請女師教之,習六經(jīng)六學”。在他倡議之后,1897年梁啟超《論女學》提出“欲強國必由女學”,1898年第一所由中國人自己創(chuàng)辦的女學堂——經(jīng)正女塾——在上海成立。
由此可見,《漫游隨錄》中的英國女性形象內(nèi)在地符應于王韜的變法主張,其中折射出的性別意識引領(lǐng)了時代風氣,推動了晚清性別觀念的轉(zhuǎn)型與婦女的解放,但也暴露出王韜的政治功利性與保守性?!堵坞S錄》中的英國女性與政教禮俗互為表里,英國女性被渲染得越美,越能襯托出英國政教禮俗的優(yōu)越,也越能說明師法英國的必要。因此,王韜的性別話語包蘊在他的民族國家話語之中。換言之,從儒家倫理政治角度思考女性問題是他一貫的立場。前引《原人》篇論證“男女并重”的主要論據(jù)是陰陽和諧論,認為中國上古“陰—陽”“乾—坤”“夫—婦”各得其位,后世才興起“媵御之制”,視女性為“玩好之物”,導致夫妻離心離德,“家之不齊,而天下國家之所以不平不治也”。前引《救時芻議》篇提倡興辦女學,其目的卻是“以收內(nèi)助”,讓女性更好地履行賢妻良母、相夫教子的傳統(tǒng)社會職分。王韜的女性思想首先不是出于對女性獨立人格與個體權(quán)益的自覺尊重與維護,而是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tǒng)和集體主義的倫理政治使然,與西方天賦人權(quán)下的男女平等觀念有本質(zhì)區(qū)別。
(一)異域都市風情的文化展售
1884年春,王韜返回滬地定居。此時上海已成為全國經(jīng)濟文化中心與國際性港口城市,并孕育出了相當可觀的近代文化市場,為王韜這樣博學多識、科舉仕途無望的文士提供了新的生存空間。剛創(chuàng)刊的《點石齋畫報》(以下簡稱《畫報》)自1884年第6期起連載其文言小說集《淞隱漫錄》至1887年第117期止,每月奉送稿酬40銀元。稍后點石齋書局以“淞隱漫錄圖說”為名將之結(jié)集出版,寶文閣書莊將之易名為“后聊齋志異圖說初集”石印發(fā)售。不久《畫報》又推出他的《淞隱續(xù)錄》與《漫游隨錄》。前者自1887年第126期起至1888年底止,之后王韜續(xù)作數(shù)篇,1893年訂為《淞濱瑣話》,由淞隱廬刊行,1911年由著易堂推出石印本。后者自1887第127期起至1889年177期止,在《畫報》首頁位置連載50期。1890年點石齋書局以“漫游隨錄圖記”為名將之石印出售,1891年著易堂刊印的《小方壺齋輿地叢鈔》收入其節(jié)錄本。
因此,王韜完全稱得上是一位暢銷作家。而他之所以獲得成功,與其身為書賈所具備的文化市場觀念密不可分。避居香港時他曾創(chuàng)辦中華印務(wù)總局,返滬后又創(chuàng)辦了弢園書局,故特別在意書刊的適銷對路。他曾致信盛宣懷指出,“滬上書局太多……書籍實難銷售……當設(shè)一代銷公司,販運中國十八省中,為之梳櫛一通……開設(shè)書局者,既非文士,又非書賈……書雖多,實無可觀。若有如明季之汲古閣,專選精本佳構(gòu),亦足為書林生色”。這種明確的市場意識也會流露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重視潛在讀者的接受狀況就是一個表征。如果說《漫游隨錄》是王韜有意向上海市民展售以英國女性為中心的泰西都市女性風情,那么,借用中國古典文學的審美意象將西方女性描摹成中國式美人,通過才子佳人的愛情程式來渲染中土文士與英國才媛的交往,依據(jù)儒家倫理對英法女性各予臧否,顯然是他針對中國讀者采取的文化展售策略。
(二)情感烏托邦的想象
成為暢銷作家并非王韜本意。儒家治國平天下的“士”才是他自我設(shè)定的理想身份??涩F(xiàn)實中的他始終是一介布衣,縱然已成為聞名朝野的洋務(wù)人才與報界名流,“無奈言之者諄諄而聽之者藐藐”;盡管他晚年的教育改革使格致書院成為晚清新式教育的重鎮(zhèn)、“中國啟蒙的最有力工具”,其平生用世之志稍得舒展,但書院事務(wù)繁多又無薪水,為了爭取官方支持時常降低身段四處求人,成事艱難,所以他依然得不到完全的滿足。
無法實現(xiàn)自我認同的焦慮讓他苦悶不堪,因而借尋花訪艷、醉酒當歌來排遣。只是花國冶游也無法讓他安適自我。此時的上海已被近代市場經(jīng)濟裹挾,正經(jīng)歷著劇烈的世俗化蛻變。士人階層普遍陷入貧窮與邊緣化的境地,紳商群體迅速上升為社會主流階層。滬上青樓也高度商業(yè)化,由傳統(tǒng)士大夫主導的性別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與審美取向已成明日黃花,一擲千金卻不知風流為何物的商賈富豪成了歡場新貴;才情俱秀、閑雅脫俗的名妓佳媛逐漸隱退,“金銀氣重、文字緣慳”的淫娃艷女比比皆是。
面對“情天之變態(tài)”,王韜唯有寄情于筆墨之間。他在《淞隱漫錄》序言中自白道:“不佞少抱用世之志……終于不遇,則惟有入山必深,入林必密而已,誠壹哀痛憔悴婉篤芬芳悱惻之懷,一寓之于書而已。求之于中國不得,則求之于遐陬絕嶠,異域荒裔;求之于并世之人而不得,則上溯之亙古以前,下極之千載以后;求之于同類同體之人而不得,則求之于鬼狐仙佛、草木鳥獸。”由此觀之,如果說王韜仿《板橋雜記》而作的《海陬冶游錄》通過回憶開埠后上海老城廂中的名妓生活“抒發(fā)他對晚明理想化、浪漫化的追憶與懷舊”,因而指向的是“亙古以前”“千載以后”的時間性烏托邦;仿《聊齋志異》而作的《淞濱瑣話》“于諸蟲豸中別辟一世界,構(gòu)為奇境幻遇,俾傳于世”,因而指向的是“鬼狐仙佛、草木鳥獸”的非人類的烏托邦;那么,王韜的《漫游隨錄》在重組歐洲之行的記憶基礎(chǔ)上塑造出英國這個“有三代以上之遺意”的理想之邦以及理想的英國淑女形象,為自己建構(gòu)了一個能慰藉心靈的共時而異在的情感世界,因而指向的是“遐陬絕嶠,異域荒裔”的空間性烏托邦。
總之,置身于晚清近代化進程中的王韜同時在相互悖離的兩個方向上遭遇著現(xiàn)代性:一方面,他是上海文化市場炙手可熱的暢銷作家,不僅“開創(chuàng)了商業(yè)性消費型的市民文學”,而且收獲了可觀的稿酬回報與豐厚的文化資本,獲得了一定程度的經(jīng)濟自由與人格獨立,成為中國近代史上由傳統(tǒng)文士向現(xiàn)代職業(yè)文人轉(zhuǎn)變的先行者;另一方面,他作為在近代市場經(jīng)濟浪潮中落敗的士人階層的一員,面對滬上洋場社會的全面世俗化不由得興起強烈的懷舊情懷與疏離情緒,繼而在追憶晚明的秦淮風月、想象山林的花妖狐媚、寄思英國的異域風情中,搭建起了一個個多彩的情感烏托邦世界,并以此來撫慰他顛沛流離無處安放的靈魂。這種生命的張力兆示了王韜這類生活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新型文化人的普遍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