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水英 王明玥
摘要:英國文藝復興時期的巨著《浮士德》《麥克白》和《失樂園》分別體現了人類對知識、權力和自由的永恒追求。《浮士德》為了追求知識、人類理性把靈魂交給魔鬼,蘊含著對教會蒙昧政策和神學權威的挑戰(zhàn);《麥克白》為了追求權力一生都在痛苦和恐懼中煎熬,最后在瘋狂與絕望中被殺,他的悲劇有助于世人思考如何以理性制約欲望,避免人性毀滅;《失樂園》集中反映了人類對于自由的追求,人類向往的是擺脫神的束縛,獲得永生的自由。在反映人文追求的同時,這三部作品都體現了哲學家康德所謂的剛性美。
關鍵詞:文藝復興;知識;權力;自由
中圖分類號:I106.2;I106.3 ?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0)17-0045-03
一、引言
偉大的劇作家和詩人馬洛、莎士比亞和彌爾頓,分別代表了英國文藝復興初期、中期和后期的最高文學成就。他們的劇作對那個時代的人性和人文追求都有深刻而獨到的反映。文藝復興時期是以人為本、反對神權的時代,人們原先那種仰望神靈和權威的目光,開始轉向人自己,要證明人之無所不欲、無所不能。這種理想集中體現在人對知識(《浮士德》)、對權力(《麥克白》)和對自由(《失樂園》)的不懈追求。探討這三部巨著所體現的人文特征和人文追求,仍然有著相當重要的現實意義。浮士德象征著人類征服自己和未知世界,人類之所以能取得今天的成就,就是由和浮士德一樣的“自強不息”和仁愛推動的。對權力的追求也是人類社會特有的現象,而麥克白的掌權與顛覆除了人為的可能之外,還有天命所為。這是人與世界的矛盾,即始終存在人無法預測和控制的自然因素,使人無法按照自己的意愿追求和得到自己所渴望的一切。正是這樣的矛盾刺激著人類永遠求新求變,未知是永恒的,因而求知也是永恒的。人作為萬物之靈,有著超越動物的智慧,了解世界、改變世界、控制世界一直都是人類歷史發(fā)展的主題,都是為了滿足獲得更多更長久自由的欲望。人類的最高理想就是完全的身心自由,這是浮士德甘愿讓出自己的靈魂以及夏娃為之放逐和流離的全部原因。
二、三部巨著中的人文追求分析
(一)《浮士德》與追求知識
馬洛的《浮士德》創(chuàng)作于1592年,情節(jié)來自當時的民間故事,說的是浮士德博士因為不滿足自己的學識和閱歷,與魔鬼梅菲斯托菲里斯協(xié)定,以自己的靈魂換取24年無限自由,并擁有魔法,可隨時差遣梅菲斯托里斯實現自己的任何要求。以后浮士德遍歷人類文明,還以魔法滿足自己的各種好奇甚至是惡作劇的心理。24年期滿,盡管他仍留戀人世,魔鬼還是牽著他的靈魂去了地獄?!白非鬅o限的知識和能力,相信人具有擁有無限知識和能力的可能,這是文藝復興時期人們對自身充滿信心的必然體現”[1]13。這種信心在浮士德身上有著最突出最完整的表現,他對中世紀的一切“學問”都感到強烈的不滿,要追求新知識,因為“有了新知識就有了力量,就可以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凡是教會反對的——愛情、金錢、權利、知識他都要,而教會除了神學之外,反對一切curiositas——追求知識的欲望”[2]60。正是出于對無限知識和因知識而帶來的能力的渴求,浮士德才決定求助魔法,用靈魂同魔鬼交換24年追求無限知識和能力的權利。他向魔鬼提的第一個問題是要知道有關地獄的事情,這是人類用其一生都無法參透卻一生都在思考的問題,就像哈姆雷特在那段著名的“生還是死”的獨白中提出的問題一樣。死亡是人最希望了解卻不了解的,正因為沒有人能夠從那死后的世界回來講述那里的事情,才讓活著的人覺得死是可怕而神秘的。浮士德要求了解地獄,就是想了解死亡,這代表了人類的普遍要求。浮士德對自然科學特別是宇宙奧秘的探索蘊含著對教會蒙昧政策和神學權威的挑戰(zhàn),這是作為人的一種自我超越和對傳統(tǒng)的顛覆,是社會發(fā)展和人類進步的重要心理來源[3]。
即使浮士德最后仍然不免一死,但他用盡一生不斷追求目標、追求知識,并在此過程中感受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在浮士德博士追求知識、追求人類理性的過程中,他是享受、充實與幸福的。浮士德獨特的思想品格、行事方式構成了“浮士德精神”,對我國近代的自強運動、思想解放都產生了一定影響。在20世紀初,辜鴻銘先生就以“浮士德精神”來鼓勵中華民族自強不息?!拔濉に摹边\動中,張聞天也推崇“浮士德精神”,希望用進取、奮發(fā)、向上的“浮士德精神”來改造當時保守的國民??谷諔?zhàn)爭中,郭沫若在《浮士德》譯本中將“浮士德精神”譯作“自強不息”,他寫道“凡是自強不息者,到頭我輩均能救”[4]。近百年來,中國學者皆贊賞推崇“浮士德精神”,并以此激勵國民精進不懈、永不知足。
(二)《麥克白》與追求權力
《麥克白》是莎士比亞所有悲劇中最可怕、最陰暗的一部[5],講的是蘇格蘭的歷史故事,像是記錄一樁超自然的悲慘事件。麥克白原是一個正直勇敢的軍人,由于他替蘇格蘭立了功,成了民族英雄,他在政治上有著自己的抱負和理想,加上國王鄧肯軟弱無能,于是動了做國王的念頭。他心里所持有遠大志向,按照他的性格,原本是用純潔高尚的手段來實現自己的理想。“他是讓大好機會、妻子的慫恿和預言的告知給引誘犯罪的。命運與超現實的力量共同反對他的美德和忠心”[6]203?!俺匀粍萘Σ豢煽咕艿膲毫σ噪p倍的力量激蕩著麥克白,他經受不住反抗命運和良心的斗爭,被命運的狂力所驅策,像一只船在風暴中飄蕩:……巫婆的指示使他沉迷于迷信的畏懼與屏息的懸望,從此他迫不及待地去實現她們的預言,并用邪惡、血污的手扯開來那遮掩著尚未分曉的簾幕”[6]197。
麥克白對權力的不正當追求部分可以歸咎于女巫和妻子,但根本性原因還是自身。女巫和妻子只不過釋放了麥克白性格中的猶豫,在對權力的不斷追求中,猶豫不復存在,惡魔占據了麥克白的內心。他先是殺死國王,然后殺死班柯、弗里恩斯的妻子和孩子。起初殺國王奪皇位時他內心還猶存罪惡感,還需要妻子的煽動和女巫的蠱惑,但到了后來,為了維持皇位皇權而一次次殺人時,他不再需要妻子與女巫,也不再感到恐懼。為了追求權力與欲望,麥克白失去了理智與人性,一步步走向了覆滅,最終得到了應有的報應。他選擇了一條罪惡、殘暴的途徑來達到做國王的目的。一旦走上了犯罪的道路,麥克白就和他的正直、誠實永別了。追求權力的欲望改變了他的命運,讓他一生都在痛苦和恐懼中煎熬,最后在瘋狂與絕望中被殺。麥克白的悲劇從反面引導世人思考如何以理性制約欲望,避免人性毀滅。
可以看到,《浮士德》和《麥克白》的情節(jié)中都強調魔法(巫術)的作用,這反映了當時人們的一種困惑:他們深信自然中有不能預測卻決定自己命運的力量,并相信這種力量加諸自身的影響,希望能借這種力量主宰自己的將來。所以麥克白會違背道德和良心而犯下殺人的罪行,因為他認為這或許是天意。浮士德渴望擁有超自然的能力,“希望能掙脫對人的能力的限制,不僅要超越人自身的生理能力,而且要超越社會傳統(tǒng)和觀念對人的限制”[1]16,雖然擁有這能力可能喪失靈魂也在所不惜。
(三)《失樂園》與追求自由
與浮士德的追求知識和麥克白的追求權力比較,《失樂園》集中反映了人類對于自由的追求。彌爾頓生活的時代正是英國社會處于歷史性變革、新舊思想激烈沖突、新舊勢力斗爭紛繁復雜、宗教改革和社會革命交織在一起的時代。同這個時代一樣,彌爾頓的思想也極為復雜,很難一概而論。但就本質而言,由于他繼承了猶太—基督教和古希臘—文藝復興人文主義兩大傳統(tǒng),正如許多研究彌爾頓的學者所指出的,基督教人文主義是他的思想核心。而他的基督教人文主義思想可以說是最突出地表現在他關于人的自由意志的觀點上[7]。
彌爾頓將原罪的傳說和撒旦的作惡都賦予了更深更廣的含義,夏娃偷食禁果雖說是受了撒旦的勸誘,但未嘗不是由于她向往自己未知的東西,渴望像神一樣識別善惡。撒旦及其領導的天使們具有革命精神,向往和追求的就是擺脫神的束縛,獲得永生的自由,并從上帝手中奪得掌握和控制宇宙的權力。
亞當和夏娃被告誡不可吃生命樹旁邊那顆識別善惡樹上的果子,否則將會死亡,他們不知道死是什么,但無疑是可怕的東西,順從上帝唯一的標志就是不去品嘗那樹上的果子。但撒旦的話激起了夏娃的求知欲:“您雖受死亡痛苦的威脅,不管死亡是什么,何須猶豫不求取那導致生活更幸福的東西,識別善惡的知識?……您害怕死亡這本身就排除害怕。究竟這為什么要禁止?……他知道一旦哪天您吃了,……您就會宛若神靈,既知善又識惡,跟他們懂得一樣多”[8]113。死亡的威脅終究抵不過求知的渴望,夏娃迫不及待地采下果子先吃了,亞當把對妻子的忠誠置于對神靈的忠誠之上,甘愿與她一同“墮落”,雖然吃果子有違自己的良知,但并非受欺騙,所以無所顧忌。原罪由此鑄成,但人類由此懂得上帝的不可全信和冒險的樂趣,獲得了墮落之后思想上的升華。亞當和夏娃被逐出樂園雖然失去了上帝給的自由與安逸,但這是人創(chuàng)造自己世界而走的第一步,即脫離上帝的掌握而尋找和建立人類自己的家園。
撒旦在《失樂園》中是以反叛者的形象存在的,有相當多的評論認為對撒旦的描寫似乎勝過對上帝的刻畫,使更多的人傾向于喜愛撒旦。在一本英國文學測試導讀里,編者寫到:“彌爾頓本意不曾想把撒旦塑造成英雄,但他確實承認他的偉大,并賦予他不愧于英雄的秉性。撒旦有著極大的勇氣,甘愿與一切強權、智慧和自然威力斗爭?!盵9]133杜秉洲選注的《失樂園》中有這樣一段評論的話可以概括撒旦的魅力:“彌爾頓是革命詩人,他創(chuàng)造出撒旦這樣卓越的形象,可說是他酷愛自由、痛恨專制的革命性格的升華,真可謂共天地而不朽了”[10]270。且不說這種偏愛是否會影響到人們對上帝的崇拜和景仰,至少我們承認,在許多文學作品中,“邪惡”的角色往往能夠吸引人,就像《亨利四世》里的福斯塔夫,盡管做了許多惡事,就遠比哈爾王子更吸引人。
三、結語
西方文化有兩大思潮:一是源于希臘之理性的個人主義,重現實生活及知識的追求;二是源于希伯來之情感的救世主義,重未來生活及靈魂的得救。前一種是異教的,后一種是基督教的。這兩大類思潮對西方文學的影響都是深遠的。不難發(fā)現,在以上這三部作品中,《浮士德》和《麥克白》更像是異教類的,浮士德與魔鬼結盟,沒有了自己的靈魂;麥克白被女巫們誘導,泯滅了良知和忠誠?!妒穲@》可以算作基督教類的,但它受著時代背景和作者個人境遇的影響,所體現的人性要復雜得多、深刻得多。一方面它質疑上帝的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另一方面它頌揚處在絕境中的人類甚至魔鬼為著內心的愿望和追求而對上帝發(fā)起的反抗精神。雖然最后亞當和夏娃仍歸于伊甸園,但已經是斗爭后的新生。
另外有一點需要提出的是,這三部作品都體現了哲學家康德所謂的剛性美。每一部劇作中都有如驚濤駭浪迅雷閃電的震撼之美,“寫出了靈魂在極度痛苦中所發(fā)出的悲鳴”[11]3。浮士德在死神即將來臨前吶喊:“看,救世主為人類流的血灑遍了天空!一滴血就可以救我的靈魂——半滴也行:啊,我的耶穌!”①這是他靈魂深處的喊聲[2]59。撒旦不甘心被神力征服,他始終堅信自己的反抗能取勝:“所以告別希望,也告別恐懼,告別悔恨!善,我已全喪失;惡,你在我就是善,起碼靠的你,我才跟天國君王分奪天下,靠的你,我也許將統(tǒng)治天下一大半”[8]47。他為自己作惡找的理由是能夠實現自己與上帝爭奪統(tǒng)治權的野心。文藝復興是一個需要巨人也產生巨人的時代,馬洛、莎士比亞和彌爾頓以他們筆下不朽的文學形象創(chuàng)造出了英國文學的巨人時代。他們追求個性自由、理性至上和人性的全面發(fā)展,敢于進取,這種為理想和追求而奮斗的精神是人類在任何時代都需要的。
注 釋:
①本句中文翻譯來自戴鎦齡,原文為:See,see,where Christs blood streams in the firmament,/One drop would save my soul,half a drop,ah my Chr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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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程水英(1974—),女,漢族,江西廣豐人,南京財經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高級口筆譯。
王明玥(1999—),女,漢族,江蘇泰州人,南京財經大學外國語學院學生,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
(責任編輯: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