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凌宇

摘 要：國際關系理論的建構主義認為，身份決定利益，而國家利益決定國家行為。身份的構成不僅取決于自我認知，也存在于行為體與其他國家的互動之中，是一種主體間性認同。本文借鑒建構主義及社會學中的身份認知理論，以《大外交》中對戴高樂主義的敘述為例，試圖分析國家身份認知與美法分歧間的因果機制。

關鍵詞：身份建構;身份認知;戴高樂主義

國際關系理論的建構主義認為，身份決定利益，而國家利益決定國家行為。身份的構成不僅取決于自我認知，也存在于行為體與其他國家的互動之中，是一種主體間性認同。國家的物質實力是其身份選擇的客觀基礎，但國際體系結構會對其身份形成有更深層次的制約因素。溫特區(qū)分了行為體的個體身份和角色身份。多數(shù)情況下，行為體對自身個體身份和角色身份的認知與他者的認知是一致的。但是在身份認知出現(xiàn)偏差時，如《大外交》里，基辛格基于美國本位立場，對法國在戴高樂時期調(diào)整結盟策略，推行獨立外交的行為，評述成一種在自身地位衰落，美國主導歐陸的背景下的失落感和自大心理，其實質可以理解為，由對個體身份的組成要素的評估出發(fā)，法國對自身角色身份認知為地區(qū)領導者，將美國角色身份認知為地位平等的同盟;而美國將自身角色身份認知為全球領導者，將法國角色身份認知為其領導下的同盟。雙方對自我和他者的身份認知間存在差異。

一、國家身份與身份認知分歧

溫特對“身份”的定義是：行為體“通過參與到集體意義當中獲得對自身相當穩(wěn)定的、特定角色的理解和預期”這一定義不僅包括了行為體對自身身份的定位，更強調(diào)了國家身份是相對于他者而存在的----身份是一種行為體間的主體性認同，只有在行為體與國際社會的互動中，行為體身份才有意義。秦亞青進而認為，國家身份可以被理解成國家相對于國際社會的地位。從此觀點出發(fā)，行為體身份的構成因素可分為客觀與主觀因素。國家的物質實力是行為體進行身份選擇的基礎，此外，國際結構，國內(nèi)政治，決策者等變量都可對國家身份建構產(chǎn)生影響。其中，建構主義所指的國際體系結構，即社會共有觀念的分配，才是對國家身份具有最深層次制約作用的因素。不同性質的社會共有觀念，決定了國家間自我對待他者的方式和他者對待自我的方式，從而決定了國家不同的角色身份。不同的身份決定不同的國家利益，不同的國家利益決定不同的國家行為。

既然行為體的身份是在社會性互動中界定的，行為體無疑具有多重身份。在《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中，溫特將國家身份主要分為4種。其中，個體身份是指行為體區(qū)別于他者的內(nèi)在特征，包括物質要素和精神要素，如國家在地理，歷史，語言，文化等方面所獨具的特性。角色身份是指國家在國際體系和關系結構中所扮演的角色，它依賴于共有觀念而存在，并只能存在于相對于他者的關系中。要擁有一種角色身份，一個行為體就需要在社會結構當中占據(jù)一個特定的位置，并且在同具有反向的他者的互動中要遵循特定的行為規(guī)范。由于角色身份只能以他者的評價為參照，因此，按照社會學認同理論的觀點，如果來自他者的反饋和行為體的自我認同不一致的話，就會產(chǎn)生壓力。顯然無論是個體身份還是角色身份，國家均需要得到他者的認同，并追求身份相對于自身和他者間的契合。

這種身份的契合，建立在身份認知的基礎之上。身份認知是指行為體對身份的認同和感知，也是影響國際行為體行為的一個核心變量。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行為體對自我和他者的身份認知是基本正確的。但是不乏出現(xiàn)認知偏差的情況，所謂認知偏差，即行為體自身認知主觀與客觀不符，或是行為體雙方認知之間有所差異。可以將其分為行為體對自身和他者個體身份認知的偏差，和行為體對自身和他者角色身份認知的偏差?，F(xiàn)有研究表明，身份認知是否正確往往會對國際關系有所影響，并可能帶來一系列的國際后果。

二、身份認知與美法分歧的由來：以《大外交》中對戴高樂主義的敘述為例

法國是啟蒙運動的發(fā)源地，在路易十四和拿破侖時代曾兩度稱雄歐洲大陸。彪炳顯赫的國家歷史和高度發(fā)達的法蘭西文明帶給國人天然的民族自豪感，而這種優(yōu)越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在世界新秩序產(chǎn)生之后，在法國由綏靖政策到依附美國，隨著國力一蹶不振，外交也一步步喪失了自主權之后，更像是法國人心中的傷疤。對于這種隱痛，基辛格在他的權力政治經(jīng)典著作《大外交》中，如此寫道：“很少國家有法國的慘痛經(jīng)驗，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全國青壯年幾乎犧牲殆盡！浩劫余生的法國人明白法國絕對經(jīng)受不了另一次類似的慘痛經(jīng)驗。在這種思維下，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變成噩夢成真，使得1940年法國戰(zhàn)敗，不僅是軍事失利，更是心理重創(chuàng)。雖然從技術上說來，法國是戰(zhàn)勝國之一，法國領袖心知肚明，她是借他人之力而獲得拯救?！?/p>

一戰(zhàn)時尚還是歐陸首屈一指強國，三十年后便任人刀俎，國家安危系于他人之手，對于拿破侖三世時便致力恢復歐陸霸權至今的法國來說，絕對是奇恥大辱。然而和平并沒有帶來喘息機會，“第四共和重蹈第三共和的覆轍，政局不穩(wěn)，政府更迭頻繁，法國必須面對殖民地紛紛獨立的嚴酷事實。法軍經(jīng)歷了1940年的奇恥大辱之后，剛剛組建起來，就得再打將近二十年的殖民戰(zhàn)爭，并先后在中南半島和阿爾及利亞戰(zhàn)敗?！?/p>

可以說，上述史實構成了戴高樂在二戰(zhàn)后逐步推行獨立外交，決心重振歐洲雄風的背景。當時，法國安全上完全依賴美英領導的北約組織，而經(jīng)濟上則是同樣依靠于美國的馬歇爾計劃。在國際關系結構中，法國的角色之于美國確是無足輕重。事實上，二戰(zhàn)時期，戴高樂就曾公開表示對美國之于自由法國的冷淡和輕蔑極為不滿，這種不滿在1956年第二次中東戰(zhàn)爭后，美國取代法國填補了中東的權力真空后更是加劇。如前所述，身份決定利益，而利益決定國家行為。筆者試圖從《大外交》的文本中，推斷美法身份認知的偏差，利益的分歧，以及由此決定的美法國家行為分歧，探討身份認知與美法分歧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三、美法個體身份和身份角色的認知

由于個體身份的構成要素根植于國家內(nèi)部，因此美法對于自身和他者的個體身份認知主要依賴于評估對方的物質要素和精神要素。由于兩者均對自身的文化和歷史深以為豪，一方自詡“世界上最文明的國家”，一方標榜“自由的燈塔”，促使雙方均傾向于高估自身的物質和精神要素，低估對方的物質和精神要素。戴高樂就曾對美蘇英主導戰(zhàn)后秩序直言不諱：“人類任何的重大事業(yè)，如果沒有得到法國的同意，都將是非法的，也都是不穩(wěn)固的?！薄叭绻绹?---世界歷史舞臺上的新角色，認為自己有能力領導法蘭西民族，那么在歐洲在若干歷史經(jīng)驗的各國，卻從來沒有這種幻想。”在《大外交》里，基辛格透露了當時的美國對法國的個體身份認知，“法國不是西歐最強大的國家，他不具備經(jīng)濟實力去主宰其他國家，而且她也不具備主控包括兩個超級大國的均勢之地位。”

綜上，從雙方均高估自身，低估他者的個體身份出發(fā)，雙方對彼此的角色身份認知因此出現(xiàn)偏差。由于角色身份的構建也是動態(tài)的，行為體必須在社會共有觀念所構成的國際體系結構中，圍繞相關機制進行互動，并且需遵循特定的行為規(guī)范。以當時雙方互動的主要途徑北約為例，在《大外交》里，指明法國對北約的態(tài)度是，“北大西洋同盟內(nèi)部關系的調(diào)整，受到美，法之間對大西洋關系的觀點的長期角力所主宰。美國以統(tǒng)合的旗幟掌握住北約組織。法國則高唱歐洲獨立，促成了歐盟。”

1958年，在法國要求北約領導權的提議遭到美英拒絕后，法國開始采取實際步驟逐漸退出北約的工作，并于1966年宣布退出北約軍事委員會。究其根本，是因為北約作為雙方互動的機制，在這種互動中，法國的對自身和美國的角色身份認知與美國對自身和法國的角色身份認知間有偏差。法國對自身角色身份認知為地區(qū)領導者，將美國角色身份認知為地位平等的同盟;而美國將自身角色身份認知為全球領導者，將法國角色身份認知為其領導下的同盟。這種分歧決定了法國無法遵循美國預期中其領導下的同盟角色應該遵循的規(guī)范，并按照其角色身份相應的方式與美國互動。這從戴高樂冷漠孤高的外交姿態(tài)中可窺一二。斯蒂爾認為，實現(xiàn)本體性安全的前提條件是呈現(xiàn)統(tǒng)一的身份，因此戴高樂用這種驕恣來與民心的不安全感相平衡，以呈現(xiàn)其所需要的大國身份，于是，“美國領袖各人覺得受辱和歷史上的高傲感與戴高樂的個人高傲和歷史上的受挫辱感，交織在一起，出現(xiàn)了美，法之間的心理鴻溝?！?/p>

四、利益的分歧

由于法國對自身角色身份認知為“地區(qū)領導者”，面對百廢待興的國內(nèi)和歐洲格局，法國的國家利益就是重振國人信心，恢復法國的歐洲地位乃至全球地位?！洞笸饨弧防锾岬?，“戴高樂評斷政策不太依據(jù)現(xiàn)實的標準，大體是以是否能有助于恢復法國尊嚴作為依據(jù)?！狈▏兔绹趪依嫔系姆制?，在對待核武器的態(tài)度上表現(xiàn)得最明顯，美國曾明確提出一系列好處來換取法國在核問題上的讓步，“然而，美法之間有一項歧見就是深植于問題的本質之中，不容遲緩不決：那就是核時代的軍事戰(zhàn)略由誰掌控的問題。美國堅持統(tǒng)合，法國力主自主，二者無可妥協(xié)，并且兩者之間沒有緩沖來淡化爭端?！?/p>

作為個體身份自身認知的“地區(qū)領導者”，法國在核問題上不僅追求實質，也追求形式，這促使其斷然拒絕美國，獨立發(fā)展自身核力量。毫無疑問，掌握核技術是大國身份的標配，才能夠使法國不必唯美國是瞻，也唯有如此，才符合其恢復國家地位與士氣的國家利益。而美國作為“全球領導者”的個體身份，決定其國家利益在于壟斷核優(yōu)勢，這與法國的國家利益具有零和性質，從而加劇了美法分歧。

五、國家行為的分歧

由國家利益所決定的國家行為，可以解釋為何戴高樂要舍棄英美，推進法德軸心。事實上，與肯接受其領導的國家結盟也是法國自克里米亞戰(zhàn)爭后一以貫之的外交風格?；粮袢绱嗽u價這種結盟策略，“就地緣政治的邏輯來推理，法國應設法與美國建立緊密關系，即使只為多一些選擇余地。但法國的自尊阻礙它選擇這條路，反而傾向于在歐洲號召組成與美國抗衡的團體，即使有時是不切實際，有時是饑不擇食的任意湊數(shù)?！?/p>

普法戰(zhàn)爭后，德國對于法國始終是巨大的隱患。然而，能夠讓法國摒棄歷史陳見和美蘇阻擾與德國結盟，歸根結底，法國無法平衡自我和他者身份認知間的偏差，因此在與美英的同盟中感到“屈人一等”，不能按照自身身份認知與他者進行相對應的互動?；粮裾f，法國的外交作風時常讓人感覺突兀，便是起因于其領導人企圖在越來越不利的大環(huán)境中，延續(xù)法國仍是歐洲重心的政策。

戴維萊克認為，能否擁有獨立同盟是衡量國家在國際關系安全等級的重要指標。一國在等級中所處的位置越高，其對外依附的程度就越弱，就越有資格關注制衡強國或威脅⒆。依據(jù)此觀點，比起在美國所主導的大西洋同盟做一個與身份和利益不符的“被領導者”，法國更愿意寄希望于德國和當時還一無所有的歐洲聯(lián)盟，因為，在這樣的社會關系中，法國才能領導歐洲，并憑借核優(yōu)勢平衡德國的經(jīng)濟力量，其“地區(qū)領導者”的自我和他者身份認知才有可能相契合。

六、結論

如前所述，美法之間可追溯至戴高樂主義萌芽時期的身份認知偏差一直是美法關系間的痼疾。美國始終無法按照法國對自身個體和角色身份的認知“地位平等的同盟”來對待法國，而法國也不能夠遵循美國所期望的“領導的同盟”的規(guī)范去對待美國。兩者在互動中，法國始終存在一種“反美主義”。正如基辛格在《大外交》中所說，“到最后，國際政治演變成純以實力為基礎。而在這樣的世界中，法國自視為歐洲第一大國的想法與是否有實力支持這種想法，期間始終存在著差距。這個差距直到今天仍影響法國的政策?！?/p>

本文以戴高樂主義為例，揭示美法間的身份認知和兩國分歧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和因果機制?；诖宋覀兛梢缘贸鼋Y論，國家間的身份認知偏差往往會導致一系列的國際后果，即國家行為體不同的身份以及所持有的不同觀念會賦予權力和利益以不同的含義，他們之間可通過建構良性的認知來促進彼此合作，而消極的認知則會成為合作的障礙，加劇彼此的矛盾，而矛盾的產(chǎn)生的則會反過來又會對建構合作者之間產(chǎn)生消極的影響。因此從多方面著手構建一個正面積極的身份認同對于國際合作有著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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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同濟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