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恒雷

作家李佩甫先生自197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以來，勤于躬耕，佳作迭出，不僅創(chuàng)作出了《羊的門》《生命冊》《平原客》這樣辨識度極高的“平原三部曲”，更有散文集《寫給北中原的情書》這樣直抒心靈的幽微告白。多年來，李佩甫不貪求題材的廣泛，他只書寫故鄉(xiāng)——中原大地，而中原大地也得益于他數(shù)年來的精耕細作，吸引海內(nèi)外的諸多讀者把目光投向崛起中的中部神州。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李佩甫喜用三個字做書名，這是因為“三生萬物”，易學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常常出現(xiàn)。李佩甫的最新長篇小說《河洛圖》也是受易學思想影響下的創(chuàng)作，在40余萬字的豐沛體量里，我們隨著現(xiàn)代易學大師陳麥子的眼睛一次次穿越三百年，去見證河洛康家百年財富神話的興衰起伏，在作者鋪設的浩瀚的人性史詩中感慨萬千。

一.《河洛圖》的題旨與內(nèi)容梗概

李佩甫先生是一名具有深厚學養(yǎng)的作家，早年即打通東西方經(jīng)典文學名著之間的壁壘，但其自言西方經(jīng)典文學名著里面的創(chuàng)作思想不適合他，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給予了他豐富的滋養(yǎng)，以至于他將其運用得格外自如。于是，他在創(chuàng)作中積極融入了大量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元素，如《河洛圖》中的典籍、算盤、測字、石窟佛像、中醫(yī)藥方、豫劇、易學風水等等，這些文化元素不僅大大豐富了文本的內(nèi)涵，而且絲毫不因它們的加入而影響小說的流暢度與故事性張力，甚至可以說，正是這些元素的必要支撐才讓小說得以順利展開，它們是《河洛圖》豐富完滿不可或缺的要素。

在展開分析小說具體內(nèi)容之前，我們首先應該明確的是何謂“河洛圖”？“河洛圖”的原始提法是“河圖”與“洛書”。這兩幅從遠古時代流傳下來的神秘圖案，源自天上星宿，蘊含著深奧的宇宙星象密碼，被譽為“宇宙魔方”，歷來被認為是中華文明的源頭?！昂訄D”的這個“河”，其實指的是星河、銀河。二十八星宿也是從銀河里面出來的，但“河圖”不是黃河出土，而是星宿從星河里出來。河圖最初的原型是一條白色旋轉(zhuǎn)的龍，將銀河畫成白龍，圍繞著中點運轉(zhuǎn)，而這個中點是北極星。這幅圖后來演變成了一黑一白兩條龍，逐漸成為了今人熟悉的太極陰陽圖。河圖與洛書是中華文化、陰陽五行術數(shù)之源，漢代儒士認為，河圖就是八卦，而洛書就是《尚書》中的《洪范九疇》。河洛之辭，最早見于《尚書·顧命》：“大玉，夷玉，天球，河圖在東序。”又見于《論語·子罕》：“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又見于《周易·系辭上》：“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笨梢姡訄D洛書被認為是中國歷史文化的淵源。2014年12月，由河南省洛陽市申報的河圖與洛書傳說，入選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

我們在探究完河圖洛書文化的典籍淵源時，恰如冥冥中自有天意印證一樣，一則發(fā)生于河洛地區(qū)的最新考古發(fā)現(xiàn)，有力地證明了河洛文化的歷史淵源，切實實現(xiàn)了文本與遺址的雙向互證。2020年5月7日，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公布河南鞏義雙槐樹遺址階段性重大考古成果：雙槐樹遺址性質(zhì)為5300年前古國時代的一處都邑遺址，填補了中華文明起源關鍵時期、關鍵地區(qū)的關鍵材料。專家將該都邑遺址命名為“河洛古國”。北京大學教授、國家“夏商周斷代工程”首席科學家李伯謙介紹說，在河洛鎮(zhèn)發(fā)現(xiàn)的這個遺址，契合《易經(jīng)》中“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的記載。這個“河”指黃河，“洛”就是洛河，而河洛鎮(zhèn)正是洛河匯入黃河的地方，從地點上講，稱其為“河洛古國”沒問題。

泰戈爾在《飛鳥集》曾言：“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但我已飛過?！薄昂勇骞艊钡耐辗比A早已成過眼云煙，但我們梳理出如此頗具史料價值的河洛文化淵源，正是要說明：以河洛地區(qū)為中心地帶的廣大中原地區(qū)是中華燦爛文明的肇始之地，河洛地區(qū)在明清時期能夠誕生康家這樣的財富家族，其偶然性中蘊含著必然性。實際上，《河洛圖》的作者李佩甫正是運用其豐富扎實的易學思想，將河圖洛書文化貫穿全書，以頗具陰陽眼的現(xiàn)代易學大師陳麥子為線索人物，觀照整個康家的興衰演變，其中又滲透著豐富的哲學、經(jīng)濟學、醫(yī)學、建筑學等人文思想。如此，“河圖洛書”便與整本小說的書寫緊密結(jié)合，內(nèi)容時時扣題，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成為無法分割的有機整體。

脫胎于電視劇《河洛康家》的小說《河洛圖》，不僅故事較之電視劇更加豐富完滿，而且以“清明上河圖”式的工筆細描，展示了洛河水上的商業(yè)畫軸和生活圖景。而且，兩個家族彼此獨立又相互連接的興亡盛衰，是對陰陽辨證觀念的又一重書寫?！逗勇鍒D》描寫了清朝康熙末年，河洛鎮(zhèn)以經(jīng)營柿餅的周家和讀書求仕的康家最為令人尊崇。周家靠著經(jīng)營霜糖柿餅漸成河洛鎮(zhèn)富戶?？导胰?，一次次變賣家產(chǎn)，一心只為供兒孫讀書求學，終于功成名就，一門竟出了兩個進士。兩家相比，周家不免氣短，周家有錢，但缺了字墨。字墨是河洛地區(qū)人共同尊崇的文化傳統(tǒng)，本來周家大家長周廣田想以孫女周亭蘭與康秀才的孫子康詠凡結(jié)親，以實現(xiàn)優(yōu)勢互補，但雖貧窮卻倨傲的康家竟嫌棄周家是商戶而不予理睬。康家沒有料到的是，周亭蘭絕非等閑之輩，而是一名飽讀詩書的女中豪杰，年紀輕輕便把婚姻大事以伶牙俐齒贏回來了，令康秀才極其佩服她的有理有據(jù)有節(jié)。周亭蘭嫁入康家后，進京與夫婿康詠凡生活，只是美好的生活剛剛開始，擔任河務侍郎的公公康國棟為堵決口以身殉國，卻遭奸人排擠而不得謚號，康詠凡以死諫的形式為父鳴冤，頭觸龍庭而死。轉(zhuǎn)眼之間，康家從一門兩進士成了一門兩喪事?？敌悴排c康家遭受重大打擊，但不幸中的萬幸是，周亭蘭懷上了康詠凡的遺腹子，康秀才絕了讀書求取功名的念頭，而給曾孫起名康悔文，并把家里的大事小情主管權交由周亭蘭打理。在教育子孫上，康秀才得到了周亭蘭大力支持，周亭蘭強調(diào)：“要活得好，心里就得有一盞燈。書就是點在心里的燈，它是照路的……書里有尺子，那是量人的……得讓你的重孫子做一個明白事理的人?！盵1]正是在這樣的指導思想之下，康秀才充分運用儒家思想，習圣人之言，教育子孫經(jīng)世致用，讓他們在物質(zhì)上懂得人情練達，在精神上有安身立命的超越。這種物質(zhì)與精神的雙向教育線索，同時在本書女主角周亭蘭身上得到了匯合——一方面，她受命于危難之際，在康家最困難的時候挺身而出，擔負光宗耀祖、復興康家大業(yè)的重任；另一方面，在具體到教育兒子康悔文、孫子康有恒的時候，周亭蘭與爺爺康秀才配合默契，在理論與實踐上都讓這兩位康家未來的掌門人得到了充分的鍛煉。這便與前文提到的河圖洛書文化相印證了——“河圖為體，洛書為用；河圖主常，洛書主變”，物質(zhì)與精神相生相伴、相榮共生，辯證地將歷史向前推進，自然也推動著河洛康家一步步奮勇前進。

雖然河南地區(qū)是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大省，但出身于商業(yè)世家的周亭蘭腦子里卻有商業(yè)經(jīng)，她在河洛碼頭開的康家店以“霜糖豆腐”為鎮(zhèn)店之寶，吸引了大量食客，康家一步步走向振興。在康秀才和周亭蘭的精心培養(yǎng)下，康悔文的成長伴隨著康家事業(yè)的興起，這其中，精于財務的倉爺顏守志、武藝超群頗具俠氣的馬從龍、船老大泡爺?shù)戎匾巧?，成為康悔文的授業(yè)恩師，并為康家的一步步發(fā)展壯大立下了汗馬功勞。于是，康家把生意一步步做到了山東、江蘇、陜西等諸多省份，終成中原巨富。同時，伴隨著康家的崛起，封建朝廷重農(nóng)抑商傳統(tǒng)觀念對康家的壓制，以至于官衙壓榨、兵匪禍害時常困擾著康家的成長。在重重危機中，康家銘記“仁義禮智信”與“留余”的理念，對內(nèi)注重家族的團結(jié)一致與子孫教育，對外注重為國家為百姓謀福祉，因而在鞏固家族興旺的同時化解了諸多不利因素。這保證了康家從明末到民國初年整整4百余年的綿延發(fā)展，小說講述的是發(fā)生在康熙雍正年間康家發(fā)展的情況。

二.中原文化的對比書寫

數(shù)千年來，黃河流域作為中華文明的重要發(fā)祥地，孕育了璀璨多姿的文明成果。黃河流域的中間部分被稱為河洛地區(qū)，其東接齊魯，西承陜甘，南可達江寧府，北到山西、河北，幅員數(shù)千里之廣袤。而我們平常所說的“中原”，是一個典型的文化地理概念，廣義上的地理指向是以洛陽至開封一帶為中心的黃河中下游地區(qū)，狹義上主要就是指今天的河南省。之所以說中原是個典型的文化地理概念，是因為當中原與外族對應稱謂時，中原又泛指中國，本意“天下至中的原野”，因為這一地帶在我國古代又被稱為華夏、中土、中州，自古乃兵家必爭之地，所謂“逐鹿中原”是也，掌握中原地區(qū)自然也就意味著掌握了天下。

李佩甫作為深愛中原文化的作家，可謂極其熟稔中原文明的來龍去脈，他在接受《文學報》采訪時說：“歷朝歷代，中原都遭遇過各種劫難。經(jīng)歷過漫長的時間以后，世世代代的老百姓就養(yǎng)成了一種骨頭被打斷，但又能粘起來的生命狀態(tài)。它還有個最大的特點就是百折不撓、生生不息?！盵2]實際上確實是這樣，中原地區(qū)不僅多次遭受兵伐人禍，還伴有黃河泛濫的天災，屬于黃泛區(qū)。因而，生活在這樣地區(qū)的人們其性格便也有了醒目的標識，李佩甫經(jīng)過多年的觀察體會，他總結(jié)道：“從形而上說，在平原上生活是沒有依托的?？善皆擞质腔罹竦?。那日子是撐出來的，是‘以氣作骨的。”[3]而李佩甫多年來的寫作正是一一印證了他的觀點，他敏銳的洞察力和寬廣的視野，逐步揭示出了中原文化中的極致忍耐與韌性超拔，凸顯出了生活在黃泛區(qū)的廣大中原百姓無愧于這片蒼茫大地的厚土深情，是無垠的廣博，是堅定的毅力，是遼遠的生命力。而長篇小說《河洛圖》正是對他多年體會的集中書寫。

在本書當中，李佩甫呈現(xiàn)出了中原文化的寬厚與深邃，不過他并不是一馬平川式地單寫中原，而是以小說主人公康悔文東奔西走地開拓商業(yè)版圖為契機，對比書寫了所到之處的文化和中原文化的特色異質(zhì)性。如此，讀者對中原文化的印象更加立體直觀，小說的文本內(nèi)涵也大大拓展了。

下面，為了具體說明李佩甫在小說中運用的對比書寫手法，筆者主要以中原地區(qū)的建筑、美食、戲曲等文化形式，和齊魯、江南、陜西等地的這些文化進行對比，以看出這些對比書寫在小說文本當中呈現(xiàn)的諸多裨益。

《河洛圖》塑造了一大批個性鮮明的能人異士，洛陽的邵子涵先生就是其中一位。他不僅是洛陽當?shù)氐拿t(yī)，而且精通陰陽五行，是和小說的線索人物陳麥子很類似的陰陽先生。陰陽先生屬于易學大師，他的出場是帶有強烈的傳統(tǒng)文化象征性的，如果說本書中的康秀才是一位在詩書典籍、儒家文化上的碩學鴻儒的話，那么邵先生就是在易學、中醫(yī)學乃至佛學上都有精深修為的名士。這位邵醫(yī)生不僅學養(yǎng)深厚，與康家祖孫也是一見如故，因而當康家人來到洛陽拜會他的時候，小說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就是一場名士之間關于經(jīng)典、關于中原地域文化的學術性對談。首先看康悔文與邵先生參觀河洛鎮(zhèn)的南河渡，這里建有北魏的石窟寺。邵先生此前已來過數(shù)次，但寺里的佛龕造像還是讓他流連不已。當然，我們也都清楚，此處流連不已的邵先生自然就是李佩甫自己，他一定是數(shù)次來到這里進行采風，下面我們通過李佩甫的筆端，看看他對此處佛龕造像的文化考察筆記：“石窟中，佛像或坐或立，或拈花微笑，或手握法器，無不法相莊嚴。頭頂有浮雕藻井，飛天造型妙曼，衣帶當風。特別是雕刻于石壁上的‘帝后禮佛圖，其間有帝后，有供養(yǎng)人，有侍從，各個人物豐肌秀骨，神態(tài)雍容。那高聳的發(fā)髻，那典麗的服飾，那衣帶的褶子柔曼地沉沉垂下，清雅高貴的氣息呼之欲出?！盵4]這里的南渡河石窟寺，當是以聞名海內(nèi)外的龍門石窟為原型塑造的。處于河南省洛陽市洛龍區(qū)伊河兩岸的龍門山與香山上的龍門石窟，在2000年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和敦煌莫高窟、山西大同云岡石窟、甘肅天水麥積山石窟并稱為中國四大石窟。這些建于黃河流域兩岸的石窟，不僅證明漢唐時期黃河流域的氣候、土質(zhì)、水文等相關條件特別利于開鑿石窟，而且也證明在當時，黃河流域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是處于強勢地位的，直至我國南宋時期，經(jīng)濟重心才轉(zhuǎn)移到了長江流域。

與中原地區(qū)享譽海內(nèi)外的龍門石窟進行對比時，李佩甫運用的是齊魯?shù)貐^(qū)的王羲之故居。在小說當中，康悔文等人來到山東蘭水城（今山東省臨沂市蘭山區(qū)）做生意。飽餐美食后，他們偶然發(fā)現(xiàn)了街頭墻上釘一木牌：洗硯池街。在此處，康悔文還邂逅了和他有很深淵源的女子崔紅，并且通過崔紅確認了此處洗硯池街正是書圣王羲之故居所在地。此時屬于清朝雍正年間，按照小說中的說法是洗硯池街的王羲之故居，已成了蘭水城的文廟，文廟后是書圣祠。無疑，這自然又是李佩甫的文化考察對象了。那么我們也有必要簡單了解下王羲之故居的相關背景知識：王羲之生于公元303年，地點是瑯琊郡，也就是今天的山東省臨沂市。他在這里生活了4年，公元307年，爆發(fā)了“永嘉之變”，王羲之隨家族南遷到會稽山陰，就是今天的浙江省紹興市。老宅變成了佛寺，寺名幾經(jīng)更迭，金朝時期被更名為普照寺，沿用至今。當時，此地琳宮梵宇，蒼松古檜，林立其間。夕陽西下時，暮靄朦朧，古城沐浴于一片灰暗之中，唯普照寺內(nèi)高聳的大雄寶殿的西山壁上，被夕陽余暉映射，紅光熠熠，光彩奪目，堪稱奇觀，古瑯琊八景之一的“普照夕陽”正是此景。雖為佛寺，但整體布局還是按照古典園林樣式修建。接下來我們具體看看小說中康悔文等人看到的王羲之故居的景象：“走進書圣祠，上了香表，站在《蘭亭集序》碑刻前，康悔文觀賞良久，那王羲之字行云流水，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渾然天成。漫步后院，只見院里確有一大藕池，荷已敗了。時過境遷，說這是洗硯池不知真假，水倒是真有些烏青色。想那王羲之，為了把字練好，竟洗出一池墨色。看來，做什么都不易呀。”[5]在這里，李佩甫通過康悔文的所觀所感表達了對王羲之故居考察的一系列想法。我們首先明確的一個著眼點是，我們讀到的是李佩甫先生實地考察的諸多文化名勝古跡，但他寫出來的時候又必須注意到彼時發(fā)生的人與事發(fā)生在清朝初期，按照《河洛圖》的時間跨度來說，主要是在康熙末年、整個雍正年間及乾隆前期，按照小說的具體年代來看，時間大概在三四十年左右，此時康悔文來到王羲之故居拜訪，發(fā)生在雍正年間。而在乾隆二十四年（公元1760年），瑯琊郡知州李希賢在右軍祠內(nèi)設立了瑯琊書院，也就是說，康悔文此時來拜訪，自然是看不到瑯琊書院的。

另外，論及中原美食與江南美食的對比時，本小說還突出了注重湯的營造，湯在宴會上有的地方是最先上的，作為開胃用，但在《河洛圖》里卻是最后呈現(xiàn)。這確實體現(xiàn)了地域文化區(qū)別，北方宴會一般最后一道菜上的是魚——取年年有余、吉慶有余的口彩，而南方宴會一般最后一道菜上的湯起到的是潤心醒酒的效果。我們看晚香端上的這道湯：“最后，晚香讓人端上桌的，是一道顏色碧綠青翠的湯。她取新鮮蔬菜的汁液煮沸，加入切得薄如蟬翼的黃瓜片。湯中不放其他任何調(diào)料，只撒幾粒鹽，一小勺醋?！盵10]那么如同我們提到《美食家》里“吃”對于小說起到的作用一樣，李佩甫為什么要給晚香設計成一個具有如此高超烹飪技巧的女子呢？要知道，她出身于秦淮河的青樓，平時露面很少，普通人想見她的面都很難，恰如蘇小小之類的只賣藝不賣身的名妓。那么，作為如此高端的風塵女子，按說她是不太可能接觸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但實際上，她卻比普通民女還要深諳生活之道，當?shù)闷稹吧系脧d堂下得廚房”的賢惠媳婦。作者之所以如此塑造，顯然基于以下考慮：晚香出身于風塵，別說嫁入普通民家都非常困難，嫁入河洛鎮(zhèn)首富康家，更是難上加難，事實上也是如此，康家大奶奶周亭蘭在相當長時期內(nèi)沒有給過她好臉色。這是符合女性角色心理的，周亭蘭剛剛告別高貴賢惠的前任兒媳婦朱念念，內(nèi)心傷痛還未復原，如今卻來了個出身于青樓的女子做自己的兒媳婦。周亭蘭在河洛鎮(zhèn)早已是名聲在外的女強人，極其注重家族名聲，因而產(chǎn)生強烈的排斥心理是完全合理的，所以她直接告訴康悔文，青樓出身的兒媳，是入不了老墳的。再加上，康家一眾老少雖然沒有周亭蘭反應這樣強烈，但他們也在觀望，這新入門的少奶奶有何本事能夠服眾。于是，最簡單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征服大家的胃，進而也就征服了大家的心。通過一席家宴，康家老少心服口服，都被強烈的美食征服了，大家紛紛發(fā)表了品嘗美食后的感言：“老爺子素來不太當眾夸人，這天吃得高興，連聲夸道：做菜好吃不難，做菜保留菜蔬的口感也不難，最難的是既好吃又保留菜蔬原來的滋味。他說，這是多年來，他吃得最盡興的一頓飯?！盵11]連老爺子都這么表態(tài)了，其他人自不必說，包括周亭蘭，都正式接納了晚香。也就是說，美食文化在這里起到了幫助新角色晚香迅速融入康家大家庭的積極效果。

在小說《河洛圖》里，晚香出場穿著西洋細白紗，內(nèi)襯著褪紅的綢子，如此著裝打扮顯得極其出眾打眼。她的這一裝扮，有商業(yè)廣告作用，從家庭內(nèi)部角度講，晚香通過給周亭蘭縫制的大紅彩繡禮服裙和給康秀才縫制的禮服徹底贏得了康家長輩的認可；從外部角度來說，那就是康悔文運用晚香趕出的十余套白紗細綢，大大豐富了康家貨棧的貨品層次，有兩位康家大相公在觀摩了樣品后這樣評論：“刺裾入密蟣無痕，太漂亮了！”“錦繡工鮮，無不妍巧！”[12]可見，江南絲織業(yè)的融入，在推動康家日益興盛上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同時，小說的視野也愈加開闊，從中原大地到江南水鄉(xiāng)，讀者感到了淋漓的水汽迷蒙，非常契合以水利發(fā)家致富的河洛康家的氣質(zhì)。另外，由于在南宋末年我國經(jīng)濟重心實現(xiàn)了南移，長江中下游流域的經(jīng)濟文化成為強勢，古老的黃河流域的中原文化漸漸式微，但《河洛圖》在書寫到秦淮文化興盛的同時，卻通過小說中人物晚香的好姐妹小玉與康悔文兩個角色的交流，帶給讀者一次中原文化與江南文化的直接面對面碰撞。雖然二者并沒有全面展開與深入探討，但確實帶給讀者一次很有益的探求，那就是由于江南地帶的富庶，人們已對中原故鄉(xiāng)有了偏見。實際上，作者如此構(gòu)筑這個細節(jié)正是有一定的批判反思色彩，因為我們熟悉中國古代文史的都知道，中原大地在三國兩晉南北朝與隋唐宋時期的近千年里，既出現(xiàn)了封建社會發(fā)展巔峰時期的隋唐盛世，可也出現(xiàn)了相當長時期的戰(zhàn)亂頻繁、改朝換代、五胡亂華、安史之亂等一系列嚴重破壞北方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事件，因而我國黃河流域的大量人口向長江流域南遷，進而導致經(jīng)濟文化重心南移。這些人口的南遷，讓江南本就有一定基礎的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得到了長足發(fā)展，加之江南氣候溫和、河湖密布、魚米之鄉(xiāng)，長江流域經(jīng)濟文化后來者居上便顯得很是自然了。但通過筆者的梳理可以看出，相當多的江南人民的故土是在中原大地的，甚至很可能就是來源于河南老家，只是經(jīng)歷了近千年的繁衍之后，早已淡化了這種故鄉(xiāng)情結(jié)。如前所述，小玉作為晚香在江寧府最親近的姐妹，她無論出于何種目的自然是舍不得晚香遠嫁千里之外，因為那畢竟是個陌生的去處，她考慮到的婆媳關系、風俗文化、飲食習慣等，都屬于很自然的娘家人要顧及到的生活隱患，但在強大的愛情動力面前，這些又算不了什么。但小玉和康悔文的正面交流卻為中原文化再次正名——再次告誡小玉等江南富庶后的人氏不可忽視中原大地璀璨的文化，這更是一種不可忘卻偉大中華文化之本的諄諄勸導。我們具體看下二者是如何交流的，小玉首先想到的是康家是生意人，于是她擺出了藝妓嫁商人的失敗案例“杜十娘和白居易《長恨歌》”中“老大嫁作商人婦”為論據(jù)勸說，但晚香由于幾日來觀察與照顧康悔文，而知道此人是可以托付終身的，堅信康家是一好人家。小玉見勸不動晚香，于是直接找康悔文說話：“中原這個地方，我雖沒去過，可聽說過，窮鄉(xiāng)僻壤，盜匪出沒。姐姐呀，若是再碰上一個惡婆婆，到時候，只怕哭都來不及了。”[13]面對這種對老家民風具有偏見的言行，康悔文當然要有理有據(jù)地反駁，也正是通過他呈現(xiàn)出的這段論述，帶領廣大讀者再次重溫了輝煌的中原文化：“關于中原人，岳飛你總知道吧？岳飛，岳鵬舉，中原人也。大詩人杜甫你總知道吧？杜甫，杜子美，中原人也。李商隱，‘相見時難別亦難你一定總知道吧？也是中原人……遠的，我就不說了，且說你們江寧，有一雙忠祠，你知道嗎……這雙忠祠供奉的正是中原人，一個叫劉鼐，一個叫張鰲。宋建炎三年，金兵攻入江寧，滿城人嚇得躲的躲，逃的逃，不敢迎戰(zhàn)。唯獨這二人拒敵于城門之外，戰(zhàn)死沙場。至今供奉在雙忠祠里，得吳人年年燒香敬拜，香火極盛?！盵14]因為這一系列雄辯的論證，無論哪里的人們都得對中原大地心生敬意了，而且康悔文所說的這眾多杰出人才都可以上升到中華文化乃至世界意義的高度，那是全體中華兒女共有的民族驕傲。因而，晚香能夠嫁入到出現(xiàn)如此杰出人物的中原大地，那自然是非常良好的去處?？梢姡钆甯υ?0余萬字的鴻篇巨制里，并沒有刻意地去探討中華大地的各處情狀，只是讓主人公康悔文以河洛為基點去四處開拓商業(yè)版圖，但所到之處的飲食、建筑、民情、人文、名勝古跡、山川河流等等都得到了依次呈現(xiàn)，闡釋出如此豐沛的文化體量。我們通過小說的閱讀得到了大量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補課式”與普及性學習，閱讀之后，我們以身為中國人而自豪，瞬間產(chǎn)生出強烈的文化自信，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的文化復興必將極其璀璨奪目。

身為展現(xiàn)中原文明如此豐富信息量的長篇小說巨制，豫劇當然是《河洛圖》無法繞開并且要細致書寫的重要內(nèi)容。如前所述，本書在書寫豫劇的時候塑造的最重要角色自然是一品紅，但真正引入豫劇文化的是倉爺顏守志。他在去陜西幫助康家開拓生意版圖的時候，感受到了陜地秦人與豫地豫人在民風民情上的不同，導致產(chǎn)生了秦腔和豫劇這兩種戲劇。在倉爺——當然就是作者李佩甫看來，兩地一為中、一為西，原本都曾是首善之區(qū)、繁華之地；又同在朝代更替時，遭刀兵多次戕伐。坡上的草早已被鮮血染過，骨頭也曾被砍斷過多次。所以，兩地人也都是以氣做骨，那咽喉處自然就是命門了。不同的是，秦人終究是要喊出來的。秦人走出家門，八百里秦川，一蕩蕩峁峁梁梁，起起伏伏。塬和塬之間，看著離得不遠，卻又隔著深溝大壑。人心也就有了起伏，當硬則硬，當軟則軟。越是人煙稀少處，越要野野地、長長地喊上兩嗓子。那是給自己壯膽呢。于是這里就成了一處歌地。一代代傳下去，則為秦腔。而豫人呢，大多居一馬平川，雞犬相聞，人煙稠密。人多言雜，言多有失，則只好咽下去。那吼聲在九曲回腸里悶著，一個個修成了金剛不壞的軀殼，內(nèi)里卻是柔柔的。分明在等著一個牽象的人，而后就是跟著他走。因那吼悶在心里，喊出來就炸了。李佩甫從兩地共同的歷史遭遇與不同的人文地理出發(fā)，對比出了緣何會產(chǎn)生秦腔與豫劇，角度新穎別致，令人信服。因此，有人將《河洛圖》與陳忠實名作《白鹿原》進行了對比，李佩甫有自己的看法，他說：“我寫的都是平原這片土地上生長出來的東西，平原上的老百姓只有忍和韌，也沒什么革命性。我和陳忠實寫的也不一樣，因為歷史狀況不同，寫的地域也不同，他寫的八百里秦川，站在黃土高原上是可以大聲喊出來的，但在河南這塊土地上，很多東西都是得咽下去的，所以我是寫隱忍的。這樣的隱忍靠一口氣來支撐，很苦啊。但用‘忍和‘韌這兩個字來概括中原文化是最準確的。我有時候覺得，河南老百姓就像土地一樣沉默，那是一種集體無意識，他們就靠一口氣，一代代存活了下來。”[15]

在漢唐時期，西都長安與東都洛陽，在跨越近千年的時間里，以這兩處大城為中心點的廣大中原大地上，陜地與豫地確實在諸多重大歷史事件上呈現(xiàn)出命運的休戚與共，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才有李佩甫認為的“原本都曾是首善之區(qū)、繁華之地；又同在朝代更替時，遭刀兵多次戕伐”這樣的歷史感慨，二者既為漢唐時期的兩大國都，當然會同時遭受繁華的青睞與兵伐的交戈。本書刻畫了一位豫劇大師一品紅，全書圍繞她書寫了關于豫劇的諸多文化信息。在小說里，這位一品紅是豫劇當紅人物，在山西、河北、山東、河南、陜西、甘肅六省廣受歡迎，被譽為“豫劇皇后”。她的成長經(jīng)歷也具有相當濃郁的傳奇性色彩，圍繞她也展現(xiàn)出了豫劇的一些很重要的相關內(nèi)容：首先，想要學戲必須下苦功，也就是必須過“三關”，分別是“背功”“憋功”“吊功”。所謂“背功”就是背唱詞。那時候?qū)W戲的大多是窮苦人家孩子，根本不識字，唱詞全靠跟師傅口口相傳、死記硬背。如何背下那么多唱詞呢？班主想出了刁鉆辦法——往她們睡鋪的席下潑水，夜里躺下，鋪席濕漉漉的，凍得人渾身發(fā)紫發(fā)癢，根本睡不著，于是只能一邊抓撓一邊背詞。那年月，大凡學戲的，十人九疥。唱戲多是在野地搭建的土臺子上，一唱就是一兩個時辰。中間內(nèi)急怎么辦？所以，必須得能控制住大小內(nèi)急。班主用土辦法練這些學員的“憋功”。早上五更天起來，喝一肚子涼水，不準尿，對著河灘練發(fā)聲。凡夾不住尿的，一棍子打翻在地，半天爬不起來。而關于“吊功”指的是在夜里睡覺時，把兩條腿輪番綁著吊在梁上，練腿上的功夫。一品紅最初沒有通過三關考驗，因為她的疥瘡爬滿全身全臉，這對唱戲的來說是致命的，班主放棄了她，甚至拋棄了她，把她扔到了河洛鎮(zhèn)碼頭。多虧周廣田周亭蘭祖孫搭救了她的性命，運用熬霜糖的辦法祛除了她的濕毒，讓她重獲新生。面對救命恩人，她在告別周家出去賣藝的時候，給周廣田一口氣磕了九個頭，拜周廣田為“干爹”——這是戲班里的習慣叫法。經(jīng)過周家救治的一品紅脫胎換骨，幾年后迅速成長為名震黃河流域的響當當名角，以至于中原鄉(xiāng)村流傳的順口溜說：“當了牲口賣了套，也要聽一品紅的《上花轎》?！盵16]一品紅到底紅到什么程度，按照小說的描寫是，即便在當時的省會開封府，能請到甚至看到一品紅的戲，那都是一樁值得炫耀的事情。小說之所以如此重視塑造一品紅這個角色，一方面自然有弘揚豫劇文化的因素在里面，另一方面，是為了用這個角色來進一步打造本書的第一反面人物宋海平的形象與故事的需要。宋海平身為朝廷鷹犬、內(nèi)務府密探，有直達天庭的特權，因而很多時候即便是河南巡撫、開封知府等地方大員都挾制不了他，因而他才能在本書當中多次找康家的麻煩，甚至一度逼死朱念念、脅迫康家船隊堵決口等一系列對康家構(gòu)成巨大傷害的事件。但小說塑造出的名角一品紅對他有一些限制作用，特別是一品紅的戲讓他著迷多年，他雖然是個辦案心狠手辣的人，但又是精通戲劇的行家——這也是一品紅寧可搭上性命、違背內(nèi)心甚至令恩人康家所不齒也要住在宋海平家的原因。在她眼里，戲比天大。剝?nèi)ミ@些社會倫理層面的條條框框，單就豫劇來說，宋海平和一品紅的結(jié)合的確是佳話。宋海平觀看完一品紅每次演出后都能找出優(yōu)缺點，比如一品紅的唱念做打等表演形式如何展開，甚至具體到劇目如何演繹，宋海平儼然是一位導演一般指導著她的眼神、步法、動作等等細微之處，令名角一品紅一次次驚嘆面前這位以往窮兇極惡的宋海平卻還有一顆令人刮目相看的文藝心。

李佩甫在書寫一品紅這個角色的時候，的確帶給讀者諸多關于豫劇的信息，比如前面提到的戲班如何訓練學子，而更多的信息就是圍繞一品紅的演出與排練展開。在描寫一品紅來到開封最大的戲院天興茶園演出時，作者為我們展示了清朝前期當?shù)卦⊙莩龅母鱾€方面，比如戲園子的搭建、開場鑼鼓、一唱一逗的丑角熱場、大戲主角的排場、乃至戲唱到中場時臺下嘉賓給戲班子的慷慨贈送，甚至互相叫板抬價等等，將現(xiàn)場的氣氛烘托得極其熱烈。在這里，筆者想重點論述下宋海平和一品紅就開封這場大戲的演出后進行的相關討論。宋海平是本書里的第一反面角色，辦案心狠手辣至極，無數(shù)無辜人員在他的手里非死即傷。但也正是他對一品紅的尊重與指導，讓她一步步感嘆他確實懂戲，才愿意以嫁給戲的名義住進宋府，甚至不求名分，雖然她自己也知道很可能是不歸路，但戲比天大的一品紅甘心情愿為戲付出一切，甚至卿卿性命。在這里我們具體看下宋海平是如何指導一品紅的，他真的是如同一名資深豫劇導演一樣在講解與示范。首先，他購置了一面大西洋鏡送給一品紅，這對于唱戲者來說非常重要，因為唱戲講究的是手、眼、身、法、步。只有看得到自己，才能提高！這的確瞬間給一品紅帶來了好感，面對鏡子排練無疑省時省力。其次，宋海平直指一品紅走步時走錯的步態(tài)：“這演戲要裝龍像龍，裝虎像虎。戲臺能有多大？這‘走只是一種戲法，那是要你‘演的。演戲演戲，這個‘走是要你演出來。旦角嘛，要走得輕盈，走得‘浪，要步步生蓮、浪花四濺，讓人看得目不暇接才是……這演戲呀，身份不同，走法也就不同。丫鬟有丫鬟的走法，小姐有小姐的走法。要是生角，一般都是八字步，但老生有老生的走法，小生有小生的走法。小生，要走得飄逸，走出那個狂勁兒。老生，要走得‘僵，走得硬，走出‘威，走出架勢?！盵17]這段有理有據(jù)的論述真的是令人折服的，聽到他的一番妙論之后，一品紅對他的稱呼都改成“宋公子”了。他們關于戲劇的交流討論有很多次，在推動小說前進方面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對于許多對豫劇并不熟識的讀者來說，李佩甫的這些描寫深入淺出，令人神往，在弘揚豫劇文化的推廣上更是非常難得的戲曲課。

三.扶危濟困的家國情懷

在明清歷史上，出現(xiàn)了一些具有重大影響的商業(yè)家族與商業(yè)集團，比如明初富可敵國的蘇州周莊沈萬三家族，山西“喬家大院”為典型的晉商，安徽的徽商等，河洛康家的發(fā)跡史從明朝末年開始，一直綿延到清朝末期，前后興旺發(fā)達近4百余年。李佩甫先生通過十余年的積淀梳理，再現(xiàn)了數(shù)百年前中原大地上康家的財富神話，在經(jīng)營之道中體現(xiàn)出深刻的人文思想。可以說，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來，財富的獲得中蘊涵著為人之道。

康家之所以能夠歷時4百余年而興旺發(fā)達，在筆者看來，主要源于其“留余”的思想與“仁義”理念的堅持。“留余”的經(jīng)營理念是《河洛圖》中康家生意做大做強的王牌，康家在開拓生意版圖中，多次運用這個理念，并且可以說是屢試不爽。該理念發(fā)源于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的“仁義”，由康秀才逐漸滲透給康悔文，具體來說就是給人情面就是給自己情面，給人口飯吃就是給自己留有后路，凡事留有余地、不可做絕。如前所述，康秀才在康悔文年幼時培訓他的第一課是去市面上買“仁義禮智信”五個字回來，實際上，康悔文是通過撒錢救濟受災群眾的方式完成的作業(yè)，這令康秀才非常滿意他的做法，認為他的這種仁義之心就是留余。當康悔文娶了朱念念后的第三天，康秀才把他單獨叫到了面前，正式告知他留余的理念。因為成家立業(yè)，康悔文就開始了人生全新的階段，應該逐步成長為康家的頂梁柱。在康秀才看來，財富這東西，少了，會困頓；多了，會腐爛。會掙錢的人，要先學會撒錢，就像他小時候一樣。隨后，康秀才給他講述了留余的出處，康秀才說：“我是在家里遭了大難，痛定思痛之后，才明白了這兩個字的深意?！粲喽?，出自宋朝進士王博大。此人字幼學，號留耕道人。幼學先生的《四留銘》曰，‘留有余不盡之巧，以還造化；留有余不盡之祿，以還朝廷；留有余不盡之財，以還百姓；留有余不盡之福，以還子孫。大凡世間，立志不難，窮其志也不難，難在‘留余。東林學士高攀龍也是在痛定思痛之后嘆道，臨事讓人一步，自有余地；臨財放寬一分，自有余味。撒錢之道，就是‘留余?！盵18]我們最為熟悉的“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送人玫瑰，手留余香”“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來”等等理念無不蘊含著“留余”的思想，這些理念都從不同層面反映出了“留余”思想，只是康秀才講述的這個“留余”思想最為全面透徹。對于經(jīng)商之家來說，如果把這個“留余”思想貫徹到位后，真的能夠帶來源源不斷的財富乃至萬眾歸心?？导乙驳拇_是這樣做的，在日后的一次次重要事件中，正是這一理念的運用，讓康家做大做強起來。

康悔文第一次獨自帶隊出門就來到山東蘭水城買賣糧食，掌舵的泡爺是“水上蛟龍、陸地上賭徒”的敗類。泡爺在崔福賭場遭遇全面潰敗，輸?shù)匠隼锨П蝗舜蛘哿送龋壍綐渖鲜颈?。康悔文為了營救泡爺，不得已要走入崔福設下的圈套，但好在康悔文有已經(jīng)對他產(chǎn)生好感的崔紅暗中幫忙，加上師傅馬從龍及時顯露超群武藝鎮(zhèn)住了場子，康悔文一文一武都斗勝了崔福。按照賭約，崔福要搭上整個賭場，但康悔文謹遵太爺爺康秀才的祖規(guī)，不得涉賭，之所以和崔福賭上一把，完全是為了救人而迫不得已。康悔文本來完全可以贏得一干二凈，但他此時的行事風格便體現(xiàn)了“留余”的理念，他拿出了十兩銀子，讓崔福在附近給租個門面，這樣再來時便有了落腳的地方。而賭場照舊由崔福崔紅兄妹打理。如此一來，既顧及到了崔家兄妹的顏面，又把山東一帶的生意版圖確定了下來，并直接培養(yǎng)了代理人。

康悔文在江寧府拿下玉石生意也是“留余”理念的成功應用。本來經(jīng)過一系列風波后，康悔文與晚香已經(jīng)彼此情投意合，在康悔文支付一定的贖金后就可以帶著晚香走。但中間出來個云南來的巖先生帶著一塊尚未開窗的玉石，他和妓院老鴇一起作局，讓康悔文參與賭局，妄想在他身上撈油水。這塊玉石以二十萬兩銀子賭給江寧府著名的珠寶店“玉麒麟”，若是康悔文賭贏了，“玉麒麟”的連老板會出重金買下，并且讓他帶走晚香；若是不贏，康悔文會輸?shù)舳f兩銀子，但仍然可以帶走晚香。于是康悔文為了晚香再次破了康家賭戒，好在最終，康悔文再次獲勝。初步估算，這塊罕見的大翡翠價值二百萬兩銀子。此刻，康悔文當然是取得了全面的勝利，但在他看來贏得太容易了，“留余”的經(jīng)營理念再次浮現(xiàn)：“就拿這塊玉料價做本，見者有份。巖兄占一股，連老板的加工占上一股，開一家正宗的玉器行……”[19]康悔文的大氣瞬間征服在場所有的人，乃至轟動了整個江寧府。人們紛紛驚嘆于這個來自中原河洛的青年商人出手如此大方、經(jīng)營理念的格局如此開闊巨大。雖然，李佩甫在此塑造康悔文的一系列運氣之好時，有理想主義成分在里面，按照當前影視文化的術語叫做“主角光環(huán)”的加持照耀，但必須要清楚的是，正是因為康悔文凡事禮讓三分、給別人財路就是給自己財路的大氣理念，才讓他一次次旗開得勝馬到成功，正所謂自助者天助是也。

另外，還需要點明的是，在李佩甫看來，“留余”的思想理念不僅僅指的是人與事，它具有更加深廣的含義，叫做“以不盡之巧以還造化”。這句話是李佩甫在康百萬山莊里采風時候看到的。什么是造化呢？李佩甫說：“就是大地、天空、陽光、流水，是大自然?！盵20]可以看出，李佩甫的這種生態(tài)自然觀的“留余”無疑是極其契合人與自然的辯證關系的，也呼應我們多年來一直提倡的構(gòu)建“可持續(xù)性發(fā)展”“資源節(jié)約型、環(huán)境友好型社會”，特別是如今我們大力倡導的“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要像保護自己的眼睛一樣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等等。這當然就是“留余”，古代便有反對“竭澤而漁”等大聲疾呼的理念，可以說，這些理念是非常好的生態(tài)主義思想，是利國利民的大智慧。

回頭來看，《河洛圖》中的康家起步于飯店兼旅店的康家店，經(jīng)過幾十年艱苦創(chuàng)業(yè)奮斗出赫赫揚名的商業(yè)帝國，的確是令人刮目相看，贊嘆不已，其經(jīng)營理念正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優(yōu)秀部分的弘揚：“康家生長于經(jīng)商的背后，是康家做人做事的披心相付，講信修睦，與任何人的交道與往來，康悔文都始終持守著‘仁義二字?？祷谖氖窃谝源犨\貨，以河運經(jīng)商，但與此同時也是在以他的方式傳遞‘仁的理念，輸送‘義的精神。而這種商業(yè)經(jīng)營背后的文化經(jīng)紀，才是康家從無到有、由窮變富的制勝法寶?！盵21]那么，白燁所說的這些“制勝法寶”具體化后，便是筆者梳理出來的以上康家財富神話后的經(jīng)營之道。

除了上面提到的經(jīng)營理念，不可否認的是，事業(yè)的成功，家族的興旺，也是因緣際會的產(chǎn)物，是臨危不亂的氣勢和隨機應變的通達，正如河南籍作家趙瑜所評述的：“《河洛圖》這部小說，最大的誠意在于作者努力地想要呈現(xiàn)數(shù)百年前，一個中原家族的發(fā)展圖景。作為一個現(xiàn)代文明的受益者，作家李佩甫仔細梳理了河洛康家有別于其他商人的地方，除了精明，除了敢于冒險，而中原人的那種屢遇黃河決口而形成的災難思維，這也是康家發(fā)達的關鍵處?！盵22]實際上正是這樣，河洛康家自早年遭逢劫難后，從一門兩進士迅速墮落到遭受一門兩喪乃至被抄家的悲慘境地，絕處逢生的康家走向振興時自然抱有強烈的居安思危心理，于是才有了百折不撓的奮斗精神，才能讓康家在波譎云詭的時代起伏中屹立不倒近4百年。但我們發(fā)現(xiàn)，事情又不僅限于此，黃河地區(qū)在古代經(jīng)常泛濫決口與改道，帶給當?shù)厝嗣駨娏业膽n患意識，在一次次天災人禍面前，他們學會了居安思危未雨綢繆，沒有遠慮必有近憂的忐忑，讓他們時時準備應對危機，才在變化中扭轉(zhuǎn)危機為轉(zhuǎn)機。

同時，在自身成長起來后，也就是具備了反哺社會的能力之后，中原大地的廣大人民是不會忘本的，他們也必然會愛惜與照顧生養(yǎng)自己的這片土地。于是，以河洛康家為代表的能者賢者，展現(xiàn)出扶危濟困的家國情懷，便顯得自然而然了。

從康悔文時代開始，康家做了很多扶危濟世的大事，分別為：康悔文協(xié)同馬從龍、倉爺顏守志一起揭發(fā)河洛倉的盜賣皇糧案、康悔文捐兩艘糧船幫助官軍剿匪、康家在河洛地區(qū)災年燒債券贏得民心、康家每年捐十萬兩白銀助修黃河大堤、康秀才捐銀五萬兩幫助開設書院助學、康家鑿穿糧船堵黃河決口等等。這一系列深具家國情懷又兼具飽滿人性的史詩式的事件，經(jīng)李佩甫一處處勾勒點染，讓我們深嘆于數(shù)百年前康家的大仁大義?？梢哉f，康家的這些善舉義舉已經(jīng)不是簡簡單單的“舍得”能夠說明的了，雖然，“有舍有得”是康家的生財之道，但從根源上來說，儒家思想中強烈的濟世情懷，才是更為深處的原動力。在李佩甫看來，中原大地是受儒家文化影響最深重的地方，《河洛圖》也隨處可見對此的闡釋，人們口耳相傳的《論語》《孟子》等儒家經(jīng)典，俯拾可見的李白、杜甫、白居易等眾多士大夫的經(jīng)典詩詞，讓“字墨”之風貫穿全書，成為全書活的靈魂。并且，康家在經(jīng)過早期的震蕩之后，更是看到字的背后是人，一定要讀透書，而不能再次“書把人讀了”。此時的康家自然是活學活用、學以致用的典范，康秀才為首的康家老少形成的家族理念，也切實體現(xiàn)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家國情懷。這種情懷的展現(xiàn)，小到康秀才給一幫年老者建設康家新宅的工作機會，大到前面所述的一系列令人震撼的重大事件，扶危濟困的理念逐漸成為了康家的骨子里的自覺，形成了康家的文化認同，并隨著康家人一代代傳承下去。我很認同白燁對康家這一思想的總結(jié)評點：“豫商康家所以講究‘字墨，崇尚儒家，正是在以他們的方式體現(xiàn)著建立在生命自覺和家教傳承基礎上的經(jīng)世濟民的家國情懷，這是康氏家族走向致富的最大秘訣所在，也是中原文化的根本內(nèi)核所在?？凳霞易宓膫髌婀适拢掷镄虚g都蘊藏著也解說著國人特有的家國情懷，這正是這部作品的真正價值所在?！盵23]

結(jié)論

通篇所看，《河洛圖》的思想價值，不僅在于文本中的精神傳承和文化理念，更為令人震動的是蘊涵其中的昂揚生命力，這是深植于我們中華民族骨髓的正義能量。河洛康家不僅是財富神話的締造者，也是當?shù)卣x的體現(xiàn)者和守護者，從對駐扎河洛鎮(zhèn)剿匪“黑無?！眳菍④姷膲赫シ纯梗街嵌仿尻栺R知府的機警，從幫助朝廷勸降悍匪斷指喬時贈送大量蒸饃，到一次次與朝廷鷹犬宋海平周旋直至最終鏟除這股邪惡勢力，一系列匡扶社會正義的事件，令我們感受到康家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中原財富的象征，他們不僅以大量金銀回報社會，還集合民眾力量反抗朝廷黑惡勢力對當?shù)厝嗣竦谋P剝，他們顯然已經(jīng)化身為財富與正義的雙重化身，這是更為高尚道德倫理意義上的財富神話與人性史詩的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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