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源
摘要: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是中國海洋文學研究的一個分支。中國是大陸國家,海洋意識相對薄弱,海洋書寫也遠不如歐美豐富。與以歐美作品為對象的海洋文學研究相比,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難免有窘絀之感,從而導致了論述中取材標準過于寬泛、感性言說大于理性判斷等諸多亂象。而“海洋文學”這一概念至今沒有一個被學界奉為圭臬的定義這一特殊狀況,不僅使整個海洋文學研究處于相對混亂的狀態(tài),也為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的護短避絀提供了迂回空間,從而進一步加劇了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的各種亂象。
因此,本文第二部分嘗試從概念入手,由“海洋文學”的概念之爭,厘辯“海洋文學”作為類型文學得以成立的根本要素和核心價值,并在此基礎上重構“海洋文學”的定義:真正的海洋文學,應是以海洋為本位,遵從海洋秩序,以海洋法則為基礎邏輯去建構人物和故事,進行價值呈現(xiàn)、情感表達與命運書寫。之前的所有定義,雖然都強調海洋主題或海洋背景,但其立論的出發(fā)點無一不是大陸本位或人類本位,從大陸意識或人類意識出發(fā)言說海洋文學,而不是以海洋為本位,從海洋的自性立場去界定和闡釋。
本文第三部分,即以本位概念為準則,印證中國古代“海洋文學”作品的成色,結論是:中國古代的海洋書寫,無一例外都是大陸意志的產物:以大陸立場為書寫本位,以道家理念為審美源頭,以局外觀望和想像為書寫姿態(tài)。而在所有關涉海洋的敘事作品里,海洋基本上都只是轉場的道具,或者幕布式的背景,而不是作為敘事的本位,由它的秩序和法則來決定人物的行為與故事的生發(fā)。
中國古代海洋書寫的這一普遍現(xiàn)象和基本特征,是由中國古代特殊的海洋經驗決定的。中國最早的海洋經驗,是道家的方仙敘事,入海尋找仙山,求取不死之藥,是早期中華帝國對大海的基本認識和僅有期待。漢唐之后的海洋經驗,也僅僅局限在東南沿海一隅,而不可能對決定了帝國政教秩序與社會敘事的大陸農耕生活區(qū)造成廣泛影響。另外,中國古代的海洋活動,也往往由于帝王意志對于海洋態(tài)度的決定性影響而呈現(xiàn)出巨大的被動性。
文學是經驗的產物,文學書寫則是經驗的文本化。囿于特殊的海洋經驗,中國古代的海洋書寫者既缺乏在場體驗的本位共情,也難以在無效的聞見經驗之上產生有效的同理移情,在書寫時,必然本能地以大陸意識為本位,并具有濃重的道家方仙色彩。
因此,中國古代的海洋書寫,無非是大陸命題之下的觀想表達。中國古代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海洋文學,強為之名,可因那些作品都關涉海洋,而稱之為涉海文學。
關鍵詞:中國古代海洋文學 大陸意識 海洋本位 海洋經驗 涉海文學
緒論
1.1 海洋文學研究源流
“海洋文學”作為特定術語初見于文史,是在1903年的日本。彼時日本維新成功,西敗滿清,北角沙俄,外洋擴張的野心與實力急劇膨脹。文章作為經國之大業(yè),不可避免地參與了這場國家崛起的“不朽盛事”,關于海洋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空前繁囂。在此氛圍下,曾做過記者的日本學者高橋鐵太郎出版《海洋審美論》,首次提出“海洋文學”這一概念,為國家海洋主義和日本海洋文學勠力鼓呼。
中國與歐美學界對“海洋文學”的關注相對較晚,有據(jù)可查的最早例證,都是在二戰(zhàn)炮火猶酣的1943年。是年5月,建文書店出版中國學者柳無忌的著作《明日的文學》,其中收有一篇《海洋文學論》。這是“海洋文學”作為文學概念第一次出現(xiàn)在中國文學場域。而美國海軍研究所于該年出版的《海洋文學作品集》[1],則是歐美學界第一次應用“海洋文學”這一術語,來歸類結集以海洋為題材的歐美文學作品。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華語世界的“海洋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呈現(xiàn)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態(tài)。由于歷史與地緣原因,“海洋文學”在臺灣大行其道。1953年,學者姜龍昭首次就“海洋文學”這一概念做出明確的定義和界定。海軍將領朱學恕踵繼其后,在其《開拓海洋文學的新境界》和《大海洋詩刊再出發(fā)》兩篇文章中,詳盡闡釋了他對海洋文學的理解和主張。進入20世紀90年代,從生于臺灣鄉(xiāng)土文學(高山族本土敘事)的海洋文學創(chuàng)作與言說驟然升溫,作家們在創(chuàng)作實踐的同時,也往往深度參與臺灣海洋文學的價值解讀和理論建構。比如作為海洋文學作家代表的東年和廖鴻基,都基于其人的物我認知與價值取向,對“海洋文學”給出了各自的定義和闡發(fā)。
相比之下,中國大陸學界在這一領域起步較晚,直到20世紀80年代國門開放,漸重海權,才開始關注和研究海洋文化和“海洋文學”。但在相當長時間內,“海洋文學”只是作為海洋文化的一部分,被學者捎帶言說,而非以獨立的文學立場予以研究和闡釋。1984年,北京科技出版社出版李慶主編的《迎接海洋世紀》叢書,其中有一冊《海洋文學》,系統(tǒng)介紹與海洋相關的世界名著。之后上海、福建等沿海省市相繼召開與海洋文學有關的學術活動。在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上,也相繼出現(xiàn)了以鄧剛《迷人的?!窞榇淼囊慌容^成熟的海洋題材作品。然而,學術界并沒有給予“海洋文學”以足夠的重視。1991年9月,學者們在福建召開“海洋文學研討會”,呼吁“努力創(chuàng)建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海洋文學”。這一具有重要意義的研討會及其宣言,以簡訊的方式發(fā)表在《文學評論》雜志1992年第一期,與中國社科院某馬姓研究員的訃告共享一頁32開的版面,訃告在上,字體大而寬松,占用頁面空間過半,簡訊則細小而擁擠地排在下方。如此排版當然沒有深意,但卻無疑是彼時大陸海洋文學現(xiàn)實境遇的一個有趣寫照。之后,關于海洋文學的研究文章漸多,海洋文學創(chuàng)作卻基本上處于停滯狀態(tài)。所謂“漸多”,也只是自我對比,以總量觀之,相關論著依舊少得可憐。在知網以“海洋文學”為篇名查詢文獻,截至2012年,共收錄論文22篇。以“海洋文學”為主題擴大查詢,亦僅得59篇。在總量兩億多篇的學術論文里,如此數(shù)量無異于滄海一粟,不成景候。出版發(fā)行的理論專著更是屈指可數(shù),僅有《桅影風騷:海洋文學與海洋藝術》《天問·驚世: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等寥寥幾部,至于其學術水準之優(yōu)劣,茲不評議。
這一狀況在2013年后得到有限改觀。2012年11月,中共十八大在京召開,于會上提出海洋強國戰(zhàn)略。之后黨和國家又力推“一帶一路”戰(zhàn)略,海洋路線是重中之重。海洋研究頓時升溫,相關著述囂然而起,盛況空前。文學理論界躬與其盛,雖不能導夫先路,卻也未瞠乎后塵。同在知網以“海洋文學”為篇名查詢,自2013年至2019年共收錄論文50篇,短短7年,已是之前30多年總和的兩倍多。以“海洋文學”為主題擴大查詢,則有251篇,是之前30多年總和的四倍多?,F(xiàn)有可查的理論專著,如滕新賢的《滄海鉤沉: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倪濃水的《中國海洋文學十六講》等等,也大多是在十八大之后出版的。各種類型的海洋文學論壇和研討會也日益繁多,類似于寧波大學“海洋文學與文化國際研討會”之類的中外學術交流活動逐漸常態(tài)化和制度化。沿海地區(qū)倉稟既實,地方文化建設隨之重要起來,依托區(qū)域海洋文化資源的地域海洋文學研究遂亦進入學者視野。與其他熱門學科相比,海洋文學研究雖然仍屬邊緣和冷門,但是較之以往,卻已不可同日而語。
1.2 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現(xiàn)狀
中國大陸的海洋文學研究有一大特征:研究歐美作品的比研究中國作品的多,研究中國古代作品的比研究中國當代作品的多。即使各地的區(qū)域性海洋文學研究,也基本上都以其地的古代文本為對象。這多少有點尷尬。中國當代海洋文學創(chuàng)作長期處于低伏狀態(tài),研究的意義和價值相對不大,學者即欲抬愛,亦奈乏米為炊何。
得益于國家海洋戰(zhàn)略和民族復興語境,近年來對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的研究有增多趨勢。百家爭鳴,各有所本,然而紛紜言說之下,卻普遍存在著幾個共同的問題。其一:取材標準極為寬松,凡是與海洋有關的文學作品,哪怕僅僅是與海洋沾點邊,就不分青紅皂白一網打盡,統(tǒng)統(tǒng)裝進中國古代海洋文學這只乾坤袋里,而缺乏必要的主體取舍和屬性選汰。其二,不尊重規(guī)則,在論述中奉行兩套標準。其三:熱衷于為“海洋文學”下定義,沉溺于概念之爭。
1.2.1 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中的訓詁問題
遇“海”即收,見“洋”則納,是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的通病。文學作品尤其是先秦作品中只要有個“?!弊?,便休想逃出學者們的鷹隼之目與巨靈之爪。比如《詩經》,作為中國古代文學經典之首,毫無意外地獲得重點關照,所有帶“海”字的詩句,諸如“相土烈烈,海外有截”“于疆于理,至于南?!薄爸劣诤0睿匆男U貊”等等,都被隆重請出,作為中國上古海洋書寫的有力例證和優(yōu)異代表。
中國是大陸國家,對海洋的關注一向不夠,不像西方,自古希臘、古羅馬以下,重要國家大多以海洋立國。關于海洋的文學書寫,也遠不如泰西之豐富和發(fā)達。與以歐美為對象的海洋文學研究相比,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難免有見絀之感。為了彌補這一先天缺陷,降低標準,通融取舍,是最方便也最好用的辦法。然而求海心切,竟至于罔顧常識,就未知其可了。
在上古,“?!弊植⒉惶刂复箨懼獬屑{百川的遼闊水域,還有一個普遍應用的義項,指四夷蠻荒。今世所謂的海,最早的定義是在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海,天池也,以納百川者?!盵2]但在成書于戰(zhàn)國的《爾雅》,其《釋地篇》中已有如下條目:“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惫弊ⅲ骸熬乓脑跂|,八狄在北,七戎在西,六蠻在南,次四荒者也?!盵3]是則所謂“海”,乃指四方未開化的荒蠻之地。《周禮·夏官》:“凡將事于四海、山川,則飾黃駒?!编嵭ⅲ骸八暮#q四方也?!盵4]
又如《史記·五帝本紀》:“南撫交址、北戶;西,析枝、渠廋、氐、羌;北,山戎、(北)發(fā)、息慎;東,長(夷)、鳥夷。四海之內,咸戴帝舜之功?!盵5]
再看《詩經》辭句?!跋嗤亮伊?,海外有截”,出自《詩經·商頌·長發(fā)》。相土是商國始祖契的孫子,承繼父祖職權,為夏帝之司徒(一說是大司馬)。夏帝太康以無道失國,相土趁機在東方發(fā)展自己的勢力。烈烈,威也?!跋嗤亮伊?,海外有截”,意為相土威烈遠加,夷方整肅,共同順服。孔穎達《詩經正義》曰:“九州之外,謂之四海?!盵6]可知此“?!睘榫胖葜獾倪呉闹?,而非外洋海國。朱熹《詩經集傳》則釋為“四方諸侯歸之,截然整齊”[7]。認為“四?!睘樗姆街T侯,連邊夷都算不上,更遑論大海之外。
再如 “于疆于理,至于南?!?, 句出《詩經·江漢》,講的是東南不附,周宣王派召虎率師先后平定淮夷與荊蠻,將南蠻之地歸于王化。西周王權南極于荊楚,楚子叛服無常,周昭王親率諸侯之師征伐,結果溺水而亡。周宣王時繼續(xù)對荊楚用兵,并壓服之。而荊楚在彼時僅僅據(jù)有湖北一隅,距離現(xiàn)代地理上的南海極為遙遠,根本不知今世所謂“南海”的存在,時人所謂的南海,亦僅指南方荊蠻之地而已?!冻o》成書于戰(zhàn)國中后期,其時楚國疆域已至巔峰,書中仍然沒有對南方大海的描述,是為一證。
考諸《甲骨文編》,在所有已辨識的2500多個字中并無“?!弊?。據(jù)《象形字典》:“殷商王朝地處內陸,對海無印象,故甲骨文無‘海字?!盵8]商朝疆域雖廣,卻遠不及海,因此終商之世,并無海的概念。而《長發(fā)》詩篇,是殷商后裔追述先祖英烈之作,且多夸張之辭,未可據(jù)為史證。再如《尚書》,記事雖始于堯舜,但成書于東周,中經秦楚之亂,僅余伏脫所傳28篇,另有25篇乃晉人偽作,故其書中所記殷商前事而言“海”者,皆后人為之語,而非唐虞夏商之自語也。今之學者不察,竟將它們視為海洋書寫,歸諸中國古代海洋文學作品,誤甚!
至于“洋”字,在先秦亦非指比海更大的外海水域。甲骨文有字,舊釋為“洋”,后來發(fā)現(xiàn)解讀錯誤,實為(羔)字之異構[9]?!把蟆弊种滓娪诘浼耸恰渡胶=洝の魃浇洝罚骸袄鲋稹笏鲅?。”[10]但在先秦,“洋”字應用更廣泛的義項,是指廣大、盛大、眾多?!稜栄拧め屧b》:“洋,多也。”[11]《詩經·閟宮》:“萬舞洋洋,孝孫有慶?!盵12]又,《詩經·碩人》:“河水洋洋,北流活活?!盵13]所有言說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的學者,都會引用《莊子·秋水篇》中望洋興嘆的故事。“望洋興嘆”誠然與海有關,但“望洋”二字,卻非觀望海洋之義。郭慶藩《莊子集釋》:“望洋,又作盳洋,猶望羊,仰視貌?!盵14]東漢劉熙《釋名·釋姿容》:“望羊,羊,陽也,言陽氣在上,望之然也?!盵15] 河伯“望洋向若而嘆”,意為河神馮夷仰望著北海之神若發(fā)出嘆息。頗有研究海洋文學的學者將“望洋”理解為觀望海洋,殊誤。
不僅先秦如此,直到北宋,“洋”字亦無遼闊水域這一義涵。成書于北宋太平興國八年(公元983年)的大型類書《太平御覽》,于江、河、湖、海無所不匯,唯獨沒有作為海外水域的“洋”。丁度等人奉旨編修、成書于宋仁宗寶元二年(公元1039年)的官方音韻學著作《集韻》,所錄“洋”字下亦無大海洋的義項。其間雖有以“洋海”合稱者,比如諸葛亮《將苑·南蠻》:“(南蠻人)居洞依山,或聚或散,西至昆侖,東至洋海,海產奇貨,故人貪而勇戰(zhàn)?!盵16]但此“洋?!笔瞧~,而非并列詞,所謂“洋?!保词谴蠛?。宋時始有“海洋”并稱,如兩宋之交王之道的詩《追和韋蘇州詩呈周守敦義》 :“生平一壑美,未見北海洋?!钡恕把蟆币酁檫|闊廣大之意,是形容詞,與上句之“美”對應。文史上有據(jù)可考最早的“海洋”并稱以指遼闊水域者,是曾豐詩《送廣東潘帥移鎮(zhèn)湖南》:“束縛渠帥到帳前,指揮號令海洋邊。”蒙元以下,“海洋”這一稱謂才流行起來,“洋”亦逐漸成為比海更大之水域的專指名詞,形容詞的義項則日益弱化。如元代成廷圭詩《送姚節(jié)卿攝崇明判官》:“一春對酒悲時事,四月乘槎過海洋?!泵鞔熘^詩《畫荷花送陳都揮往招寶》:“知君一葉春濤外,遙指蓮花出海洋?!毕抻诓牧?,其間詞性變化之軌跡不得而知,意者自南宋以降,海外交往日益頻繁,人們發(fā)現(xiàn)在大海之外還有更加廣袤無邊的水域,于是命名為“洋”。此亦猜測,未為確義,但在北宋之前,“洋”非指比海更大的水域則是不刊之論,文學作品與古典文獻里的“洋”字,亦俱無海洋之義。然而卻時有學者在言說時望字生義,令人遺憾。
1.2.2 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中的態(tài)度問題
不尊重規(guī)則,是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中的通病。同是研究海洋文學,以海外海洋文學為對象的學者一般比較尊重概念,對于言說對象有相對明確和硬性的界定。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則普遍缺乏這種學術自覺,要么不做定義,無視規(guī)范,將與海沾邊的作品全部歸諸海洋文學;要么自定規(guī)則,又不守規(guī)則,一邊認為海洋文學應該具有明確的規(guī)范和界定,一邊又與上述學者一樣,在具體言說時見“?!本褪铡S谑?,中國的海洋文學研究就呈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面貌:一種是以海外為研究對象的日漸嚴密與規(guī)范,一種是以中國古代為研究對象的一貫散漫和放縱。
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仍然是中國古代海洋文學作品不夠豐富,倘若以歐美的規(guī)則來論述,可供言說的作品就更稀少,既不足以壯聲色,也有傷于自豪感。如果不做定義與界定,便可放開手腳去包攬。這種做法雖不免于掩耳盜鈴之譏,卻也勉強說得過。至于那些前后矛盾的行為,就令人不能理解了。比如有學者先承認“對中國傳統(tǒng)海洋文明不宜罔顧事實地刻意拔高”,中國古代海洋文學也“不曾在歷史上占據(jù)核心地位”,然后卻獨辟蹊徑,海洋不足河流補,將中國古代與河湖有關的文學作品也歸入“海洋文學”,稱之為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的“亞形態(tài)”。著實令人噱然。[17]
還有學者更夸張,先對“海洋文學”給出具有相對普遍意義的定義,承認“中國古代并不存在自足的海洋文學體系”,也意識到“并非所有借描繪海洋以及海上一切活動來表達自身意志的作品都可以歸入海洋文學的范疇”,然后卻話風一轉,宣稱:“看待海洋文學不僅止于一個定義,更是一種感覺,一種感情,一種對中國古代文學的熱愛?!辈⑶艺J為,“擁有1.8萬多公里大陸海岸線的中國,不僅存在著從未中斷過的海洋文學,而且還相當光輝,這一事實足以否定黑格爾(中國古代沒有海洋文化)的論斷。”同時又為“祖先遺留下來的絢爛篇章至今很少有人問津”而感到遺憾,慨然以“彌補這一缺陷”為己任。[18]
這番激情四溢的言論洋溢著濃烈的民族大義和愛國情懷,令人肅然起敬。然而知識分子做學問,豈能憑感覺和感情而為之?熱愛是私情,學術是公器,學者對事物可以有自己的主觀情緒和私域態(tài)度,然而一旦秉筆,進入學術情景,即當從公立論,無所偏阿。而不能放縱情感,讓學術之外的東西干擾客觀的學術判斷與言說,更不能聽之憑之,任由私情來主導自己的研究與論述,不管這一私情在意識形態(tài)上有多么宏大和崇高。而況天下學術,本同一家,對于客體的研究與評判,自應秉持同一標準與規(guī)范。我們怎樣限定歐美的海洋文學作品,也應當怎樣規(guī)范中國的海洋文學作品。這是最基本的學術精神,不持此精神的學術研究,皆無學術意義和價值。
1.2.3 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中的定義亂象
中國的海洋文學研究雖則極度邊緣,卻有其他學術研究所沒有的大觀:幾乎所有學者都熱衷于給“海洋文學”下定義。以歐美為對象的如此,以中國古代為對象的亦如此。甚至有很多論文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闡釋概念上,而對更重要的學理驗證卻草草帶過,以至于給人一種印象:所謂的海洋文學研究,僅僅是對“海洋文學”這一概念的研究。
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是“海洋文學”這一概念自誕生起,一直沒有足夠份量的學術大家為它做出一個詳明的定義和界定。這既是困擾,也是機會,于是百家爭鳴,各立其說。但因場域太小,而以海外為研究對象的一派又占據(jù)材料優(yōu)勢,對概念的學理辯爭,勢必會對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的研究造成困擾,使其在同一學理光源的燭照下,更暴露出對一些核心問題的躲閃與回避,以至于其作為類型文學概念的合法性也變得可疑起來。
“海洋文學”辯正
2.1 “海洋文學”的概念之爭
“海洋文學”作為一個學術概念已經存在一個多世紀,并在世界文學場域內得到普遍認同與應用,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對于這一似乎并不復雜的概念,卻至今沒有一個被普遍認同的、可以據(jù)為圭臬的準確定義。
高橋鐵太郎當年首次提出“海洋文學”這一概念,只是作為一個富于概括性、也便于進行相關言說的術語,借以表達文學應當服務于國家海洋主義之目的,并沒有對它的內涵與外延給出明確的定義與界定。查爾斯·李維斯也未在概念上下功夫,他所謂之“海洋文學”,僅以歸類論述他所編選的海洋題材的文學作品。其后不論是作品編選者,還是理論研究者,均不曾就“海洋文學”這一概念給出明晰的定義。比如漢斯克·斯普林格的《美國海洋文學史》,洋洋灑灑羅舉了美國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的東西方兩大洋和南方的墨西哥灣,通過海洋在美國文學中的普遍存在,討論海洋與美國文學的關系。他甚至在書中分析了美國不同種族作家的海洋書寫,各述其特色與價值,試圖以貼標簽的方式為他們做出一個群體屆定,進而引證美國文學的多元特征,卻沒有對“海洋文學”這個主題概念表現(xiàn)出足夠的興趣和充分的解讀?,敻覃愄亍た贫鞯摹缎≌f與海洋》,被公認是論述海洋文學的經典之作,但她在論述中只是執(zhí)著于“冒險”這個關鍵詞,不厭其煩地講述海洋冒險所需的相關技藝和海洋小說的冒險特性,進而將海洋文學定義為海洋冒險文學,至于口口言及的“海洋文學”之釋義與界定,卻從頭到尾漠不關心。其他如菲利普·愛德華的《18世紀英國航海敘事》、約翰·帕克的《1719年-1917年間的英美小說中的水手與大?!?、尤其是貝恩哈德·科萊恩編撰的《海洋小說批評》等等,則是從更局域、也更具相的立場和角度入手,討論海洋書寫中所涉及的具體問題,對于相對宏觀的“海洋文學”一詞,也就更無特別解讀與定義的興趣和必要。
歐美文化有著強大的海洋傳統(tǒng),海洋精神和海洋意識作為歷史基因深入靈魂,他們的文學自誕生那一天起,就與海洋有著密不可分的血緣關系。從《奧德塞》《魯濱遜漂流記》《白鯨》以及《老人與?!?,以如此漫長而豐富的海洋文學資源,卻直到20世紀中葉才有人提出“海洋文學”的概念,已屬不可思議,提出之后又隨意處之,而無人對它的內涵與外延加以析辯和規(guī)范,使之成為一個獨立而嚴密的學術體系,似乎就更加令人費解。
羅伯特·福爾科曾經試圖解釋這一現(xiàn)象。帕翠夏·卡爾森編撰的《文學與大海的故事》收錄了他的論述:
“海洋文學這一術語幾乎不可能界定,主要有兩個原因:其一……我們無法把事實與小說虛構故事區(qū)分開來,無法把歷史或者奇聞軼事同文學區(qū)分開來。……我們只要想一下那些由孤獨的船長妻子所保存的那些非凡的航海日志,僅僅想象一下那些關于船難和災難故事的記錄,想象一下那些退休的船員的回憶錄,想象一下航海大發(fā)現(xiàn)早期的那些有關航海的、地理的和商業(yè)的信息,想象一下那些關于烏托邦的虛構航海故事,我們就會明白,要區(qū)分什么是海洋文學,什么不是海洋文學,真的非常困難。第二個困難更多的是同我們的感知有很大關系。在我們的感知系統(tǒng)中,‘文學一詞意味著存在于我們日常生活中的那些毫無休止、雜亂無章且轉瞬即逝的詞匯中間的具有持久價值的東西?!盵19]
這段艱澀拗口的話聽起來言之鑿鑿,一副真理在握的專家腔調,但在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的人看來,卻有點像開玩笑。事實與文學的關系并不是什么復雜問題,也完全構不成文學論述的障礙。而對于一個具有最基本專業(yè)素養(yǎng)的學者,“我們”對“文學”一詞的主觀感知,又怎能干擾其對文學的學理判斷與客觀言說?另外,“海洋文學”作為特定術語之所以能成立,首先取決于它的指稱對象是“文學”,而不是文獻。海洋文學需要海洋文獻,但海洋文獻決不等同于海洋文學。不管“孤獨的船長妻子”保存的航海日志多么非凡,也不論“航海大發(fā)現(xiàn)早期那些有關航海的、地理的和商業(yè)的信息”多么偉大,它們只是文獻(資料)而已,非凡的日志也只是日志,偉大的信息也僅是信息,不可能因為它們的非凡與偉大,就應該特殊對待,給它們以文學的名分和待遇。——當然,文獻材料寫得好,也可以成為文學作品,但前提是文本要符合文學特性,并具有文學審美。
因此,羅伯特·福爾科這個解答并不成立。2008年,寧波大學舉辦“國際海洋文學研討會”,中方學者張陟就“海洋文學”的概念請教與會的英美專家,得到兩種回復。一種認為,“所有與海洋相關的文獻資料及文學作品”都應被當作海洋文學。這個觀點正應合了羅伯特·福爾科的質疑,所以也是不能成立的。另一種則認為,“海洋文學”并不能作為一個獨立的文學類型而存在,但對于《魯濱遜漂流記》《老人與海》之類經典化了的文學作品,可以稱之為海洋文學。
相比之下,這個觀點就比較合理地解釋了歐美學界為什么沒有特別為“海洋文學”下定義。既然“海洋文學”并不能作為一個特定的術語而存在,又有什么定義它的意義與必要?持這一觀點的學者并不少見,比如美國學者勒內·韋勒克。他在其著作《文學理論》中如是說:
“‘政治小說算不算一個類型呢?如果真有政治小說這樣的類型,難道不會有一種基督教會小說類型嗎?這樣把‘政治小說和‘基督教會小說當作文學類型是不對的。這種劃分法似乎僅根據(jù)題材的不同,這純粹是一種社會學的分類法。循此方法去分類,我們必然會分出數(shù)不清的類型,如牛津運動小說、19世紀描寫教師的小說、19 世紀海員小說以及海洋小說,等等?!盵20]
他不僅否定海洋小說,連同以題材為類別的類型分類法也一概否定。這多少有點武斷,帶著一點點抬杠的意思,但是聯(lián)想到珊·亞瑪詩柔(Shin Yamashiro)那種自以為是的做法——她在其著作《美國海洋文學》中將“海洋文學”進一步細分,曰“海上的文學”,曰“海邊的文學”,曰“海底的文學”?!銜锤衅渲袘┒匾?/p>
與歐美學界言說海洋文學而不定義之相反,華語世界的學者對“海洋文學”的定義表現(xiàn)出了特別的興趣和執(zhí)著。臺灣學界尤其活躍。姜龍昭先生并不是個非常優(yōu)秀的學者,但不妨礙他勇敢地給出自己的闡釋和界定。他認為:“海洋文學,應該是描寫一些生活、工作、戰(zhàn)斗在海上的人們,述說他們怎樣在海上生活、在海上工作、在海上戰(zhàn)斗的文學作品。所以,海洋文學作品的背景,必須在海上,人物必須是生活、工作、戰(zhàn)斗在海上的那些水手、漁民、和海軍?!盵21]
于今看來,這樣的釋義和界定未免狹隘,把重心放在與海相關的人,從表現(xiàn)對象和審美意識都僅止于此。相比之下,朱學恕的闡述就開闊了許多。在他看來,所謂的“海洋文學”,就是“用文學形式來抒發(fā)人類對于海洋的熱愛之情,對海洋精神的弘揚之志”[22]。至于表現(xiàn)范疇,分為兩個方面,“一是外在的海洋,一是內在的海洋”[23]。外在的海洋,即客觀存在的物理海洋;內在的海洋,則是文化意志的精神海洋。身為一名大中華意識根深蒂固的海軍將軍,朱學恕更重視精神的海洋,并試圖據(jù)此重建時代語境下的中華文明新秩序。這也是包括姜龍昭在內的早期具有官方背景的臺灣海洋文學言說的普遍共識。當臺灣的本土意志開始借助文學敘事進行意識形態(tài)表達,這一代表官方立場的共識,迅即遭到臺灣本土學者和作家的質疑與批判,并隨著臺灣社會語境的嬗變而逐漸失去話語市場。在朱學恕之后,以海洋文學立身名世的作家依舊熱衷于為海洋文學下定義,比如東年和廖鴻基。
東年如是說:“海洋文學,就是描寫海洋以及相關海洋的現(xiàn)象、精神、文化以及人在其中生活的意義。海洋文學的寫作就像我們一般所談的文學寫作一樣,能夠表現(xiàn)作者自己對生命、生活的感情、感受和思想,也能夠反映外在世界的歷史變遷、社會現(xiàn)實和文化,不同的只是以海洋和相關海洋的領域為背景?!盵24]
廖鴻基則如是說:“海洋文學的定義,廣義來說是以海洋文化為創(chuàng)作題材的文學作品。漁港、漁村、海岸、乃至于不同目的海上航行經驗、海上生活經驗、海上故事或人與海洋動物相處互動的書寫,相繼入戲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題或背景?!盵25]
東年的定義無疑更嚴謹,也更宏大,既提出了價值觀,也給出了方法論,追求海洋文學的史性表達。廖鴻基的定義則簡約得多,對于海洋文學表現(xiàn)內容的指認與界定也很具象和日常,顯然追求的是海洋文學的詩性書寫。這兩種定義雖有甚大不同,但卻同受臺灣學界的認可,經常被并列引用與言說。對此不能誅心地從出身立論,將特殊語境下的文學言說一概標簽化處理,而應該看到,他們之被臺灣學界廣泛認可并熱捧,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的定義相對更符合文學規(guī)律,既深化了海洋文學的意義與內涵,又以優(yōu)秀作家的身份,對海洋書寫提出了更為專業(yè)和明確的準則和規(guī)范;另一方面,則是他們在言說時盡可能地摒棄了過于明確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在海島意識、大陸情懷、海洋環(huán)保與文學自性之間尋找到了一個得體的平衡,從而在保有文學尊嚴與創(chuàng)作自由的同時,也折衷滿足了各方的期望和要求。
在多元進化中擇優(yōu)折衷,既是自然之道,也是學術之常。2000年后,臺灣情勢一變,關于海洋文學的評判與言說也有了新的語境和空間,反而迅速折衷出了普遍認同的新定義和新內涵。2001年,學者黃聲威總結概括“海洋文學”的特征,認為應該包含四大要素:
1.精準的海洋知識。2.豐富的海洋情懷。3.廣泛的觀察感受。4.獨特的海洋經驗。[26]
至于定義,學者葉連鵬在其論文《臺灣當代海洋文學之研究》中列出了廣義和狹義兩種:“舉凡以海洋景觀或海洋生物、抑或在海上活動的人為描寫對象的文學作品,都可以稱之為海洋文學。”是為廣義定義。狹義定義則是:“海洋文學作品必須深刻展現(xiàn)海洋的精神,以及人與海洋生息與共的互動關系?!盵27]
這兩個定義與四大要素并無新意,但卻有極大概括性,幾乎是多元語境下海洋文學所可能擁有的最大邊界。因為新的意識形態(tài)秩序已經確立,寄生于海洋文學之爭的時代話語也在新語境下逐漸淡出,臺灣的海洋文學概念,遂在時代共識之下達成了新的言說默契。
大陸學界的海洋文學研究雖然起步較晚,但對下定義的熱衷卻不遑多讓。大概是兩岸同文同種,共受孔先師遺教,凡事“必也正名”,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不先把定義講清楚,就沒辦法談下去。寧波大學教授張陟曾直言:“對于‘海洋文學是否成立的問題,可以看作是一個新文學類型的合法性問題?!盵28]而為“海洋文學”下一個足以說服大眾的定義,無疑是為“海洋文學”正名、使“海洋文學”作為學術概念得以成立、進而確立這一文學類型合法性的首要任務。——海外學者在沒有明確定義的情況下仍然研究得高潮迭起,顯然是不合國情、也不足為訓的。
與臺灣地區(qū)的作家廣泛而深入地參與海洋文學言說不同,大陸的海洋文學研究基本上是相關學者在做,并無作家參與其中,結果就是對“海洋文學”的定義權完全落入學者手中。當學者們把主要精力放在海洋文化研究上時,海洋文學就只能作為附屬物被輕輕帶過。而當學者們開始重視海洋文學,將其從海洋文化中拎出來獨立言說,對它的定義與界定,也必然是從他們的理論框架與學術方法著手,而不會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思考和立論。另外,大陸的海洋文學研究,是在一個相對恒定態(tài)的學術語境下啟動和展開的,不像臺灣那樣,因為語境的變遷和意識形態(tài)的洇染而呈現(xiàn)出多元的面向。所以,盡管每個學者都胸懷大志,慨然以一統(tǒng)“海洋文學”概念江山為己任,然而大言炎炎,小言詹詹,看似各抒己見,百家爭鳴,裒而析之,卻又面目相似,大同小異。
筆者所能搜檢到的大陸學者對“海洋文學”最早的定義,是呂智敏主編的《文藝學新概念辭典》:
“海洋文學:反映海員和海軍官兵水上生活的一種文學樣式;也有人認為凡是描寫海上生活題材的作品都屬于海洋文學的范疇。海洋文學力圖展現(xiàn)出與海洋打交道的人的性格特征,具體地說,就是不屈不撓的意志、寬廣的胸懷與無窮盡的探索精神,以及在大自然的野性與蠻力面前人類所具有的力量?!盵29]
定義很粗糙,顯然是還沒有經過廣泛而深入的學界爭論,而其“力圖展現(xiàn)”的所謂“人的性格特征”,仍然是人定勝天那一套。早期相對成熟的定義,是從對歐美海洋文學作品的研究中得出的。——歐美學者不急于為他們的作品下定義,國內學者卻紛紛越俎代庖,也是一大奇觀。比如曲金良在其著作《海洋文化概論》里的觀點。他認為,嚴格意義上的海洋文學,“不僅以海為題材,還有把海洋精神作為其深層結構。”[30]而其所謂的“海洋精神”,則是從以黑格爾海洋文明論衍生的海洋文化特性,諸如開放性、商業(yè)性、民主性等等,仍不脫文化言說的樊籬。相比之下,同樣是從海外作品中獲取學理支持的龍夫與楊中舉,所提定義則剝離了海洋文化的母體,單純從文學立場來做界定。龍夫認為:
“真正意義上的海洋文學是:主題與海洋具有特性密切相關、并受海洋的特性支撐的文學作品?!盵31]
龍夫所謂“海洋的特性”,是指理性、感情與意志。楊中舉則認為:
“什么是海洋文學?我認為,那種滲透著海洋精神,或體現(xiàn)著作家明顯的海洋意識,或以?;蚝5木駷槊鑼懟蚋柙亴ο?,或描寫的生活以海為明顯背景,或與海聯(lián)系在一起并賦予人或物以海洋氣息的文學作品,都可以列入海洋文學的范疇?!盵32]
這兩個定義都是以具體的書寫對象為主體規(guī)范,以抽象的精神理念為價值支撐,其言雖殊,其意略同,所以當寧波大學學者段漢武發(fā)表異義時,把他們兩個放在一起來批判。段氏在其《〈暴風雨〉后的沉思:海洋文學概念探究》一文中,用“屬概念加種差”這種晦澀難懂的術語,對楊、龍二氏的概念進行了晦澀難懂的解讀,得出的結論是:兩人的概念都“陷入了晦澀難懂的誤區(qū)”。然后段氏也給出了自己的定義:
“筆者認為,以海洋為背景、或以海洋為敘述對象、或直接描述航海行為、以及通過描寫海島生活來反映海洋、人類自身以及人類與海洋關系的文學作品,就是海洋文學?!盵33]
段漢武自稱,他用的是“屬概念加種差和列舉屬性相結合”的定義方式,比之龍、楊二氏,要高明一個段位。然而從文辭及意涵看,似乎并不比楊中舉和龍夫更有深意和新意。
綜觀以上諸家定義,雖則各執(zhí)一詞,自謂灼見,于實質并無太大差異,惟用詞準確性與表述完備度不同而已,所謂審美、意識之相殊,對象、要素之有別,無非師心自飾之虛詞。其他學者的諸多定義亦皆如是。而此滔滔雄論,無一不在臺灣葉氏兩定義與黃氏四要素之畛內。以島證陸,令人咨嗟。
2.2 “海洋文學”定義試構
由上章可知,中外學者對“海洋文學”持不同態(tài)度,歐美重實用,中國重名義。而從現(xiàn)象看,重名義者陷于名義之辯不能自拔,重實用者卻并未因為缺乏定義規(guī)范而影響他們的相關論述。那么,對“海洋文學”這個概念進行定義與界定,究竟有無意義和必要呢?
愚以為是有的。宇宙萬物——包括具象的與抽象的——皆由三要素構成:實、名、義。實即事物之本體,名即事物之稱謂,義即事物之概念。萬物必有其名,然后方可以指稱之,而名之為名,必定包含獨有的義,因其義而成其名。比如大陸之外的遼闊水域,名之為“海洋”,實則“海洋”之稱謂,便本然具有大陸之外遼闊水域的概念,并賴此概念而成立。而在使用“海洋”這個稱謂時,也因其概念而具有明確的應用場域和指稱界限。實、名、義三位一體,從而建立起語言秩序。有實無名,則不可言說,有名無義,則指向模糊。
質之“海洋文學”:它既有實(人類歷史上大量的海洋主題文學作品),又有名,何為而不可定義之?歐美學者不予定義而言說,固然也無妨礙,但其結果便是散雜駁蕪,無所統(tǒng)緒,不能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學術體系。當然,歐美學者似乎也無意將此搞成一個獨立的學術體系,然而彼人不為,不代表其事不可為,更不代表其事不必為。此固無疑義矣,所以華語世界之踴躍定義,絕非吃飽撐的。惟其所下定義是否精審得當、切中肯綮而已。
愚以為,大陸學者的定義誠然不足為訓,臺灣諸家的概念亦未得其要旨,即使集大成的葉黃二氏之說,也未能抓住“海洋文學”作為特定的類型文學概念得以成立的核心要素與本質。
“海洋文學”作為特定的類型文學概念得以成立,先決條件是“文學”,即指稱對象必須是文學作品:由語言文字構成的具有形而上審美特性的藝術文本。中外都有一些學者試圖模糊“文學”的概念,罔顧現(xiàn)代文學語境,把文學的邊界擴大到沒有邊界,然后將“與海洋相關的一切文獻資料(包括航海記錄、船只制造技術資料等等)”統(tǒng)統(tǒng)塞到“海洋文學”的袋子里。不論是從學理層面,還是從創(chuàng)作層面來評判,這一觀點和做法都是不允當?shù)?。何為文學,是做文學研究最低階的基礎問題,因為沒有解決這個問題而在此制造的問題,只能視之為偽問題。
“海洋文學”作為特定的類型文學概念得以成立,主位要素是“海洋”:即文學是海洋的文學,而不是關于海洋的文學。關于海洋的文學可以囊括與海洋有關的所有文學作品,包括海緣的、陸邊的、乃至于內陸人偶爾的涉海經歷。而海洋本位的文學,則是屬于海洋自身的文學,以海洋為原鄉(xiāng),從海洋出發(fā)去思考和表達,而不包括那些以各種名義拉扯上的關系戶。所以,真正的海洋文學,應當是以海洋為本位,遵從海洋秩序,以海洋法則為基礎邏輯去建構人物和故事,進行價值呈現(xiàn)、情感表達與命運書寫。以此原則創(chuàng)作的文學文本,即是海洋文學作品。
之前的所有定義,雖然都強調海洋主題或海洋背景,但其立論的出發(fā)點卻是大陸本位或人類本位,從大陸意識或人類意識出發(fā)言說海洋文學,而不是以海洋為基點進行界定與闡釋。比如朱學恕,是從大中華文化意識出發(fā)規(guī)定海洋文學,東年是從人文立場闡釋海洋文學,廖鴻基則是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理解海洋文學。臺灣其他學者或作家無不相類,雖則言必稱海洋精神、海洋意識,卻無非自海洋之外言說海洋,并或多或少地賦予了海洋文學以文學之外的意識與價值。大陸學者雖無臺灣的特殊語境,但從一開始,就是將海洋文學放在中國對外開放的時代背景下進行闡述,其后又有大國崛起和文化復興的邏輯支點和理論需求,不論是進取還是反思,出發(fā)點都是中國大陸既往的內陸文化與政教體系。
由這些立場衍生的人與海洋的關系,是人對海洋,而非人與海洋,更非海洋對人,尤其不是海洋自我。此所謂的海洋意識,是人類基于自已的立場需要而對海洋產生的價值觀念,所推崇的海洋精神,也往往是人對海洋的征服與利用、以及在征服與利用過程中產生的可以激勵人類進取之心(諸如勇敢、堅毅、自由)的精神意志。寧波大學教授張如安的觀點最能代表這一普遍的學理認知與言說狀態(tài),他在《中國古代海洋文學導論》一文中這樣寫道:“海洋文學無非是通過海洋以及與海洋相關的一切活動(本文所說的‘海洋的范圍包括了海洋島嶼、沿海地區(qū)以及與海相接的水域),來表達作者蘊藏其中的復雜情感、人生理想以及海洋意識。”[34]這一觀點將海洋書寫作為人類(作者)表達自我的手段,海洋只是道具,人類意志才是文本表達的目的和歸宿。這樣的海洋意識與海洋精神,是人類自己的,而不是海洋的,是人類基于對海洋的形而上與形而下需要,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并服務于自身存在,而不是海洋需要人類以這樣的方式和態(tài)度去跟它打交道。這種以大陸或人類為本位的海洋文學,嚴格講只是海洋題材的文學,而非海洋本位的文學。
我們必須弄明白一個事實:在這個地球上,是人類需要海洋,而海洋并不需要人類。這才是人與海洋真正的關系。在進行以“海洋”為主體的文學言說與書寫時,也應當以海洋為本位,遵從海洋秩序與法則,而不是以大陸為本位,奉行大陸思維與觀念;應當以海洋的意志為意志,以海洋的精神為精神,而不是以人類的海洋意志為意志,人類的海洋精神為精神。
約翰·派克(John Peck)曾經意識到這兩者之間的分野。他在其著作《海洋小說:英美小說中的水手與海洋,1719—1917》中,分析對比英國和美國海洋小說的差異,提出這樣一個觀點:“英國的海洋小說通常從海岸的角度切入,實際上常常以陸地為基礎。而美國的海洋小說將更多的重點放在航海上,航??偸潜豢醋魇翘剿骰蜃晕野l(fā)現(xiàn)之旅?!盵35]遺憾的是,他的觀點僅止于此,而沒有從這一差異深入探討,進而證述“海洋小說”的本質屬性之所在。張如安對“海洋文學”的定義雖則遵奉的是人類本位,認為海洋文學是“借描繪海洋以及海上的一切活動來表達作者意志的一類文學”,卻也認為:“并非所有借描繪海洋以及海上一切活動來表達自身意志的作品都可以歸入海洋文學的范疇?!边@樣的表述雖則自立自破,不能自洽,但也說明他意識到了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既有“海洋文學”概念之難以成立。只是,他將“判斷一部作品是否屬于海洋文學”的標準與依據(jù),歸諸“看它是否將海洋作為審美主體”,認為“最簡單的判斷,是看‘海洋在作品中的比重,以及對‘海洋的描寫是屬于表現(xiàn)內容還是修辭手法”,則就舍本逐末,試圖用文學的屬性完成海洋文學的技術鑒定和甄別,而忽視了問題的源頭在于海洋的本位。[36]
真正的海洋文學,應該是康拉德式的。在其著作《陰影線》中,約瑟夫·康拉德借主人公之口講過這樣一段話:“我的身體屬于海洋,完全屬于海和船;海是真正的世界,船則檢驗著人的男子氣概、脾氣、勇氣、忠誠和愛?!粋€人要么是海員,要么不是海員,我無疑是海員?!盵37]這段話正是康拉德人生經歷的真實寫照。這位生于波蘭的英國籍作家,從17歲起開始海上生涯、直到40歲時因身體原因放棄航海,一直都在海上工作和生活,海洋已經成為他生命的根基。在《黑暗的心》里,他這樣描述水手:“他們的家永遠在他們的身邊——船;他們的祖國也永遠在他們的身邊——大海?!盵38]他們以船為家宅,以海為國土,在茫茫海洋之上浪跡四方。王松林說康拉德是“一個以水手的目光打量世界的小說家”[39],誠然不謬。他是海洋的子民,書寫海洋的時候,自然會發(fā)乎本能地站在海洋的立場,以海洋為本位。而其豐富的海上經驗,又使其在寫作時熟稔地遵循以海洋秩序和海洋法則為基礎的海洋邏輯。這樣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學作品,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海洋文學。
2.3 “海洋文學”的海洋價值與精神
海洋文學必然要體現(xiàn)海洋的精神與價值。而我們談海洋精神與價值,則繞不過黑格爾的《歷史哲學》。這部被無數(shù)學者奉為圭臬的哲學著作,啟迪了幾代中國學人,尤其是其關于大陸文明與海洋文明的論述,為當代中國的人文省思和社會言說提供了近乎無可替代的價值參照和理論支持。研究海洋文化與海洋文學者更莫能外。幾乎所有學者在論著中都要引述黑格爾的海洋文明論,將之作為立論的基礎和論述的引子,認同者滔滔其眾,舉以為思想的旗幟,反對者亦不乏其人,致力于批判其謬識。至于所據(jù)的黑氏言論是否確切、是否存在經典譯傳中普遍存在的曲解和誤讀,卻似乎沒有太多人關心。
金曲良是中國海洋文化研究的佼佼者。他的《海洋文化概論》,便深受黑格爾海洋文明論的影響,書中所總結的海洋特性,也頗具文化言說的代表性。金氏認為:海洋文化的特征,就內質結構而言是涉海性,就運作機制而言是對外輻射性與交流性,就價值取向而言是商業(yè)性和慕利性,就歷史形態(tài)而言是開放性與拓展性,就社會機制而言是行業(yè)性和民主性,就哲學審美而言是生命的本然性和壯美性。
總結得很全面,但也因此而繁冗。且其所謂的海洋,是人類文化意識里的海洋,而非原始的、自在(自體存在)的物理海洋。其所謂的海洋文化特征,也是基于人類文明意志的海洋解讀,而非對海洋本體自性特征的客觀表述?!獙ⅰ吧婧P浴弊鳛楹Q笪幕奶卣?,即已證其出發(fā)點是人本位、大陸本位,而非海洋本位。這是幾乎所有海洋文化與海洋文學研究的通病(或說通例),也是幾乎所有“海洋文學”定義的基發(fā)點。
裒而析之,包括金氏在內的海洋文化與海洋文學研究者,從黑格爾海洋文明論中引申出的海洋屬性不外以下幾種:
開放、多元、自由、重商、冒險、進取、競爭、侵略。
且不論這些據(jù)稱源自黑格爾理論的海洋特性是三豕涉河,還是郢書燕說,與黑爾格的本意究竟有沒有關系,或者有多少關系,即從這幾個共識的特性來講,卻俱非海洋文明所獨有,內陸文明同樣賴之以自存。比如多元,內陸文明的中國先秦比之海洋文明的希臘城邦不遑多讓;再如重商,內陸中國從商朝建立、至兩宋達到頂峰的重商傳統(tǒng)及成就,并不弱于包括希臘、迦太基、羅馬乃至中世紀的荷蘭、西班牙等任何一個海洋文明的代表。而冒險與進取,對于內陸文明早期生活在遼闊大陸內部的民族,同樣是必不可缺的精神要求。競爭與侵略,更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原始屬性,無須分別大陸與海洋。不過是大陸與海洋的面向和形式不同而已。
真正為海洋所獨有、或者海洋大于陸地的價值僅有其二:開放、自由。在大陸,人群單位天然有種內閉的特性,各種壁壘無所不在,有形如城池、寨堡、圍墻、軍隊,無形如血統(tǒng)、種族、籍貫、宗教、階級,等等,無不是將自己與別人區(qū)別開來。一旦大陸被人類瓜分完畢,內閉即成為大陸的基礎屬性和通行規(guī)則。在人類歷史上,誠然有人群單位擁抱異己,對外部人群秉持開放態(tài)度,輕關易道,交通天下,但其前提是為了從中獲益,借開放以壯大自身,開放只是發(fā)展的策略,而非天然的行為。并且這種開放都是有限的,附加有各種排他性的條件和約束,作為開放策略的安全帶和保險閥。一旦人群單位的執(zhí)權者認為這種開放傷害到了自身,便會立即修正策略,塞門閉戶封關鎖國。另外,人群單位的固步自封固然會加劇大陸的分裂和保守,多元與包容也同樣不利于彌合不同單位之間的自性差異和終極矛盾,無論處于何種狀態(tài),巴別塔都不可能在人類統(tǒng)治的大陸上建造成功,人群單位之間的絕對開放,也就像西西弗斯的任務一樣永遠也不可能完成。
開放是自由的前提和基礎,無論是社會形態(tài)還是意識形態(tài),自由的存在與運行都有賴于具有秩序保障的開放環(huán)境?!獩]有秩序保障的開放是脆弱的,不穩(wěn)固的,然而秩序本身,卻又往往對開放懷有或多或少的排斥和敵意。這是一個悖論,也是人類文明的基本矛盾之一,大陸的絕對開放也因此而陷入不可逾越的先天困境。——既然開放不能得到穩(wěn)固而自足的奉行,自由又從何而得其充分而永續(xù)地確立?
海洋則不然。因為特殊的自然條件和物理屬性,海洋不像陸地那樣是人類天然的生存之所,但也因此使人類的陸地法則不能適用于海洋。對于包括人類在內的所有生物,海洋都是開放的,只要具備在海洋生存的能力,就可以肆意通行于海洋的每一個角落,而沒有任何附加的限制和要求。當陸上通道被特定的人群單位封鎖、人類文明行將喪失活力之時,是海洋接納了尋找新世界的冒險者,并以其毫無保留的疆域開放和通行自由,開啟了人類歷史的新紀元。
作為開放與自由之象征的海洋,作用于人的特有精神與意志,則是平等、契約,以及建立在平等、契約精神之上的個人主義和英雄主義。在迥異于大陸生存法則的茫茫海洋,每個人的能力和貢獻都將在其獨有的位置上獲得肯定,并因此而具備與群體的談判資格和議價權力,繼而在單位內部或單位之間建立與其貢獻相對應的契約關系。這種包括了利益分配和權責規(guī)范的契約,體現(xiàn)了基于能力貢獻的原始平等,并成為海洋生存的基礎法則和海上活動的行為憲綱。而面對比大陸更危險也更莫測的海洋,勇于冒險、不懼挑戰(zhàn)未知困境的個人英雄主義,無疑是最先決、也最必要的精神意志。
因此,開放、自由、契約精神、個人英雄主義,才是海洋的根本價值與精神,也是衡量海洋文學之精神價值的本位標尺。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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