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根據(jù)科林·威爾遜有關(guān)“另類人”的理論,日本作家井伏鱒二的小說可以理解為一種思考“另類人”問題的小說。其處女作《山椒魚》描寫了一個典型的另類人形象;《遙拜隊長》突出了另類人眼中毫無自由的常人世界;《燕子花》則在此基礎(chǔ)之上否定了另類人問題解決之道中的極端方式;經(jīng)典之作《黑雨》從形式和內(nèi)容兩方面藝術(shù)性地展示了作者解決另類人問題的個人心得——通過對自然生命力和“唯有離別才是人生”的頓悟獲得高峰體驗,從而覓得真正的自由。
關(guān)鍵詞:井伏鱒二 另類人 自由
井伏鱒二(1898—1993)是日本近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頗負盛名的小說家,在其文學(xué)生涯中留下了諸多著名小說,其代表作《山椒魚》《遙拜隊長》《燕子花》《黑雨》等都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至今為止,對井伏小說的研究有了一定的成果,但遺留問題也頗多,對井伏小說的整體把握就是其中之一。歷來研究大多傾向于把井伏文學(xué)以二戰(zhàn)為界一分為二,認為1941年以前的作品來自作者從書本上得來的知識和自己豐富的想象,之后的作品則是基于二戰(zhàn)經(jīng)歷的記錄和追憶。倦怠是井伏前期作品的共同主題,因此,其前期文學(xué)又可以稱為“倦怠文學(xué)”,后期作品因為主題與戰(zhàn)爭有關(guān),所以常被冠以“反戰(zhàn)文學(xué)”的稱號。然而,這種分段式的思考在某些研究者看來顯然有失水準,小林秀雄早就明確了自己“輕蔑的態(tài)度”。涌田佑則從正面指出井伏小說堪稱“巖屋文學(xué)”,小說描寫的都是被困巖洞的“山椒魚式”的人物;與此類似,熊谷孝也曾指出:井伏一生的創(chuàng)作都是在描寫各種山椒魚和青蛙的樣態(tài)。兩者雖然指出了井伏小說描寫對象上的共性,然而卻沒有進一步探索該如何定性“山椒魚式”的人物。其實,日本學(xué)者須藤宏明倒是指出過井伏處女作中的山椒魚具有英國作家科林·威爾遜所論述的“另類人”的特征,只是須藤僅僅是把《山椒魚》和另一部作品《微波軍記》作了一番比較,認為山椒魚之所以得不到救贖是因其強烈的自我執(zhí)著,不能放下自我,因而達不到徹悟之境,并沒有從整體上分析井伏文學(xué)圍繞“山椒魚式”的“另類人”所作的哲學(xué)思考。因此,本文擬在此基礎(chǔ)上做進一步的嘗試,從“另類人”這個哲學(xué)視角來看井伏整體的小說創(chuàng)作,以期更深刻地理解井伏文學(xué)。
一、初涉“另類人”問題的《山椒魚》
科林·威爾遜在《另類人》一書中明確指出“另類人的話語是存在主義風(fēng)格的”,[1]所以,在此首先對存在主義中涉及另類人的四個關(guān)鍵詞“自由”“真實”與“虛無”“無意義”的關(guān)系進行一番梳理:“自由”意味著自由的意志;意志來源于動機;而動機是一個信仰問題,信什么才可能有做什么的動機;最后信仰必須是對某事“存在”的堅信不疑,也就是說,信仰是有關(guān)什么是“真的”的問題,因此自由最終取決于真實。[1]換言之,不真實的虛無則意味著不自由,不自由的生活如同坐牢,是無意義的。
了解了這組概念,科林在其著書中對另類人的論述就相對容易理解了。科林指出另類人有兩大特征——虛幻感和孤獨感。所謂虛幻感是指:在另類人眼中,常人認為井然有序的世界是不真實的、不自由的,是虛無、無意義的;所謂孤獨感指的是:另類人是認識到常人世界不自由的少數(shù)分子,堪稱盲人國度里唯一明目之人,所以孤獨如影隨形?;诹眍惾说纳鲜鎏卣鳎屏挚偨Y(jié)道:“另類人的問題就是自由的問題?!盵1]另類人看到了常人世界的不自由,另類人的目標是追求真正的自由。以上便是科林勾勒出的另類人形象,而這種形象與井伏鱒二處女作《山椒魚》中的主人公可謂不謀而合。
井伏鱒二的處女作描寫了一條被困巖洞的山椒魚的故事。由于兩年間身體的發(fā)育,山椒魚無法從一個巖洞中逃脫,一時的棲身之所變成了永久的牢房,這條被困巖洞的山椒魚唯一喜歡的就是“把臉貼在巖洞口上,觀賞洞外的景色”。[2]誠然,對小說中由此敷衍出的山椒魚與其他生物發(fā)生的各種糾葛可以有多種解讀,然而從另類人這個視角出發(fā),把山椒魚看到的景色理解為極不自由的常人世界其實并不是一件難事。面對巖洞頂部的苔蘚,山椒魚的態(tài)度是厭惡,因為它認為苔蘚的花粉弄臟了棲身之所的水,而在苔蘚的世界里,它們只是“按照隱花植物散播種子的規(guī)律”撒落花粉而已;[2]面對同樣按照規(guī)律生長的霉,山椒魚的看法是“霉的習(xí)性顯得那么笨拙,經(jīng)常自生自滅,好像絕沒有繁殖下去的意志?!盵2]回顧前文關(guān)于“自由”等關(guān)鍵詞的梳理,這里有關(guān)“沒有意志”的評判就帶有明顯的存在主義風(fēng)格,換言之,在山椒魚看來,霉的生活就是極不自由的;另外,成群結(jié)隊的鳉魚貌似自由自在,然而在山椒魚眼里,“它們中間只要有一條魚誤向左游,其他的魚都會一起跟著向左邊游去”,[2]是“多么極不自由的小東西”;[2]同樣,把山椒魚的肚子誤認為巖石,要在上面產(chǎn)卵抑或是在冥思苦想的小蝦,在山椒魚看來無非是過著常人的生活,“真沒出息”。[2]至此,山椒魚的另類人形象已躍然紙上了。山椒魚就是那個盲人國度里唯一一個明目之人,它看到了常人所沒有意識到的不自由。正因如此,山椒魚也就兼?zhèn)淞肆眍惾说牧硪粋€特征——孤獨感。關(guān)于山椒魚的孤獨感,小說中有兩處描寫:一處是山椒魚很想回頭看看小蝦想在自己的肚子上干什么,但它克制住了,原因是“因為它知道,只要自己身子稍稍動一動,那小動物就會嚇跑的”,[2]文本中雖未言明,但山椒魚急于找個陪伴之人的孤獨感已顯露無遺;另一處則是干脆的獨白:“唉,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多冷清啊!”[2]據(jù)松本武夫的考證,創(chuàng)作于1919年的《幽閉》正是以這種哀嘆結(jié)尾的,只不過語句上略有調(diào)整,《幽閉》的文字是:“真是寒冷般的寂寞??!” 可見,表達山椒魚的孤獨感在當時的井伏看來是多么重要。
如果1929年的《山椒魚》如其原型《幽閉》一樣,也以山椒魚孤獨的獨白結(jié)尾,對于塑造一個典型的另類人形象而言其實并無不妥。山椒魚眼中的世界是虛幻的、不自由的,意識到這一點的山椒魚如同坐牢,被困巖洞就是最好的象征,與此同時,山椒魚的孤獨又溢于言表,按照科林的理論,山椒魚已經(jīng)是一個典型的另類人了。然而,在此基礎(chǔ)之上,作者又加入了一段有關(guān)青蛙的文字:山椒魚堵住洞口,聲稱要把一只誤入巖洞的青蛙關(guān)一輩子,讓青蛙陷入和自己一樣的窘境讓山椒魚感到很痛快,于是山椒魚和青蛙開始了漫長的爭吵,最后才達成了和解——青蛙表示奄奄一息之際其實也并不怎么生山椒魚的氣。多數(shù)論者認為這段文字很重要,尤其是和解的一段,然而頗具戲劇性的是:在1985年出版自選全集時,和解的一大段文字卻遭到了作者本人的刪除。前文已述,另類人的問題是一個自由的問題,篇末山椒魚與青蛙的和解貌似解決了一次沖突,然而并沒有解決另類人的核心問題,山椒魚依舊被困巖洞之中,它眼中的常人世界并沒有因為青蛙的所謂諒解而生出自由的氣息。余秋雨說:“偉大作品的一個重大秘訣,在于它的不封閉。不封閉于某段歷史、某些典型,而是直通一切人;也不封閉于各種‘偽解決狀態(tài)?!盵3]從這個意義上說,井伏刪除看似圓滿的結(jié)尾,其目的也許就在于刪除一種另類人問題的“偽解決狀態(tài)”吧。
小說《山椒魚》是井伏文學(xué)生涯中初涉另類人問題的作品。不僅從內(nèi)容方面,從作品的修改方面也可以看出正確理解山椒魚另類人的形象是多么重要?!渡浇肤~》很大程度上是作為一部主要描寫作者自身心理的私小說存在的,如果對這部初涉另類人問題的作品有所誤讀,在某種程度上也就意味著忽略了作者自身所具有的另類人氣質(zhì)。
二、繼續(xù)“另類人”問題探討的《遙拜隊長》和《燕子花》
如前所述,如果要把井伏文學(xué)分為兩個部分,二戰(zhàn)無疑是一個分水嶺。二戰(zhàn)中井伏于1941年11月入伍,1942年11月退伍,戰(zhàn)后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戰(zhàn)爭題材小說。這些作品時常被冠之以“反戰(zhàn)文學(xué)”的標簽,與前期文學(xué)顯得涇渭分明。其實作者戰(zhàn)前戰(zhàn)后的創(chuàng)作是一脈相承的,并沒有形成明顯的斷裂,戰(zhàn)后一系列作品依然是對另類人問題的繼續(xù)探討,1950年的《遙拜隊長》和1951年的《燕子花》便是其中的代表。
在小說《遙拜隊長》中,作者展示了一個在另類人眼中無意義、不自由的常人世界。首先,《遙拜隊長》中悠一母子的遭遇生動地說明了常人世界的無意義。悠一原本是一個淳樸的鄉(xiāng)村少年,悠一的母親在丈夫病故后憑著自己的辛勞,一度改善了生活,但是在戰(zhàn)時國家政策的推動下,面對村長等人的溢美之詞,悠一母親同意了悠一上少年軍事學(xué)校。后來,悠一因經(jīng)常行遙拜之禮使他得到了“遙拜隊長”的綽號。戰(zhàn)場上的一次事故,悠一成了瘸子,摔傷了腦子,被遣返回鄉(xiāng),戰(zhàn)后還時常犯病,錯認為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母子倆最后掙扎在貧困之中。在另類人看來,悠一母子的生活中沒有值得信仰的真實:以村長等人為代表的軍國主義者滿口謊言,導(dǎo)致悠一母子生活慘淡,悠一母親最后“終于流下了眼淚,怨自己命不好”。[2]這種虛無的世界在另類人的眼里毫無意義。
其次,《遙拜隊長》中還通過對村民的描述著重刻畫了常人不自由的生活。小說中有如下描寫:“當時就是這些鄰里到陸軍醫(yī)院去請求讓悠一出院的。盡管悠一他娘辭謝過,但鄰組的人認為,回來一個軍官,那是很體面的事?!盵2]真是發(fā)人深省的一段文字:村民不顧悠一母親的辭謝,請求悠一出院的行為完全是主觀意志的反映,看似自由,然而這些貌似自由的村民不過是深受軍國主義政府宣傳教育之后的順民而已,在另類人眼中,這群村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正是他們的可悲之處。
而繼《遙拜隊長》之后,小說《燕子花》在另類人問題的思考上又有了進一步的深入,開始探討另類人問題的解決方法了。
科林曾指出:“解決另類人的問題有兩條路徑,即向前走和向后走?!盵1]結(jié)合小說《燕子花》,在此首先對所謂“向后走”做一番說明。所謂向后走,是另類人的妥協(xié)之舉。自殺是妥協(xié)中的一種極端方式。雖然對某些另類人來說死亡問題是唯一真實的問題,雖然存在主義大家加繆表達了只有在面臨死亡時,自由才最有可能實現(xiàn),然而科林卻說:盡管我對那些瘋掉或自殺了的天才們很感興趣,但我并不認同他們的無謂之感。[1]
如同科林對另類人問題解決方式中自殺的否定一樣,小說《燕子花》對此也表達了否定之意。這從小說描述的兩個故事中可見一斑。其中一個故事是在燕子花開放的池塘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尸,據(jù)巡警說死者“也許因為空襲,慌慌張張跑出家來,毫無目的地到處亂跑,跑到了這個池塘邊。然后也許出于某種感慨,偶一激動,就跳進了水里?!盵2]耐人尋味的是,作者又補充了一個故事:一位木匠的妹妹外出打工,卻懷了一個沒爹的胎回來,最后妹妹的尸體浮在水上,旁邊同樣盛開著燕子花。至此,燕子花的象征意義已經(jīng)非常明顯了,盛開的燕子花不是生命的象征,而是死亡的代碼。值得關(guān)注的是這些死亡很可能都是自殺引起的,當然這些自殺似乎也都是為了擺脫某種不自由的解脫之舉,但作者卻借作品中朋友木內(nèi)的一句話給予了明確的否定:“都是盡開這種敗興的花。”[2]花是敗興的,花所暗示的自殺引起的死亡也是敗興的、不足取的。常人為了擺脫不自由,為了解脫,選擇自殺等極端方式是不足取的,那么另類人為了追求真正的自由而采取的極端行為呢?朋友木內(nèi)的一句話正是作者的回答。
三、完成“另類人”問題思考的《黑雨》
處女作《山椒魚》初涉另類人問題;《遙拜隊長》突出了常人世界的不自由,繼續(xù)了另類人問題的思考;而《燕子花》在此基礎(chǔ)之上嘗試思考另類人問題的解決之道,否定了自殺這種“向后走”的極端方式。然而,所謂“向前走”依然是井伏的努力目標,這從1966年的長篇小說《黑雨》可見一斑。
科林在其著作《另類人》中對“向前走”也作了一番艱苦的探索,雖然他表示“尚不能提供一個圓滿的答案”,[1]但還是引入了一個“高峰體驗”的概念。所謂“高峰體驗”即把意志力傾注于自己的情感、思想抑或是身體來獲得一種奇妙的樂觀心情和歡樂的迸發(fā),并強調(diào):“高峰體驗就是對自由的突然感悟?!盵1]而關(guān)于“向前走”,井伏鱒二通過《黑雨》又進行了怎樣的思考呢?
首先看小說的內(nèi)容。小說《黑雨》原題為《侄女的婚事》,故事的梗概是閑間重松的侄女矢須子在廣島原子彈爆炸時淋到了黑雨,患上了原子病,但起初一家人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戰(zhàn)后全家的頭等大事是侄女的婚事。但有傳言說矢須子患上了原子病,使得婚事不順。為了辟謠,重松抄寫了自己的《挨炸日記》和矢須子的日記以證清白,最后侄女的原子病還是爆發(fā)了。
作為一部涉及原子彈爆炸的小說,《黑雨》中對爆炸后慘狀的描述令人震驚:“在這一片廢墟上,到處有一點一點白色或黑色的東西在活動,那大都是在來回尋找遺骨的人們……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近那具尸體一看,原來是很多蛆蟲從嘴里和鼻子里吧嗒吧嗒地滾落到地面上?!盵4]一副地獄之景赫然在目,《黑雨》中諸如此類的文字俯拾皆是,很多論者認為這是作者反戰(zhàn)的吶喊,但從另類人的角度看這些文字,常人世界的不自由在戰(zhàn)爭中表現(xiàn)得可謂入木三分。除此之外,小說《黑雨》中還有一點值得特別關(guān)注,那便是重松日記中被認為是反戰(zhàn)名言的那句話:“比之于所謂正義的戰(zhàn)爭,倒不如非正義的和平好得多?!盵4]這句話中反戰(zhàn)情緒自不待言,但同時還透露出另一種信息,那便是在重松看來那場侵略戰(zhàn)爭似乎還有一些正義的色彩。也許是簡單地在重松和井伏之間畫上了等號的緣故,評論家杉浦明平才指出井伏“看不清戰(zhàn)爭始作俑者的意圖”,其實重松的這種認識正是井伏眼中常人對所處世界缺乏洞察,無法找到真實的傳神寫照。重松的名言貌似體現(xiàn)了一種自由選擇,本質(zhì)上依然是深受軍國主義蒙蔽之下的言辭,與真實以及真實基礎(chǔ)上的自由不知相差多遠。
《黑雨》中常人世界的不自由,如上所述,可謂比比皆是。然而小說中尚有不可忽略的重要內(nèi)容,那便是重松的事業(yè)——鯉魚養(yǎng)殖。小說結(jié)尾處的一段描寫頗具象征意義:重松看到池中小魚的茁壯成長,池邊的莼菜生機勃勃,心想:“眼下如果從對面山上現(xiàn)出虹來,那就是奇跡。如果不是白色的虹,而是出現(xiàn)彩虹的話,矢須子的病就可以治好嘍!”[4]對此,東鄉(xiāng)克美認為,魚苗的誕生和事實上矢須子疾病的惡化在此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象征著自然生命力的魚苗與象征著破壞自然、扼殺生命的核戰(zhàn)爭在此形成了一種激烈的碰撞,但對自然生命力的信任占據(jù)了重松的思想,因此才有了一番有關(guān)矢須子康復(fù)的幻想。從小說中緊接著的一句:“重松還是把目光移向了對面山上,心里這樣幻想著?!盵4]來看,重松當時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借用科林的話,就是達到了所謂的“高峰體驗”,得以一瞥真正的自由境界。至此,作者井伏鱒二借小說《黑雨》完成了其關(guān)于另類人出路的部分思考:雖然戰(zhàn)爭下的常人世界沒有自由,然而,自然的生命力是真實的,可信賴的,對自然生命力的感悟是達到高峰體驗、追求自由的途徑之一。
分析小說《黑雨》中關(guān)于另類人問題的思考時,除了內(nèi)容,忽略小說的形式也是比較遺憾的。論及《黑雨》的形式,最明顯的特征便是日記體的使用,需要強調(diào)的是《黑雨》借此表達了一種思想,那便是珍視每一天。尤其能體現(xiàn)這一點的莫若重松要求妻子補記《戰(zhàn)爭期間廣島的伙食》,這篇記錄其實證明矢須子健康的動機似乎是微乎其微的,但明明是妻子不擅長的,重松卻執(zhí)意要補錄,作者通過這一段細節(jié)的設(shè)置,意欲表達的不正是對每一天的珍視嗎?對此,評論家涌田佑有一段話值得關(guān)注,他指出井伏之所以對日記鐘愛有加,是因為“認識到了‘一天的貴重,也就認識到了佛教中所謂‘一生只遇一次的殘酷,而正是這些認識形成了井伏文學(xué)‘唯有離別才是人生 的表現(xiàn)?!边@段話用以解釋《黑雨》中日記的使用,應(yīng)該是再合適不過的,而且,可以認為這段話更是為《黑雨》中關(guān)于另類人的思考加上了一條深刻的注解。井伏之所以對日記情有獨鐘,是因為對人生有了一番領(lǐng)悟,意識到了人生中的每一天都是唯一的一天,都倍顯珍貴,值得珍藏于日記。人生中唯有和每一天說再見才是真實的,找到這種“唯有離別才是人生”的真實,對于充滿另類人氣質(zhì)的井伏而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梢哉f井伏正是憑著體會“唯有離別才是人生”這種“高峰體驗”,才找到了真正的自由。
綜上所述,小說《黑雨》的內(nèi)容和形式都體現(xiàn)了作者對另類人問題解決之道中“向前走”的探索。找到了可貴的兩點真實——自然的生命力和“唯有離別才是人生”,從而獲得高峰體驗,領(lǐng)悟自由。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在井伏關(guān)于另類人問題的思考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感悟“唯有離別才是人生”,出自井伏鱒二對唐詩《勸酒》的翻譯。原詩曰:“勸君金屈卮,滿酌不須辭?;òl(fā)多風(fēng)雨,人生足離別?!边@首詩原本是詩人于武陵勸解寬慰友人之言,意思是人生中類似離別之類的事很多,無須介意,表現(xiàn)了一種豪放情懷。然而井伏把其中“人生足離別”一句譯為“唯有離別才是人生”,考慮到井伏深厚的漢學(xué)底蘊,這顯然不是一種誤譯,相馬正一稱之為“戲譯”,而這種“戲譯”意在何為,也許聯(lián)系有關(guān)另類人問題的思考,我們會恍然大悟吧。
四、結(jié)語
井伏的小說創(chuàng)作時間之長、數(shù)量之多,在日本文壇是不容忽視的。也許正因如此,才常常采取分段式的研究。前期的倦怠,后期的反戰(zhàn)似乎已成定論,然而這種人為的分割,在某種程度上也許是未能深刻理解井伏文學(xué)精髓的反映。從“另類人”這個視角來看井伏文學(xué),可以說井伏文學(xué)從《山椒魚》初涉另類人問題開始,就沒有停止對這個問題的探索。戰(zhàn)后的《遙拜隊長》繼續(xù)了這一問題的思考,《燕子花》中否定了另類人問題解決之道中自殺式的極端方法,集大成之作《黑雨》則從正面提出了另類人問題的解決心得——相信自然的生命力及“唯有離別才是人生”,從而獲得自由。當然,認識井伏小說中關(guān)于另類人問題的思考,并不是要簡單地否定已有的研究成果,而是從一種哲學(xué)的角度整體性地解讀井伏小說,綜合先行的研究,不難發(fā)現(xiàn)井伏文學(xué)前期的倦怠正是常人世界的虛無,后期的反戰(zhàn),也無非是作者在親歷了戰(zhàn)爭,對常人世界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之后,進一步探索另類人問題時的文學(xué)表現(xiàn)而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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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日]井伏鱒二.黑雨[M].柯毅文,顏景鎬,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
★基金項目:本文系江蘇高校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研究項目“‘常人批判視角下的井伏鱒二戰(zhàn)爭文學(xué)研究”(項目編號:2017SJB2239)的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劉騰,男,博士研究生,副教授,常州大學(xué)懷德學(xué)院,研究方向:日本近現(xiàn)代文學(xué))(責(zé)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