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澎 李華 王宗磊
摘? ? 要: 關于唐初隴右地區(qū)相關商貿(mào)問題的研究,成果豐碩。但是,在細節(jié)方面尚存瑕疵和失誤。本文根據(jù)前人研究成果,以及對相關吐魯番文書的考釋,對兩處前人的誤判提出新的觀點,即高昌城門北垣應為三座城門,北垣西端的城門即為橫城門,而不是鄭炳林所推斷的橫城門為高昌城南垣其中一門。筆者根據(jù)唐初民間契約的格式特征,對陳守忠關于“練主”的解釋提出異議,并作出相應的論說。
關鍵詞: 高昌? ? 橫城門? ? 保人? ? 吐魯番文書
唐初隴右道其地“東接秦州,西逾流沙,南連蜀及吐蕃,北界朔漠”①(63),所轄地區(qū)廣闊且包含重要的絲綢之路的重要據(jù)點,據(jù)榮新江的《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按地區(qū)所總結(jié)的胡人活動來說,隴右地區(qū)可以說是胡漢商貿(mào)發(fā)達之地,從沙州所轄的且末(播仙鎮(zhèn))到秦州分布有較為獨立的胡人聚落,且現(xiàn)所發(fā)現(xiàn)的敦煌吐魯番文書有關商貿(mào)文書的交易地點多在這一地區(qū)。結(jié)合前人研究和吐魯番出土文書,筆者將對該隴右地區(qū)兩個商貿(mào)問題做出新的解釋。
一、高昌城“橫城門”的考證
唐初隴右地區(qū)商貿(mào)方面的重要勢力包括以胡商為代表的興胡營,《高昌內(nèi)藏奏得稱價錢賬》中提到內(nèi)藏,涉及麴氏高昌國王室控制商貿(mào)稅收補充王室開支的需要,才將高昌的末胡營收稅管理權限移交王室,由王室直接派出官吏進行管理。這種制度的規(guī)則關系反映中外交往的方式,但是這種關系的道路路線卻較少涉及,這就需要了解高昌城門的具體城門,再結(jié)合高昌城平面布局得出結(jié)論。
(一)鄭炳林的高昌城門考證
高昌城門的考證研究,以蘭州大學的鄭炳林的《高昌城諸門考》為代表。鄭炳林的考證,建立在閻文儒對高昌城的描述和《高昌延昌四十年(公元600年)供諸門及碑堂等處糧食帳》②(362)和《高昌延壽十四年(公元637年)兵部差人往青陽門等處上現(xiàn)文書》③(128)兩件文書之上,依據(jù)歷代都城城門名稱和五行等資料考證出,“高昌城東垣南門為青陽門,東垣北門為建陽門……金章門為高昌城西垣南頭第一門,金福門為西垣北門,玄德門指高昌城宮城附近之北門,武城門當指城北垣西邊之鹿門……新南門、故南門指高昌城南垣三個門,后件文書的橫城門即其中一門”④(25-31)。
由于鄭先生缺少對高昌國守門官制的敘述和閻先生對高昌城門某些描述的缺失,造成某些城門考證失誤,以下筆者將結(jié)合高昌城的考古學報告和中國都城體制進行分析。
(二)高昌城北垣諸城門
吐魯番阿斯塔那171號墓出土文書《高昌延壽十四年(公元637年)兵部差人往青陽門等處上現(xiàn)文書》③(128)這件文書反映的城門有:青陽門、金章門、金福門、玄德門、建陽門、橫城門、武城門等七個完整的城門名。關于如何判斷高昌城北部城門的具體名稱,鄭炳林根據(jù)閻文儒考察高昌故城,認為高昌故城分外城,內(nèi)城、宮城三部分。外城略作四方形,“從殘存的痕跡來看,西、南兩面的城垣,比較完整,西垣有兩個門,北端的門,還保存了曲折的甕城,北、東兩面的城垣,也可能有兩個門,南垣有三個闊口,如果正中的闊口,也是門的遺跡,那么就是三個門了”⑤(28)。認為城北垣有二門,是玄德門和武城門,進一步將橫城門認為是南垣城墻的其中一門。
筆者根據(jù)閻文儒《吐魯番的高昌故城》一文附圖和自身實地考察,認為高昌城北垣應該為三座城門,北垣西端的城門為橫城門,而不是如鄭炳林所說橫城門為南垣城墻的其中一門。高昌城北垣城墻中部出現(xiàn)較大的方形夯土遺址,推測為一座甕城,該夯土遺址位于城門中心線位置,推斷為高昌城中軸線的較高規(guī)格的城門,根據(jù)棋盤式的都城形制,該甕城東西應該各有一座城門,所以北部城垣應該為三座城門。
其次,從吐魯番文書《高昌延壽十四年(公元637年)兵部差人往青陽門等處上現(xiàn)文書》反映出來的城門名稱,由于文書全文過長,因此摘錄涉及城門名稱的句子,如“用金福門外上現(xiàn)伍日”“左祐保,右陸人,用玄德門外上現(xiàn)伍日”“□熹、陰歡子,右伍人,往永昌谷中橫城門里還伍日”“供將慶祐,用金章門里□□□”“用玄德門里”“用建陽門里上現(xiàn)伍日”“用武城門里上現(xiàn)伍日”③(128)。這些文字中反映出相關的高昌門名稱,該文書殘缺可能城門名稱并不完全,但是可以通過歷代都城城門名稱、五行方位和高昌國官制進行推論。
根據(jù)《漢書·五行志》的記載,表明水為北方之行,色尚黑,玄,黑色;玄德,指北方之水德。又據(jù)《史記·天官書》北方有玄武七宿。結(jié)合玄德門和武城門的名稱,可以確定下北部城垣的其中兩座為玄德門和武城門,這個觀點與鄭先生一致,但是根據(jù)西漢長安城的城門名稱進行考察,西漢長安城北部城垣中出現(xiàn)了橫城門這一名稱,除此之外據(jù)《漢書》卷二十七下之上《五行志下之上》記載:“渭水虒上小女陳持弓年九歲,走入橫城門,入未央宮尚方掖門,殿門門衛(wèi)戶者莫見,至句盾禁中而覺得。”⑥(1474)橫城門的南方正為未央宮,可以由此斷定,高昌城的橫城門應該和西漢長安城的橫城門方位一致,可以斷定高昌城北垣西部的城門為橫城門,高昌城北垣應為三門:橫城門、玄德門和武城門。
關于橫城門,孫麗萍在《德藏文書〈唐西州高昌縣典周達帖〉札記》結(jié)合德藏文書認為“延壽十四年文書中‘永昌谷中橫城門里說明顯然此橫城門里在永昌谷中,并不一定就是指高昌城南門,文獻資料中也并沒有證明橫城門即高昌南門”⑦(103-104)。橫城門應該是王素先生認為位于高昌故城以北偏東12千米處的勝金烏爾塘的永昌城的一個城門。但永昌城作為高昌王國縣級單位在唐滅高昌后降格為城,橫城門作為西漢長安較為著名的城門,應該不會用于永昌城這一基層單位的城門名稱。我認為可能高昌城西北城門為橫城門,高昌城橫城門不僅有搬用西漢長安城橫城門名稱和位置的特點,而且可能有通向永昌谷橫城里的意思。因為橫城里一名稱在文書交河縣也有提及,出現(xiàn)代指不同地點的“橫城”地名名稱也不足為奇。
(三)高昌城門與高昌國官制研究
筆者從高昌國官制簡單探討高昌城門名稱,“(前缺)養(yǎng)胡,供府門”、(前缺)鹿門。次一斗,付幼賢,供(后缺)”文書中出現(xiàn)“府門”和“鹿門”應是高昌城門的另一種稱呼,鄭炳林先生嘗試將兩種稱呼體系對應,認為“玄德門指高昌城宮城附近之北門,武城門當指城北垣西邊之鹿門”④(31),但筆者認為應該從高昌國官制進行考察。
王素對高昌國軍事官制做出過相關梳理:“統(tǒng)計羅振玉先生統(tǒng)計有殿中中郎將、鹿門子弟將、三門將、三門子弟將、三門散望將、散望將、領兵將、廂上將、曲尺將、巷中將、內(nèi)干將。黃文弼先生有殿中中郎將、三門子弟將、三門散望將、府門散望將、散望將、內(nèi)干將、侍內(nèi)干將、領兵將、箱上將、曲尺將、巷中將。而嶋崎昌先生的統(tǒng)計分為四個系統(tǒng)中央系統(tǒng)巷中將、領兵將、曲尺將、殿中中郎將、鹿門子弟將,府官系統(tǒng)殿中中郎將、內(nèi)干將、府門散望將、領兵將、曲尺將,郡官系統(tǒng)三門散望將、三門子弟將,縣官系統(tǒng)散望將、子弟將。侯燦后來居上,他不僅對類別進行統(tǒng)計,還對品級進行排列。”⑧(83)
其中出現(xiàn)“鹿門”“府門”“三門”等代指高昌城門的名稱,據(jù)此大膽猜想,是否三門就是代指高昌城北垣的三座城門,因為其宮城北城墻即是高昌城外城北垣城墻,但是如此便和前人學者有所出入,因為侯燦先生將三門子弟將劃為第八等級,嶋崎昌將三門子弟將列為郡官系統(tǒng)中,暫時沒有決定性的證據(jù),需要新的資料的出土進行佐證。
二、“練主”的考證
對“練主”的解釋唐初隴右地區(qū)契約關系和發(fā)展歷史,在韓森的《傳統(tǒng)中國日常生活中的協(xié)商—中古契約研究》中得到較為經(jīng)典的解釋,但是相關名詞的研究仍然前缺,許多商品名稱和契約用語需要得到解釋。筆者認為陳守忠對于“練主”的解釋較為臆斷,沒有結(jié)合同時代的吐魯番文書互證,下面將結(jié)合吐魯番出土文書中同時代的契約文書提出解釋。
(一)釋“練主”
隴右地區(qū)商貿(mào)規(guī)范包括訂立契約的規(guī)范,契約是證明自己物品所有權的方式之一,比如自己購買奴隸訂立契約,在請過所也就是申請?zhí)瞥耐ㄐ凶C時需要詳細證明自己所帶商品和隨從的身份,奴隸的身份自然通過買奴契約證明。陳守忠在《吐魯番阿斯塔那墓出土之唐代三件文書的研究》一文中通過唐開元十九年唐榮買婢市券,二十年薛十五娘買婢市券,二十一年唐益謙、薛光泚、康大之請給過所案卷等三件文書考證商貿(mào)線路和買賣雙方的身份地位,但是在“練主”一詞的解釋中出現(xiàn)了疏漏,認為“故‘興胡米祿山等賣婢,其身價用練來計算。由此而相連可知兩個‘買婢市券中‘練主這一名稱的來歷。‘練主,就是資本雄厚、在西州市上擁有大量絹帛的坐商。買婢的唐長史家,不會積存那么多的練,是按價將錢付給練主,再由練主將練付給婢主而成交易。故買婢的‘市券要寫入‘練主”⑨(106)。其解讀認為唐長史需要將錢幣兌換成練再進行交易,筆者認為這是不妥當?shù)?,因為吐魯番出土文書中也出現(xiàn)“錢主”這個稱謂,錢幣和練在吐魯番地區(qū)應該是混用的。在張永莉的碩士論文《吐魯番契約文書詞語例釋》中認為“文書中出現(xiàn)的有田主、桃主、本主、練主、馬主、舍主、錢主、園主、麥主、駝主、牛主、地主、陶主等名稱”{10}(18-19),并將其歸為債權人這一類別。在文中解釋了桃主、錢主和地主的含義,即作為相關財產(chǎn)所有者,由此可以看出張永莉?qū)⒕氈饕暈榫氝@一財產(chǎn)所有者,卻沒有進行詳細的考證,也沒有對陳守忠的練主觀點做出直接的回應,這是筆者認為張永莉一文遺憾之處。下列將對此做出較為詳細的闡述和回應。
筆者通過同時代的契約文書的考察認為這里的“練主”應該是僅僅是物主的概念,即“練主”是練的主人,可以在一定情況下解釋成買主,因為從吐魯番出土的文書來看,如《泰始九年翟姜女買棺契》木簡上寫有:“泰始九年二月九日,大女翟姜女從男子欒奴買棺一口,賈練廿匹。練即畢,棺即過。若有人名棺者,約當召欒奴共了。旁人馬勇,共知本約?!眥11}《中國歷代年號考》,“武帝司馬炎泰始265十二月—274。”{12}(20)可知泰始是西晉武帝司馬炎的年號,這件文書記載了翟姜女用練購買一口棺材的事件,不僅如此從西晉到唐代也有練作為貨幣使用的情景,在吐魯番出土文書《唐開元二十一年(公元七三三年)石染典買馬契》(93TAM509:8/10),將該契約錄文抄錄于下:
二六唐開元二十一年(公元七三三年)石染典買馬契
1.馬一匹騮敦六歲
2.開元廿一年正月五日,西州百姓石染典,交用大練十捌
3.疋,今于西州市,賣康思禮邊上件馬。其馬
4.及練,即日各交相分付了。如后有人寒
5.盜認識者,一仰主保知當,不關買人之事???/p>
6.人無信,故立私契。兩共和可,畫指為記。
7.練主
8.馬主別將康思禮年卅四
9.保人興胡羅世那年卌
10.保人興胡安達漢年卌五
11.保人西州百姓石早寒年五十{13}(48)
契約中寫道:“開元廿一年正月五日,西州百姓石染典,交用大練拾捌匹,令于西州市,買康思禮邊上件馬?!彪m然契約者沒有寫出練主的姓名,可能是殘缺,但是可以從契約中石染典即日交付練,說明石染典作為練主承擔者買者的身份,在這種情況下可以將練主作為買主,而不是像陳守忠所解釋的一樣練主承擔著貨幣兌換的職能。筆者認為“練主”在契約中的格式和指代含義與貞觀年間的《唐傅阿歡夏田契》(64TAM10:35){14}(78-79)的“錢主”一致,都是買家的代稱。
(二)練主與契約發(fā)展
《唐開元二十一年(公元七三三年)石染典買馬契》是一份石染典買馬的契約,文末有:“練主(后空無名)馬主別將康思禮年卅四,保人興胡羅世那年卅……”這里出現(xiàn)了“馬主”和“練主”二詞,結(jié)合上文筆者的解讀,可以得出“練主”就是練的所有者,也就是支付練來買馬的人,就是石染典此人,“馬主”就是擁有馬的人,在語境中就是賣馬的人,后續(xù)列有三位保人。同樣的規(guī)范可以在《唐□□二年曹忠敏租田契》(64TAM37:21){13}(155)看出,將文書末尾的錄文抄錄于下第九行到第十行:“麥主——田主? ? 朱進明年卌”。
“麥主”后最末署名但是可以確定是曹忠敏,后書寫兩位保人的姓名,文書后缺,可知唐朝吐魯番地區(qū)訂立契約時候以購買物和賣出物作為指代詞來指代買家和賣家??梢砸源送茢喑鎏瞥跛饺似跫s訂立格式大體如下:
1.×年×月×日,×××以(從)×××(地點或者人名)買(租)
2.其馬及練(指代商品交換的對象)即日各交相分付了。
3.書寫保人的責任條款,相關責任由保人擔負與買家無關
4.民有私約,約當二主。
5.強調(diào)私契約,書寫為證
6.(署名)練主(麥主/錢主)相當于買家
7.馬主(田主/婢主)相當于賣家
8.保人(知見人)若干
注釋:
①李林甫等.唐六典卷三[M].北京:中華書局.
②國家文物局,新疆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版:第二冊[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
③國家文物局,新疆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版:第四冊[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
④鄭炳林.高昌城諸門考[J].蘭州大學學報,1985(4).
⑤閻文儒.吐魯番的高昌故城[J].文物,1962(7).
⑥班固.漢書卷二十七下之上·五行志下之上[M].北京:中華書局,1963.
⑦孫麗萍.德藏文書《唐西州高昌縣典周達帖》札記[J].西域研究,2014(4).
⑧王素.麴氏王國軍事制度新探[J].文物,2000(2).
⑨陳守忠.吐魯番阿斯塔那墓出土之唐代三件文書的研究[J].敦煌研究,1996(4).
⑩張永莉.吐魯番契約文書詞語例釋[D].西安:陜西師范大學,2012.
{11}阿迪力·阿布力孜.《泰始九年翟姜女買棺契》木簡[N].中國民族報,2019-4-5(009).
{12}李崇智.中國歷代年號考(修訂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1.
{13}國家文物局,新疆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版:第九冊[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
{14}國家文物局,新疆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版:第五冊[M].文物出版社,1981.
本文為“石河子大學大學生研究訓練計劃項目”所資助的研究成果,項目編號:SRP2019351。
通訊作者:王宗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