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禎
摘要:龍是中華民族古老的圖騰之一,炎黃子孫又稱“龍的傳人”。千百年來,農耕文明的滋養(yǎng)使“民以食為天”這句話深諳人們內心。古時,人工灌溉技術不發(fā)達,農作物所需水分多靠降雨獲得,人們認為龍是天空中風雨的主宰,于是對其膜拜,祈求平安。二月二“龍?zhí)ь^”,是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也是節(jié)令的反映,標示著陽氣自地底而出,雨水增多,萬物生機盎然,春耕由此開始。河北省趙縣東部梨區(qū)的范莊鎮(zhèn),每年農歷“二月二”都要舉行隆重的祭龍活動。這天,三里五鄉(xiāng)數(shù)以萬計的鄉(xiāng)親自發(fā)地聚集在這里,以歌舞等方式崇龍拜龍,尋根祭祖。本文籍田野調查為基礎,分析范莊“龍牌會”祭祀音聲的構成,并進行相關思考。
關鍵詞:龍牌會 音聲 思考
信仰,是人內心對于自然、祖先或其他事物的崇拜。以期風調雨順、平安喜樂,人們往往通過舉行祭祀儀式對自己的信仰表示忠誠。為使氣氛濃重、熱烈,古往今來的祭祀儀式中,音樂多為不可或缺的元素。每逢二月二“龍牌會”,范莊及周圍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會到龍牌前“報到”,而“報到”的方式即上香、獻祭、唱誦經(jīng)書抑或其它音樂表演方式。分析“龍牌會”的祭祀音聲構成,對于了解當?shù)孛耖g信仰體系、傳統(tǒng)音樂元素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
一.“龍牌會”祭祀儀式的考察
范莊鎮(zhèn)位于河北省趙縣東部梨區(qū),土地平坦肥沃,家家戶戶普遍種植梨樹。出于對農業(yè)經(jīng)濟發(fā)展的期盼,人們的信仰便更加熱切與真誠。據(jù)說,自盤古開天辟地后,人類有了部落,共工氏人面蛇身,能耐極大,帶領部落人群以狩獵為生,因保護地盤與顓頊征戰(zhàn),勾龍帶領部落人群逃難到范莊一帶,培植五谷、筑巢居住,不料顓頊再度犯鏡,要求勾龍交出權位,否則踏平部落,為拯救部落人群勾龍化為白娥飄然而去,時至今日,每年正月下旬,范莊一帶都會有白娥翩翩飛來,安然入戶,人們認為是龍祖顯圣,為了敬奉祖先,遂設龍牌以供奉,視龍牌為勾龍的化身。
在范莊,村中成立了龍牌會,有會長若干名,平日里龍牌供奉在會長家中,龍牌廟共分兩層殿,逢二月二,將龍牌請到廟的一層殿中,為迎龍牌;而后在廟中供奉數(shù)日,周圍鄉(xiāng)民前來祭祀,為祭龍牌;后將龍牌送至下一位會長家中,為送龍牌。至此,一年的龍牌會結束。其中祭龍牌持續(xù)的時間最長、規(guī)模最大、人數(shù)最多、內容最豐富。在祭龍牌期間,周圍各村會有代表團體前來祭祀,成員多為中老年人,他們手持打擊樂器,在香龕前邊敲打邊念誦經(jīng)書,祈求平安。這些團體是與龍牌會建立了相互趕會關系的臨近村的組織,又被稱為“行好的”。也有的是結隊前來的“花會”,進行扭秧歌、打鼓、跳舞等。其次,是個人行為,往往從鄰村趕來,攜家人上香、祈禱,無論童叟,皆到香龕前跪拜,也可根據(jù)個人意愿隨心布施,所獲收入皆用做“龍牌會”的開支,包括廟的修繕與維護,另外,在祭龍牌期間,龍牌會成員也用所獲布施開火設宴,款待前來上香的團體。下午,各團體都已返回,此時上香的多為散客。次日上午亦會有其他團體前來,但唯二月二當日人數(shù)眾多。
二層殿懸掛各路神像百余幅: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太上老君、送子觀音等,神像面前亦有香龕與“炸禮”(用油炸制的具有吉祥寓意造型的面食)。按照當?shù)匦叛?,人們認為不同的神像庇佑不同的內容,他們根據(jù)自已所求,在不同的神像前放置供奉用的點心,隨后上香、跪拜、祈禱,焚香時會有香頭據(jù)香的燃燒情況解讀寓意,然后香客許愿、布施。
廟外,似乎更契合年輕人的精神需求。多戶商家共同舉辦“自娛自樂大獎賽”演繹流行歌舞,與廟內莊嚴古樸的誦經(jīng)、唱禱形成鮮明對比。廟會也成為各種小宗商品交易的好機會,零食、日用、服飾等一應俱全,熙熙攘攘的人群,熱鬧非凡。
二.“龍牌會”祭祀音聲的分析
學者曹本冶講:“中國的信仰體系及其儀式音樂傳統(tǒng)十分豐富多樣,分布地域也極為廣闊,按儀式舉行的時間特性,大致可分為兩類:(1)定期循環(huán)再現(xiàn)的‘周期性儀式,如:節(jié)日儀式和定期的神誕、廟會、儺儀、公醮等。(2)依特發(fā)事件(天災人禍)而臨時舉行的‘指向性儀式,如:天旱求雨儀式、祛疫除災儀式等。”范莊“龍牌會”是大型的廟會活動,每年在固定的日子舉行,因此應屬于“周期性儀式”。期間涉及音聲種類繁多,筆者將其中最具音樂性的音聲依據(jù)生發(fā)場合不同概括為兩類,即位于廟堂內直接向“龍牌”祈禱的核心音聲——唱經(jīng),以及廟堂外圍的自娛性歌舞音聲?!皟x式作為信仰體系中的外顯行為,其展現(xiàn)由始至終被音聲(包括一般概念中的“音樂”)所覆蓋著。這種音聲為參與者增援和帶出儀式的意義及靈驗。音樂作為儀式中音聲的一部分,是音樂研究者最直接探討和分析的對象。同時,如果音聲是儀式行為的有機部分,那么音樂學對儀式中音聲的研究便必須把音聲置于其儀式環(huán)境中,分析音聲在儀式場景中的運作及其與儀式、信仰之間的互動,從信仰體系的宏觀語境中理解音聲在其生態(tài)文化中的深層含義?!薄褒埮茣笔且环N祭祀儀式,更是一種民俗文化,在其進行過程中,兩種截然不同的音樂,形成鮮明對比、有機互動,促成“龍牌會”的圓滿禮成。這種音聲除了具有儀式架構的意義之外,其本身也攜帶著當?shù)厝说木駜群c信仰基因。因此,分析其音聲構成對于我們了解當?shù)厝说囊庾R層面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一).核心音聲:宗教色彩的誦禱
上文所及,幾乎所有鄰村都有固定的“行好的”,在祭祀期間到“龍牌”前“報到”,除了上香、跪拜,最重要的是唱誦經(jīng)書。每個團體均用固定的打擊樂器,如:鼓、鈸、鐃、鐺子,但不同村有不同的鼓套、旋律。領誦者手持經(jīng)書,帶領眾人邊敲打邊唱誦。全部誦完需近十幾分鐘的時間。唱誦內容多以祈禱為主:“......奶奶出了三霄殿,駕起祥云到堂中,保佑保佑多保佑,保佑善人得太平......”其旋律性比較強,多是同一個旋律的多次反復,具有分節(jié)歌的性質,聲音洪亮、起伏跌宕。學者齊易認為“唱經(jīng)所使用的曲調,大多與當?shù)氐拿窀栊≌{有密切的聯(lián)系。如“掃堂”儀式上唱的《掃堂》經(jīng),其曲調框架與冀南地區(qū)的小調《放風箏》基本一樣?!彼冒樽鄻菲饔泄?、镲、鐺子等,多為小型打擊樂器,由參加唱經(jīng)的人來演奏,她們邊歌邊奏,主要演唱者,多演奏鐺子或鼓,起到指揮、控制節(jié)拍等作用。領唱者在念完偈語后,擊打前奏,而后進行歌唱,再擊打間奏,結束時擊打一段尾聲。形成前奏、間奏與尾聲兼具的形態(tài)。唱誦經(jīng)書的旋律多汲取當?shù)孛窀杓庸ざ桑@說明,在音樂本體上,民間世俗音樂與祭祀音樂并非相互獨立、涇渭分明的,而是以相需為用的態(tài)度共同存續(xù)。其音樂的世俗性或祭祀性本身即存在變量,左與右的調節(jié),決定了其功用是娛人或娛神。以唱詞與旋律的莊嚴性為導向,便具娛神傾向,反之娛人。
(二).外圍音聲:民間世俗性歌舞
與莊嚴肅穆的誦禱聲音相對,廟堂之外,即是世俗性很強的歌舞。這種歌舞根據(jù)表演者或功用不同分為兩類。首先,是鄰村來的花會,他們表演的內容多樣,扭秧歌扮演著媒婆、八戒、悟空等角色,亦有表現(xiàn)拉碌碡的場景。所用音樂往往很現(xiàn)代,不像之前的秧歌有專門的伴奏樂隊嗩吶、大鼓一應俱全,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音箱,循環(huán)播放著節(jié)奏鮮明的流行歌曲。這邊秧歌還沒欣賞夠,另一村的舞蹈隊又進入了院子;那邊敲大鼓的花會正值情緒熱烈,這邊又有白發(fā)老人舞起了劍。其次,在院外是更為熱鬧、現(xiàn)代的場景,當?shù)乇娚碳医M織的“自娛自樂大獎賽”上演著勁歌熱舞,很多年輕人在這里駐足觀看。廟外強烈的節(jié)奏與廟內古樸的誦經(jīng)聲音形成鮮明的對比。這種愉快、歡樂的音樂更多是為了“娛人”,此時,“龍牌會”已不單是一個祭祀場,而是由其衍生的娛樂場,筆者稱其為“借場”現(xiàn)象,即看似以祭祀“龍牌”為目的,實則更多為自娛自樂。所以,在“龍牌會”祭祀場域中,除了樸素的敬神信仰外,還揉進了人們對于美好生活的期待、對藝術生活、音樂表現(xiàn)的追求,亦或說是對人性的一種宣泄與展示。
(三).“龍牌會”祭祀音聲的特點
首先,是多元文化共融與文化層級交互的特點。許嘉璐先生講:“文化無所不在,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文化,要把握文化,首先要將它條理化。我將文化分為三個層級。1.表層文化(又稱物質文化)即衣食住行2.中層文化(又稱制度文化)包括風俗、禮儀、制度、法律、宗教、藝術等。3.底層文化(又稱哲學文化)是人的個體和群體的倫理觀、人生觀、世界觀、審美觀。表層文化和中層文化反映著底層文化的內涵,底層文化內涵滲透于表層文化和中層文化中。”從懸掛的神像來看,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是道教仙家,而各菩薩皆為佛教,這種祭祀音聲其本身具有佛教誦經(jīng)特點,而服務的對象卻是佛、道兩家,且不論二者核心價值觀念不同,就其生發(fā)條件、與歷史年代考慮,廟內外音樂風格的反差體現(xiàn)了“龍牌會”祭祀音聲以傳統(tǒng)儀軌為載體,宗教音樂、世俗音樂多元文化并用的特點,它是佛、道于民間嬗變、流傳之音樂結遺。在這種音、聲的背后,更滲透著不同文化層級之交互,是當?shù)厝吮韺游幕次镔|生活得到一定充實的外化物,集中體現(xiàn)在中層文化的風俗、禮儀之中,而讓我們看到了其在底層文化如人生觀、審美觀的價值取向。
其次,是祭祀音聲的多功能性。音樂是人類表達情感的載體,反之也對人起到教育、涵化作用,如其教育功能、審美功能等。“龍牌會”祭祀音聲的多功能性,依據(jù)其所出現(xiàn)的場合有不同側重。“龍牌”被人們視為勾龍的化身,所以在廟內唱誦經(jīng)書時顯得格外莊重、肅穆,讓人不由心生敬意,此時的唱誦偏重宗教儀軌作用,烘托祭拜氛圍。信眾唱誦時,帶著虔誠的信仰將愿望寄托其中,可謂一次心靈的洗禮。此時“音聲”的審美功用較弱、涵化功能較強;而場外世俗性、自發(fā)的歌舞表演則帶有很強的自娛性?!褒埮茣北愠蔀槿诵缘囊粋€出口,讓鄉(xiāng)親們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里有了一絲愜意。廟外“自娛自樂大獎賽”的勁歌熱舞,在舞臺上掛滿了贊助方的條幅,商業(yè)性質較強,此時“音聲”兼具大眾審美與娛樂功能。依上所及,諸種“音聲”因“龍牌”而起,但在時間流淌中,聲音本身之后卻體現(xiàn)著不同的功用,兼具娛神、娛人的特點。
三.“龍牌會”祭祀音聲的思考
田野工作是理論工作者中很重要的資料獲取方式,每次“田野”總會刺激神經(jīng)與內心的波動。此次前往范莊“龍牌會”,讓筆者對于民間藝術的生發(fā)與留存有了新的思考——民間藝術,是勞動人民在實踐生活中創(chuàng)造的精神文化遺產(chǎn),它的生發(fā)、留存、延續(xù)與地緣、信仰和場域三者密不可分。
首先,地緣是其生發(fā)的物質條件。喬建中先生講:“蘊含在民間音樂中的地理因素是極為普遍而多樣的。大到地域方位,小到天氣變化,無所不包。它們生動地反映了從古到今地理環(huán)境與民間音樂活動(創(chuàng)作、表演)之間的天然聯(lián)系。地形地貌作為一種物質存在,制約著并影響著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音樂藝術;而音樂當中又極其自然地表露出種種地區(qū)風貌及民俗特征?!钡鼐壱蛩刂苯佑绊懮鐣a(chǎn)方式,依此人們出現(xiàn)了不同的追求、期盼。生活在港灣附近以打漁為生的人們盼望著出海航行風平浪靜,能夠獲得更多魚類,于是有了媽祖信仰;生活在山中以打獵為生的人們,為了捕獲更多的獵物,并希望平安如意,便有山神崇拜。對趙縣梨區(qū)范莊及鄰村的鄉(xiāng)親們來說,梨樹的豐收大概是人們很重要的期盼,所以才會有白娥飛到誰家,誰家的梨樹就會豐收的說法,因此,大家便用各種藝術形式來供奉地緣維系下的信仰,這種信仰的本質,來源于人們對于物質的,本能的、樸素的追求。
其次,信仰是其延續(xù)的精神條件。人常說,有信仰才會有力量,對于傳統(tǒng)藝術來講,信仰是其代代延續(xù)的精神支撐。正因為相信所以才會付諸行動去做,而做的過程便少不了藝術。如“龍牌會”秧歌、擊鼓等音樂形式;畫神像的繪畫技巧等,老一輩傳續(xù)給小一輩,不同的藝術品種在代代相傳的統(tǒng)一信仰體系內得到了延續(xù)與傳承。因此,生而為人必有信仰與敬畏,才能踏實敢為,在平淡且漫長的歲月中守護內心的凈土。
再者,場域是其存在的外部條件。任何事物的發(fā)展變化,都不能去“語境”化,它是一種催化劑,更是一種氛圍,也即場域。俗話說,活魚要在水中看,很多民間藝術品種,只有在特定的場合才能發(fā)揮其作用,并具特殊意義?!褒埮茣敝械姆N種音聲,只在祭祀場合時才會讓人覺得莊嚴、神秘,假使脫離了此外部環(huán)境,很難想象是何種樣態(tài)。因此,場域的創(chuàng)造在民間音樂形式的生發(fā)中起著重要作用。民間藝術只有在以上提及的三個條件中才能得以延續(xù)與保護,所以,對地緣、信仰與場域的關注在民族音樂研究中心便顯得格外重要。
費孝通先生有言:“文化自覺是指在一定生活中的人對其有‘自知之明......自知之明是為了增強對文化轉型的自主能力,取得為適應新環(huán)境、新時代而進行文化選擇的自主地位?!币虼?,要想在新時代中獲得文化的生命力,必須要有文化自覺,而此之前提是要了解一個地方的風俗習慣及由此而生發(fā)的各種文化藝術形式。學者方李莉講:“隨著中國的經(jīng)濟起飛,......藝術正在以其與以往不同的表達方式向我們展現(xiàn)著中國當代文化的新視角,而在這樣的新視角中傳統(tǒng)的、地方性的文化資源正在給予中國當代藝術的支持。”在此背景中,地方性文化擁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褒埮茣奔漓胍袈暢藶槿藗儙砹艘曈X與聽覺的刺激,更多的是為民族音樂學者觀察民間的藝術行為和探究其信仰內涵提打開了一扇窗。
因此,筆者以為,“龍牌會”的祭祀音聲,早已超脫其作為聲波的物理屬性,而更多的裹挾著當?shù)厝说男叛雠c審美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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