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論語》的主題閱讀，就是確立主題，聚散為整，把散見于《論語》全書某一論題的論述集中起來，作專題性閱讀。主題閱讀是由《論語》語錄體的文本特點決定的。主題閱讀有多種思路，它是文本精讀的深化，也是專題研究的基礎。

關鍵詞：《論語》；主題閱讀；事實真理

文本精讀是主題閱讀的基礎，主題閱讀則是文本精讀的深化。所謂主題閱讀，就是確立主題，聚散為整，把散見于《論語》全書某一論題的論述集中起來，作專題性閱讀；通過系統(tǒng)性的主題閱讀，在《論語》“整本書閱讀”的同時，可以對孔子思想體系獲得“整體性認識”。

從《論語》閱讀史看，主題閱讀也是《論語》閱讀的傳統(tǒng)方法。清代學者阮元的《論語論仁論》就是一篇“主題閱讀”的典范之作，全文超過萬言?！叭省笔恰墩撜Z》的核心。此文專取《論語》論“仁”之語，依類排列，并逐條加以闡釋，對孔子“仁學”思想做了通貫研究。

那么，讀《論語》為什么要采用主題閱讀法？《論語》主題閱讀的思路有幾種？主題閱讀的意義是什么？

一、“事實真理”與主題閱讀

方法是對象性質(zhì)的自然延伸。采用主題閱讀的方法，是由《論語》語錄體的文本特點和中國哲學“事實真理”的性質(zhì)決定的。《論語》內(nèi)容豐富，博大精深，廣泛涉及人生、社會、歷史、文化、教育、政治等各方面問題。但從文本結(jié)構(gòu)看，一部《論語》，卻是一部不成體系的語錄，“一部未經(jīng)整理的課堂筆記”[1]。全書20篇，500章，篇目次序散亂，編排缺乏層次，篇章之間沒有系統(tǒng)性和邏輯性，不是一個綱舉目張的有機體系。西方人看不懂《論語》，中國人讀《論語》也有茫然之感。即使程頤也有“《論語》一書未易讀”之嘆。面對這樣一部“未經(jīng)整理的課堂筆記”，中學生難免不知所措，望而卻步。學生即使讀完了《論語》的“整本書”，也很難形成《論語》的“整體感”。

如何讀《論語》？如何讀《孟子》？如何讀中國哲學著作？對于中國語錄體哲學著作與西方思辨體哲學著作的文本差異及閱讀方法，思想史家徐復觀有獨到的認識與做法。

首先，他對中西哲學家的著作結(jié)構(gòu)作了比較：“西方的思想家是以思辨為主，思辨的本身必形成一邏輯的結(jié)構(gòu)。中國思想家系出自內(nèi)外生活的體驗，因而具體性多于抽象性。但生活體驗經(jīng)過了反省與提煉而將其說出時，也常會澄汰其沖突矛盾的成分，而顯出一種合于邏輯的結(jié)構(gòu)。這也可以說是‘事實真理與‘理論真理的一致點、結(jié)合點。但這種結(jié)構(gòu)，在中國的思想家中都是以潛伏的狀態(tài)而存在?！盵2]換言之，西方哲學是以思辨為主的“理論真理”，其思想結(jié)構(gòu)與著作結(jié)構(gòu)是內(nèi)外一致的邏輯結(jié)構(gòu)；而中國哲學是以體驗為主的“事實真理”，其思想結(jié)構(gòu)與著作結(jié)構(gòu)往往是不一致的，潛在的思想體系隱藏于無序的語錄或短章之中。如何把中國思想家潛在的思想結(jié)構(gòu)如實地顯現(xiàn)出來，便是現(xiàn)代思想史研究者的任務，也是較之研究西方思想史更為困難的任務。

其次，為了完成這個任務，為了如實顯現(xiàn)中國思想家潛在的思想結(jié)構(gòu)，徐復觀實際上采用了“主題閱讀”的方法。他在總結(jié)《象山學述》一文的研讀思路時寫道：“先是按著象山的各種觀念、問題，而將其從全集的各種材料中抽了出來，這便是把材料的原有單元（如書札、雜文、語錄等）加以拆散，再以各觀念、各問題為中心點重新加以結(jié)合，以找出對他所提出的每一觀念、每一問題的比較完全的了解，更進一步把各觀念、各問題加以排列，求出它們相互間的關聯(lián)及其所處的層次與方位，因而發(fā)現(xiàn)他是由哪一基點或中心點（宗旨）所展開的思想結(jié)構(gòu)（或稱為體系）。”[3]這種按照各種觀念、問題，把全集中的相關材料，先“拆散”再“組合”的閱讀方法，不就是“主題閱讀”法嗎？中國古代思想家，從孔孟、程朱到陸王，他們的思想大都是以體驗為主的“事實真理”，潛在的思想體系隱藏于無序的語錄或短章之中。因此，主題閱讀是讀通他們的著作，全面系統(tǒng)地把握他們的思想，不可或缺的閱讀方法。

二、主題閱讀的三種思路

20世紀以來，主題閱讀法被反復運用于《論語》的研讀中。1925年梁啟超的“《論語》解題及其讀法”，1944年蔣伯潛的《論語概論》，2012年錢寧的《新論語》，代表了《論語》主題閱讀的三個階段，也是《論語》主題閱讀的三種思路。

梁啟超是最早進行《論語》主題閱讀的現(xiàn)代學者之一。1925年，他在《要籍解題及其讀法》中，草擬了《論語》主題閱讀一個綱要。梁啟超認為：《論語》“字字精金美玉。實人類千古不滅之寶典”，也是“表現(xiàn)孔子人格唯一之良書”；然而，“其書編次體列，并無規(guī)定，篇章先后，似無甚意義，內(nèi)容分類，亦難得正確標準”。據(jù)此，為有助閱讀理解，他把《論語》全書按主題分為八類：

一、關于個人人格修養(yǎng)之教訓；

二、關于社會倫理之教訓；

三、政治談；

四、哲理談；

五、對于門弟子及時人因人施教（注重個性的）的問答；

六、對于門弟子及古人時人之批評；

七、自述語；

八、孔子日常行事及門人誦美孔子之語。（映入門弟子眼中之孔子人格。）

根據(jù)分類大綱，梁啟超對《論語》全書內(nèi)容作了簡要評析：“所列第一二項，約占全書三分之二，其余六項約合占三之一。第一項人格修養(yǎng)之教訓，殆全部有歷久不磨的價值。第四項之哲理談，雖著語不多（因孔子之教，專貴實踐，罕言性與天道），而皆淵淵入微。第二項之社會倫理，第三項之政治談，其中一部分對當時階級組織之社會立言，或不盡適于今日之用，然其根本精神，固自有俟諸百世而不惑者。第五項因人施教之言，則在學者各自審其個性之所近所偏而借以自鑒。第六項對人的批評，讀之可以見孔子理想人格之一斑。第七項孔子自述語及第八項別人對孔子之觀察批評，讀之可以從各方面看出孔子之全人格，《論語》全書之價值大略如此?！盵4]

梁啟超學貫四部，精研經(jīng)籍，對《論語》更有精深體會，故分類頗為系統(tǒng)，評論也極中肯。然而，只有分類大綱，沒有具體內(nèi)容，僅具草創(chuàng)性質(zhì)。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可視為梁啟超為撰寫“孔子傳或孔子學案”草擬的主題大綱。梁啟超的主題閱讀思路，也可稱之為以孔子為中心、逐層展開的“傳記”或“學案”式思路。

比之梁啟超的“主題大綱”，蔣伯潛《十三經(jīng)概論》中的主題閱讀則更為精細而具體?！妒?jīng)概論》是20世紀40年代的一部大學教材，作者秉持“經(jīng)為古代文學哲理政俗所匯萃，固有文化之精華”的立場，向當時青年學生介紹“群經(jīng)知識”。其中《論語概論》有八章專論《論語》的主題閱讀，每章分為幾個層次，有綱目，有內(nèi)容，對初學者很有幫助。

首先，它把《論語》內(nèi)容分為六大主題，即“論語論道德”“論語論修養(yǎng)”“論語論教學”“論語論政治”“論語記孔子”和“孔門子弟”。

其次，每一主題根據(jù)問題的邏輯層次又分出若干細目。如“論語論修養(yǎng)”分出四個細目，即“人格標準”“修養(yǎng)方法”“修養(yǎng)進程”“處世之道”，然后在每一細目下摘錄《論語》的相關論述。

再次，某些主題因內(nèi)容豐富，又在細目下分出若干層次。如“論語論教學”綱目分得最細，在七個細目下又分出層次，在每一層次下摘錄《論語》的相關論述。如：一、教學精神：學不厭，教不倦。二、教學方法：1、啟發(fā)；2、因材施教。三、教學項目：1、詩書禮樂；2、文行忠信。四、教學步驟：1、下學上達；2、不言之教。五、有教無類。六、師生感情。七、學重躬行：1、學思并行；2、溫故知新；3、為學難易等等。

《論語概論》的主題閱讀，以現(xiàn)代學科分類為基礎，從《論語》中提煉出相關的理論問題，進而對每一論題做有邏輯層次的逐層閱讀。這種閱讀思路可稱之為“思想史”或“哲學史”的閱讀思路。與之不同的是，“思想史”或“哲學史”的作者，主要是圍繞核心主題，側(cè)重于思想體系的建構(gòu)和概念命題的闡釋；《論語概論》的作者，則是圍繞不同主題，分類摘錄《論語》原文，以供教師課堂教學和學生課后閱讀。分類摘錄《論語》原文，是主題閱讀的特點，也是《論語概論》的特點。如《論語》論仁，摘錄了28條，《論語》論君子，摘錄了近70條。

《論語概論》的主題閱讀，比之梁啟超的“主題大綱”，更為有血有肉，更為名副其實；但畢竟是“概論性”的主題閱讀，而非“整本書”的主題閱讀。錢寧的《新論語》，則是一部對《論語》全書作整體性和系統(tǒng)性主題閱讀的“新編《論語》”。作者試圖遵循孔子的思想脈絡，在不加一字，不減一字的前提下，“重編”一本“有邏輯、有深度，讓全世界人”都能讀懂和理解的“新經(jīng)典”[5]。如何對《論語》進行“重編”？

首先，通過解構(gòu)和梳理，確認孔子學說的核心和邏輯起點是“仁”。因此，應當以“仁”為核心來重新結(jié)構(gòu)《論語》。當編者用“仁”重編《論語》后，發(fā)現(xiàn)一個令人驚奇事實，即在不增不刪一字一句的情況下，《論語》呈現(xiàn)出全新的面貌。

其次，在文本結(jié)構(gòu)上，組成一個以“仁”為中心的多層次的主題結(jié)構(gòu)。一是將《論語》分為內(nèi)編、外編。內(nèi)編是孔子之語，外編是弟子之語?！皟?nèi)編”五篇，為核心篇、路徑篇、實踐篇、例證篇、哲思篇?！巴饩帯比瑸樵u價篇、記憶篇、闡釋篇。二是每一篇又根據(jù)內(nèi)容分若干分主題。如“核心篇第一”分三個分主題，即“仁為核心”“仁之形態(tài)”“外化為禮”。三是每一分主題又根據(jù)內(nèi)容列出若干小主題。如“仁為核心”，列出四個小主題，即（一）仁是什么；（二）仁不是什么；（三）如何做到仁；（四）仁者之仁。

再次，每一小主題之下，摘錄“解構(gòu)”后的《論語》相關章句。如“仁是什么”，從《顏淵》篇的“樊遲問仁。子曰：‘愛人”開篇，共四章?！叭什皇鞘裁础?，從《學而》篇的“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開篇，共三章?！叭绾巫龅饺省保瑥摹妒龆菲摹白釉唬骸蔬h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開篇，共七章?！叭收咧省保瑥摹独锶省菲摹白釉唬骸ㄈ收?，能好人，能惡人”開篇，共九章。

最后，每一篇的每一分主題之下，撰有簡短引言，概括這一主題的基本內(nèi)容。如內(nèi)編第一篇“仁為核心”的引言：“仁者，二人也，即人與他人的關系。一部《論語》，以‘仁為核心而展開論述?！实亩x及內(nèi)涵，以及如何做到‘仁的具體要求?！泵恳徽轮?，各有“注釋”“譯文”和“評點”；“評點”對《論語》原文作簡要的闡釋和點評。

經(jīng)過這樣的解構(gòu)和重編，《新論語》成為一部以“仁”為核心主題，由內(nèi)、外兩編共八篇，由31個分主題和70個左右小主題構(gòu)成的主題閱讀文本?！缎抡撜Z》的閱讀思路，是一種賦予《論語》以現(xiàn)代學理體系，綱舉目張，邏輯有序的閱讀思路。《新論語》的“重編”不同于《論語概論》，至少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新論語》的重編，是對《論語》全書而非局部的解構(gòu)和重編；二是《新論語》的重編不加一字，不減一字，編而不作，使《論語》呈現(xiàn)出全新面貌；三是《新論語》的重編，以“仁”為核心逐層展開，孔子的深邃思想獲得了綱目清晰的現(xiàn)代理論形態(tài)。

一部《新論語》，成為一部最具有現(xiàn)代學理品格、最為系統(tǒng)完整的《論語》主題閱讀文本。如果進行《論語》的主題閱讀，《新論語》不失為一部實用而富于啟示的參考書。

三、從主題閱讀到專題研究

《論語》的主題閱讀應當注意什么？主題閱讀的意義何在？對此，至少有三點需要說明。

首先，“主題閱讀”不同于“主題索引”。這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主題閱讀”摘錄的原文具有內(nèi)在的邏輯層次；二是摘錄原文的前后都作必要的闡釋和說明。以蔣伯潛《論語概論》為例，在《論語》論君子主題下，分層次摘錄了近70條原文，并對孔子的“君子標準”作了這樣的概括：“由上所錄各條觀之，則‘君子之標準當如下：（1）儀容莊重。（2）慎言敏行。（3）好學。（4）崇德”；進而又強調(diào)：“讀者如能就《論語》說‘君子各條，加以研究，綜合比較，可以得修養(yǎng)上標準人格之概念焉?！盵6]

其次，《論語》的內(nèi)容博大精深，《論語》主題閱讀的角度多種多樣?！墩撜Z》500章，章章是警句，可以提煉出無數(shù)主題。上述三種思路，從“學案”“概論”到“新論語”，已經(jīng)提煉出了大量主題，為《論語》主題閱讀提供了有益借鑒；同時，教學對象不同，教學目標不同，教學語境不同，閱讀主題也自然不同。教師可以指導學生，確立合適的主題，進行切合學生實際，有益學生身心，啟發(fā)學生心智的主題閱讀。在中學生的《論語》閱讀中，提煉出“切合學生實際，有益學生身心，啟發(fā)學生心智”的主題，最為重要。如果遠離當代學生的生活實際和思想實際，就可能無的放矢，事倍功半。一部經(jīng)過文本精讀，有標題、有目錄的《論語》，為主題閱讀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同時，針對學生實際，教師的啟發(fā)、引導和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換也極為重要。

再次，主題閱讀是文本精讀的深化，也是專題研究的基礎。在主題閱讀的基礎上，教師可以指導學生撰寫研讀《論語》的專題小論文了。所謂論文，簡單說就是觀點加材料，即根據(jù)特定主題，先對材料作有邏輯層次的排列，然后圍繞主題，對材料作有理有據(jù)、層層深入的論析。換言之，一篇論文就是系統(tǒng)提問的系統(tǒng)回答；主題即提問，材料即回答。主題閱讀需要對全書先拆散、再組合，這就為專題論文寫作提供了基礎。阮元的《論語論仁論》一文，就是阮元在對《論語》論“仁”專題閱讀基礎上撰寫的。再如，讓學生在《論語》中搜集10條論“學”的材料，就可以從學習目的、學習態(tài)度、學習內(nèi)容、學習步驟、學習方法等方面，寫出一篇“孔子論學”的精彩論文。

精讀一部書，是為了運用一部書；而運用一部書，從主題閱讀入手，從專題研究開始。

參考文獻：

[1][5]錢寧重編：《新論語》，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2、7頁。

[2][3]徐復觀：《中國思想史論集》，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第2頁。

[4]梁啟超著：《飲冰室書話》，時代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99至100頁。

[6]蔣伯潛：《十三經(jīng)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52頁。

（作者：陳文忠，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

[責編張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