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赫爾姆斯
2月的一個晚上,外面天寒地凍。北卡羅來納州的最南部遭遇了一場暴風雪,地上的積雪很厚。毫無疑問,此時的雜貨店里,面包和牛奶都即將售罄。鎮(zhèn)上的孩子們都在央求父母,希望晚一些睡覺,滿心期待能收到學(xué)校雪天停課的通知。
我手捧一杯熱咖啡,獨自在摩根警察局的偵探所上夜班,到了午夜12點,我就可以下班了。我已經(jīng)錄好了一場籃球賽,等會兒吃點宵夜,靠在沙發(fā)上看幾個小時的球賽,真是再愜意不過了。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要是有人撥錯了號碼,該有多好。不過,這種希望總是落空。
“蘭斯。”電話接通了,那頭傳來了一個聲音,是通信調(diào)度員康妮。
“什么事?”
“我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說她丈夫失蹤了?!?/p>
我說了聲謝謝,同時按下那個閃爍的按鍵。
“我是康納斯偵探?!蔽艺f道。
“請幫幫我,我丈夫不見了!”電話那端的聲音驚慌失措。
“請問你叫什么名字,女士?”
“路易絲·弗倫奇?!?/p>
“你的地址?”
她告訴了我。那里離警局大約1英里(約1.6千米)。
“你丈夫失蹤多久了,女士?”
“不知道。我早些時候出了一趟門,回來之后,打了個盹。幾分鐘前,我醒來,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他總是跟我在一起的,我想不到他還會去哪里。我哪兒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他。”
通常情況下,一個人失蹤至少24小時后,我們才受理失蹤報案。但現(xiàn)在我無所事事,于是,我告訴路易絲·弗倫奇,我馬上就到。
路面很濕,但并沒有結(jié)冰。北卡羅來納州的雪一般不會在路面上積太久。我小心翼翼地開著車,經(jīng)過了幾輛在柏油路上噴灑鹽水的罐裝車,用了4分多鐘才趕到路易絲·弗倫奇的家。我剛一敲門,她便猛地把門拉開了。
“謝天謝地,你總算來了!”她哭喊著,“我丈夫失蹤了!”
“我知道?!蔽覍λf,“我是警探,是來幫助你的。我還需要你提供一些信息?!?/p>
“當然,請進?!?/p>
她朝電視機旁的躺椅做了個手勢,隨后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手里不停地揉弄著一塊手帕。她身材矮小,略顯豐滿,一頭銀發(fā)。我估計她快70歲了。她的雙眼在哭過之后變得通紅。在我做筆錄的時候,她一直坐立不安,顯得煩躁難耐。
“你丈夫的名字?”我問。
“艾伯特。艾伯特·弗倫奇。”
“出生日期?”
她告訴我艾伯特有70歲了,所以,我想我對她年齡的判斷應(yīng)該跟實際沒有太大出入。
“你最后一次見到他是什么時候?”
“今天早上。我要外出一趟,他當時就坐在你現(xiàn)在坐的位子上。我出門時,他還給了我一個飛吻。”
“你去哪兒了?”
“這個很重要嗎?你應(yīng)該去外面找他!”
“我會的,但在去找他之前,我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我向你保證,我會盡全力找到艾伯特。你是出去了一整天嗎,女士?”
“我是傍晚6點左右回來的,筋疲力盡。晚餐前我打了個盹,結(jié)果睡過頭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屋里已經(jīng)漆黑一片,我很害怕。連個招呼都不打,說走就走,這不是艾伯特的作風?!?/p>
“艾伯特開車嗎?”我問道。
“當然,他開車。艾伯特的車技非常棒?!?/p>
“他經(jīng)常去什么地方?比如酒吧或者會所?”
“艾伯特是個盡職盡責的好丈夫,他滴酒不沾,也從不去會所?!?/p>
“或許去商店了呢?去那兒買東西?”
“這些事都是我來做的,他沒有必要為這些事出門。”
“他的健康狀況呢?他是否有什么疾???有心理上的問題嗎?”
“你這是什么意思?”
“抱歉,女士,但有時候像他這個年紀的人在記憶力上是會有一些問題的。有時候他們會忘記自己是誰,忘記自己在什么地方,然后就走丟了。我沒有冒犯他的意思,我需要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考慮到。你丈夫之前出現(xiàn)過這樣的問題嗎?”
“走丟?”
“對?!?/p>
“當然沒有。”
“你能出示一張艾伯特的照片嗎?我想確認一下身份?!?/p>
“好?!彼酒饋?,朝餐廳的一張邊桌走去。
她拿來了一張有相框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儀表堂堂,稍有些發(fā)胖,穿著一套細條紋西裝。照片上,這個男人看起來并不像是70歲。從穿著來看,我想這張照片至少是15年前拍的?;蛘?,艾伯特可能對衣著并不講究,他只是隨意穿了一套舊西服,再加上他有一張顯年輕的臉。
“我可以拿走嗎?”我問道,“很快。我復(fù)印一份就還回來?!?/p>
“你想怎樣都行,只要趕緊把他找回來。”
我向她表達了謝意,把照片放在茶幾上。
“你可以聯(lián)系上什么人嗎?”我問道,“你的孩子,或者朋友?”
“我不明白?!?/p>
“我敢說接下來的時光對你來說會是煎熬,因為我得暫時離開這里,去尋找你丈夫,而你需要有人陪伴,給你一些安慰?!?/p>
“我女兒,我可以給她打電話。她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p>
“這個想法不錯?!蔽艺f道,“你不能一個人待在家里。”
我把筆錄和艾伯特的照片收好,向她表達了謝意,并且告訴她,一有消息便會立刻給她打電話。她把我送到門外,我再次提醒她,要在我離開后立即給她的女兒打電話。
我站在前門的門廊下四處張望。這個鎮(zhèn)子確實很小,但再小,如果一個人失蹤了,你也不可能知道他到底是從哪個地方消失的。
就現(xiàn)有的這點線索,我完全不知道該從何處入手。
雪下了一天,現(xiàn)在已經(jīng)停了。樹枝上落滿積雪,在街邊路燈和門廊燈光的映照下閃閃發(fā)亮。氣溫越來越低,一夜過后,水溝里和路面上的融雪就會結(jié)成冰塊,如玻璃般堅硬。我把身上的大衣裹緊了一些。
我的車停在門廊旁邊,發(fā)動機在慢慢冷卻。路易絲·弗倫奇家門前的行車道上,有兩道車轍,一直延伸到車后輪。而在車子的前方,地上那片積雪不會超過一張地毯的厚度,上面卻沒有任何痕跡。
這引起了我的注意。車后方有車轍,而車前方卻沒有。我朝街上看了看,并沒有看見有車停在那邊。我的視線又從地面移到獨立車庫。車庫的卷門緊閉,我的車和車庫之間的落雪尚未清掃,只有風將一些雪吹到車庫的門上,在下面形成了一個小雪堆。
我轉(zhuǎn)身敲了敲路易絲·弗倫奇家的門。幾秒鐘后,她把門打開了。
“怎么了?”她問道。
“女士,你說早上把丈夫一個人留在家,還說出門的時候,他給了你一個飛吻,是這樣嗎?”
“沒錯。我記憶猶新,就像發(fā)生在昨天?!?/p>
“昨天?”
“哎,我這是在說什么!我的意思當然不是昨天,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我太傻了。他是給了我一個飛吻,可這重要嗎?”
“不重要,你沒告訴我今天你去哪兒了?!?/p>
“我只是……出去了。我……有一些事情。”
“你能說得再具體一點嗎?”
“恐怕不能。我不喜歡你這樣說話,年輕人。你是說我可能和艾爾弗雷德的失蹤有關(guān)系嗎?”
“艾伯特?!蔽艺f道。
“什么?”
“你剛才說的是艾爾弗雷德,而你丈夫的名字是艾伯特?!?/p>
“是的,當然是艾伯特,我一時口誤說錯了。”
“弗倫奇女士,你們結(jié)婚多久了?”
“40多年了?!?/p>
“可你剛剛把丈夫的名字說成艾爾弗雷德了?!?/p>
“這有什么關(guān)系?”
“可能沒什么。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你早上是什么時候出門的?你自己開車的嗎?”
“當然?!?/p>
“你能否告訴我,你把車停在哪里了?”
“我不明白?!?/p>
“請隨我來?!?/p>
我們走到門廊邊,我指了指我車子的后方。
“看見車轍了嗎?我的車后面有兩道車轍,前面卻沒有。今天一早就在下雪,但從我的車子前面,一直到車庫,地上都沒有車轍。女士,請問你的車停在哪里?”
“在車庫里,是我把車停在了那里?!?/p>
“好的。你介不介意我進去看一下?”
“看完之后,你能去把艾伯特給我找回來嗎?這么冷的天,他可能在某個地方凍僵了?!?/p>
“我會盡我所能?!蔽野参克?,“拜托,可以進去看一下車嗎?”
她走下門廊,把我領(lǐng)到獨立車庫前。她伸手去夠門上的把手,但我攔住了她。
“讓我來?!蔽艺f道。
我握住把手,向上一提,門沿著滑軌向上滑動。由于久未上油潤滑,金屬之間相互摩擦,發(fā)出了刺耳的響聲,好像一頭困獸在尖叫。
車庫里空蕩蕩的。沒有車,沒有工具,什么也沒有。
“連車也不見了!”她哭喊道,“一定是他開走了!”
“他會是在什么時候開走的呢?”我問道。
“在我睡覺的時候。我回家以后感覺很累,于是睡了一會兒。他一定是在那個時候開走的?!?/p>
“我明白了?!蔽艺f道,“還有一件事,你介不介意我看看他的儲物間?”
“他的儲物間?”
“或者是他放衣服的地方?!?/p>
一陣驚恐和憂慮又一次在她臉上閃現(xiàn)。她把我領(lǐng)到房子的側(cè)門,走到連廊盡頭的一間臥室。她打開儲物間,拉了一下繩子,頭頂上的燈亮了。這時,我聞到了一股氣味,是樟腦和清香的雪松木混合的味道。
我看見了裙子、女鞋、女褲和襯衫,卻沒有看到西服和男鞋。路易絲·弗倫奇用一只手緊緊地捂住嘴,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離開我了!”她哭喊著,“他拋下我一個人走了?!?/p>
我攙著她的胳膊,把她帶回客廳,扶她在沙發(fā)上坐下。她雙手掩面,泣不成聲。
“你給你女兒打電話了嗎?”我問道。
“你剛才一走我就打了?!彼龁柩手八龖?yīng)該馬上就到?!?/p>
就在這時,一輛車拐進了門前的車道上,車燈閃過門廊和前窗。我聽見車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接著,一陣腳步聲從門廊的臺階上傳來。一個女人連門也不敲,就大步走進了客廳。
她簡直是她母親的翻版,只是年輕很多。她同樣身材矮小,體態(tài)豐滿,不過頭發(fā)是紅褐色的。
“我想你母親遇上麻煩了?!蔽覍λf。
“我是埃莉·弗倫奇?!蹦桥苏f道,伸出了手,“也就是埃莉·弗倫奇·弗雷德里克斯。你就是我母親說的那位警探嗎?”
“我是蘭斯·康納斯,摩根警察局的偵探?!蔽页鍪玖俗C件,“弗雷德里克斯女士,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知道你父親去世多久了?!?/p>
“已經(jīng)4年了?!彼卮鸬?,然后在她母親身邊坐下,用手摟住還在啜泣的母親,“4年……很久了。”
“你母親總有一段時間會神志不清,對嗎?”
“會有一陣,沒錯?!?/p>
“你上一次見到她是什么時候?”
“今天下午。我?guī)コ晕绮?,然后去購物。?/p>
“然后你帶她回家了?是什么時候?”
“大概下午4點?!?/p>
我點了點頭。
“日落綜合征。”我說道。
“什么?”
“癡呆病人身上會出現(xiàn)這種癥狀。我母親也有。他們白天的時候非常正常,但是一旦日落之后……呃,也就是跟戶外的黑暗有關(guān),它會影響大腦的某些化學(xué)成分,讓這種病癥變得嚴重。她患有阿爾茨海默病嗎?”
“沒有……呃,也許有吧,但醫(yī)生認為是另外一種癡呆癥。這不是重點,癡呆癥的結(jié)局都一樣。她的病是從幾年前開始的,她的大腦狀況從幾年前,或許十幾年前就開始惡化了,但直到父親去世之前,我們都不認為這是一種病。她有時狀態(tài)不錯,然后就……意識錯亂了?!?/p>
“她跟我說,她今天出門了,接著回到家里。她說她是自己開的車,而車庫里并沒有車?!?/p>
“確實沒有。她去年走丟了兩次以后,我們就把車開走了?!?/p>
“你是下午4點帶她回家的,太陽在快6點的時候落山。她告訴我她正是在那時回到家里的,然后去臥室睡了一會兒。她帶我去臥室的時候,我看到床上沒有被動過的痕跡。她說她醒來以后,就發(fā)現(xiàn)她丈夫,也就是你的父親,不見了。我想是日落以后,她的意識就有些不清晰了?!?/p>
“是的,”埃莉說道,“別擔心,偵探,我會好好照顧她的。你剛剛說你的母親也是這樣?”
“是的?!?/p>
“這種情況會越來越糟,不是嗎?”
我慢慢將外套的扣子扣上。
“我很想說些安慰你的話,”我說道,“可是,說實話,情況會越來越糟,非常非常糟糕。當然,這不是我的職責了。但我想,現(xiàn)在不能再讓你的母親獨自居住了?!?/p>
我不忍心讓埃莉知道未來她將會面對怎樣的艱辛。她或許已經(jīng)意識到,以后要為母親付出很多很多,但無論怎樣,結(jié)局都難免讓人感到悲涼。我不太愿意把這條路重走一遍,因為這一切我早已有所體味。
埃莉·弗雷德里克斯表現(xiàn)得十分泰然,而我的尋人案也告破了。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也幫不上什么忙。于是,我起身告辭,向屋外的車子走去。
現(xiàn)在距離下夜班還有幾個小時。我不想坐在辦公桌前干等著,用轉(zhuǎn)拇指來消磨時光。如果有什么急事,局里自然會聯(lián)系我。路易絲·弗倫奇的案子讓我明白,生命是如此短暫而珍貴,絕不能對著墻壁和時鐘發(fā)呆,白白浪費時光。
我得找些事情,讓自己忙碌起來。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譯林》201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