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
離我們家最近的那個老人不在了。
我知道,老人最后的時(shí)光是在床上度過的,幾乎失去了知覺。好在幾個兒子悉心地照顧,尤其是二兒子,每天守在她的身旁,給她灌一些流質(zhì)的食物,生命就是這樣維持的,直到她失去了最后的呼吸或者呼吸的能力。我最后見老人,是在一輛三輪車上,那是一個好天氣,她的二兒子把她抱上三輪車,拉著她在村街上蹓,春天的太陽曬著最后時(shí)光里的老人。她的二兒子把車停下來,和我們聊天,說好天的時(shí)候就這樣拉著老人,村里村外地走走,最遠(yuǎn)的路是村東的河堤上,繞著一條河轉(zhuǎn),還告訴老人說走在一條河邊。我不知道這個時(shí)候的老人還有多深的反應(yīng),她對河流以及河邊的風(fēng)景,對三輪車走過的街段有多少的感知,讓我觸動的是一個兒子的態(tài)度。我看見老人的眼半合著,鼻翼翕動,像一只蝴蝶或昆蟲的呼吸,陽光照耀著她滿臉的溝壑。
我是老人離世的第二天回到村莊的,他們家已經(jīng)布滿了五彩繽紛的花圈、紙?jiān)?,家族的親人正在陸續(xù)地過來祭奠。一個人不在了,得到消息的親屬和親戚一定要過來燒一份紙錢,紙錢的煙火味已經(jīng)在院子里彌漫,灰色的紙屑落滿了老人的靈前。靈棚已經(jīng)搭好,老人的遺像豎在靈堂,一切都那樣的莊嚴(yán)肅穆。
九十歲,活得夠長。我們兩家?guī)资暌恢鼻昂笤鹤≈@個老人按街坊輩分我該叫她奶奶,在我從小的印象中,她就是個好性格的人,少見她發(fā)什么脾氣,走路不緊不慢。不斷聽到她喊幾個兒子的名字,那聲音不高不低,喊幾聲會站在某一段路邊或某一個兒子的門口等待她喊的人應(yīng)聲,或和兒子細(xì)聲細(xì)語地商量著什么事情。這樣的場景我見過多次,因?yàn)槲覀兪亲罱泥従?,她的小兒子和我年齡相仿。在鄉(xiāng)村有很多這樣性格的人,漫長的生活需要一個人的耐性。她的丈夫二十多年前就不在了,男人在時(shí)做過一些小買賣,賣過炒花生,味道挺好,他挑著兩籃子炒好的花生往村外走,走過村街時(shí)花生的香氣從挑子里拱出來,挑逗著人的胃口。他一邊走還一邊簡單地喊著,炒花生——炒花生來了——每天中午前差不多就會見到他挑著空了的挑子回來,有時(shí)筐里是在路邊薅回的野菜或買回來的什么東西。每天夜里炒花生的香氣漫過墻頭,飄進(jìn)我們的院子,挑逗著我們。小時(shí)候看過他們家炒花生,風(fēng)匣拉動,爐火明滅,花生在一口大鍋里嘩啦嘩啦攪動。炒好了晾在簸箕里,也會抓幾個給我們吃。他們家后來有群羊,羊主要是由大兒子放養(yǎng),大兒子是個啞巴,大概啞巴最適合干的事情就是放羊。我見過啞巴哭,這是他們家賣羊的時(shí)候,買羊的人在他們家挑羊,捆羊,啞巴不看,蹲在一塊老石頭上,瞅著石頭,不說話,眼淚慢慢地溢出來。啞巴大概是三四年前去世的,我那年春節(jié)回家,一直沒看到啞巴,一問,才知道啞巴不在了,一得病就狠,發(fā)現(xiàn)后沒堅(jiān)持多長時(shí)間。一個啞巴他可能早已有病,只是他不會表達(dá),家里人不自覺地輕慢了他的病。啞巴走后,那群羊也不在了。
煙花往天上飛,村莊的夜空變成了彩色。在我們村莊,這是一種紅白喜事告知的方式,誰家有了紅白事兒,不下請?zhí)?,就放一陣短暫的焰火。這種方式省卻了很多麻煩也避免了尷尬。
焰火之后那些空下來的箱子擱在一截墻根,院子里平靜下來,靈堂前一片肅穆,老人的三個兒子在靈前添紙。我看見老人的二兒子水,跪在靈堂的最里邊,手里握著一卷麻紙,在一直啜泣。老人最后的日子大部分都是他在侍候,這也可能和他一個人生活有關(guān)。他有過一次婚姻,他娶的那個女人腦子受過刺激,或者說是一個癡子,一個很難界定的人。那個女人是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在地震中,她的兩個弟弟、母親都不在了,幸存的還有父親和姐姐。他們原本是我們村莊的人,后來一家人隨軍去了唐山,到唐山幾年后他們遇到了那場地震。地震幾年后,父親把這個癡呆的女兒帶回了村莊,女兒到了婚嫁的年齡,他此行的目的就是為女兒在老家找一個可以照顧她的男人,最后找到的是水。他們的婚禮很簡單,按了喇叭,辦了幾桌酒席。那一年,水重要的任務(wù)就是看好已經(jīng)和自己同房的女人,水到哪里都把她帶在身邊??蛇€是出事了,那年秋季的一天,水回到家不見了家里的女人,到處找,最后有人說看見她一直往西跑。往西幾公里之外是京廣鐵路,這個女人曾經(jīng)跑到過那里,指著火車說回去,回去。她有記憶,知道自己是坐火車回來的。水和家人找到了車站,又順著鐵路找,最后在一段鐵路上找到時(shí),人已經(jīng)不在了。水從此就孤獨(dú)一人。
我看著這個越來越熱鬧的院子,我知道這愈加的熱鬧之后是愈加的孤寂,一個空落落的院子里剩下的只是老人的二兒子水,也可能水會再養(yǎng)幾只羊,幾頭牛,院子里會再出現(xiàn)牛羊的叫聲,會出現(xiàn)有牲畜參與進(jìn)來的生機(jī),水每天會有了營生??蛇@些只能是我的猜測,或者是我的期望,我的預(yù)期。
老人死后的第三天,院子里逐漸地?zé)狒[了,每天都陸續(xù)有人過來,會有幾只花圈擺到老人的靈柩前。第四天,也就是殯葬老人的前一天,院子里的腳步更頻繁地響起,所有被請來幫忙的人都領(lǐng)到他們要干的活份。一大早,廚子已經(jīng)將早飯備好,一大鍋燴菜放在某一個地方,地鍋里正在熬著的是粥,廚房的煙氣裊裊繞繞地升起,匯入院子的上空,在樹蓬間纏繞。院子里的小鳥窒息了它們的叫聲,暫時(shí)棲落在附近的樹上,觀察著院子里的一切、一個人離去的程序。
要準(zhǔn)備的事情很多,這是葬禮前的高峰,中午會有很多的客人,陸陸續(xù)續(xù)地會再增加幾十只花圈,客人來到會不斷地有鞭炮響起。而晚上將有定好的響器班在門前吹拉彈唱。喧鬧,是一個人殯葬前不可缺少的過程。
我被分配到禮賬桌上,每次回到村莊,遇到婚喪嫁娶我差不多都是這樣的角色。桌子擺在過道的外口,來祭奠的客人一眼就能瞅到。
我們聽到了凄厲的哭聲,這一天最早響徹在院子里的哭聲。
當(dāng)那個奔喪者頭抵在靈柩前時(shí),哭聲像一頭牛的叫聲傾瀉而出。我們聽出來了,他哭的是姥姥,姥姥——姥姥啊——那樣痛徹、悲傷……他的哭聲引起滿堂的呼應(yīng),老人的兒子、兒媳、孫子、孫女,都嗚啦嗚啦地哭了起來,靈棚在哭聲中顫抖,持續(xù)不斷。哭聲漸漸平息下來,變成了啜泣,我們看見了那個孩子,老人的外孫。我們似乎這才想起老人是有一個閨女的,閨女才是她兒女中的老大,如果活著差不多六十多歲了。我想起她閨女,個子矮矮的,胖胖的,慈慈祥祥的,原來隔幾天會過來一趟,看看母親,陪母親說話,給母親做飯,和母親在街路上走走??蛇@個女兒十多年前就已經(jīng)不在了,據(jù)說是一種大病,她的病和兒子的婚事有關(guān),兒子晚婚,娶了個外地的女人,而外地的女人在生下了一個孩子后,有一天出走再也沒有回來。從此,兒子走在尋找的路上,卻一直找不回來,她就在這種情況下貧病交加,離世而去。老人在最后的時(shí)光里,一直都在念叨她的女兒,兒子們一直在哄老人,說姐姐出去幫人家?guī)Ш⒆赢?dāng)保姆了,后來又說姐姐和她的兒子在外邊,兒子打工她幫兒子帶著孩子。老人那幾年神志還算清醒,兒子們這樣說她半信半疑,她能想象到事情的后果,也許女兒走在了自己的前頭。有一段時(shí)間老人吃過飯就是坐在村口,望著女兒村莊的方向,像村口的一尊雕像。終有一天,她蹣跚地走到了女兒的家里,看見了女兒家一片冷落,大門上糊著的白紙還隱隱地可以看見,她想起女婿是幾年前不在的,那么這些白紙的意思就是自己的女兒不在了。她坐在門口等,等到了路過身邊的人,她問人家,我的閨女呢?大妞呢?女兒的名字叫大妞。街上的人沒有回答,指指門上的白紙。也有人說她找到了女兒的墳?zāi)梗瑥拇司妥兂闪艘粋€神志不清的人。有人在問老人的外孫,現(xiàn)在什么地方?停下哭聲的外孫說,一直在外地打工,孩子也在打工的地方上學(xué)。那孩子的母親找到了嗎?他搖搖頭,不找了。又說,他現(xiàn)在和打工地方的一個女人過在一起。眾人噓一口氣,想一想,這也算較好的歸宿了。
靈棚里坐滿了孝子,他們要在靈棚里值守,等待著祭奠的客人陸續(xù)到來。孝子不多,在我們村李家不算大戶,況且他們家的情況,老大、老二都是獨(dú)身,老大又在幾年前離開人世。我數(shù)了數(shù),加上他們走得最近的幾家,坐在靈堂前的人不超過十個人?,F(xiàn)在他們每個人頭戴著白色的孝帽,身穿白色的孝衣,褲角用一根白布條束住,肅穆地坐在靈堂,隨時(shí)準(zhǔn)備著跪下,發(fā)出嗚嗚的哭聲,這是孝子們的任務(wù)。而老人的小兒子,是家中最頂事的一個,好多事要沖著他來,要找他商量,眾多來吊唁的客人中,他的朋友最多,他需要不斷地離開靈堂,向管事的吩咐或聽從管事的吩咐。十點(diǎn)鐘以后,親戚朋友陸續(xù)地有人來到,靈堂前響起此起彼伏的哭靈聲。接近中午,客人們來得差不多了,院子里、街外的帳篷下擺起了幾十桌的筵席,廚子們忙碌起來,砰砰啪啪地切菜,爐灶里噴著焰火,幾個端菜運(yùn)菜的人手托菜盤出出進(jìn)進(jìn)。流水席,一張桌子上的客人吃完,鋪上了新桌布,又一撥客人坐上,時(shí)間流動了兩個小時(shí),中午的筵席基本結(jié)束。整個院子進(jìn)入下午短暫的安靜,這個時(shí)候其實(shí)才是以死者為主的,靈堂里沒有了幾個人,守靈的是他們最親的人,老人的三個兒子和老三老四家的孩子,他們在疊著紙錢,為晚上的路祭、為明天的葬禮做著準(zhǔn)備。起風(fēng)了,靈堂的帆布在風(fēng)中翕動,花圈上的紙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響,在木軸上轉(zhuǎn)動。剛剛過立秋的秋天,風(fēng)為還炎熱的天氣增加了些許的涼意。
夜幕將臨,夜晚的響器響起來了,先是放了一陣煙花,接著是嗚哩嗚啦的嗩吶聲,電子琴的伴奏,小號的合奏,一陣使勁的喧鬧。接著是路祭,孝子們圍著擺著供、供著老人遺像的桌子,在村里的主要街道走上一遭,嗚嗚啦啦的響器一路伴奏。這是我們這兒的禮儀,如果有老人不在了,都會如此地走上一遭。然后在一個十字路口公開一場對親人的祭奠,喪事的禮儀不斷地吆喝,請奠客啦——奠客就是參加路祭的親戚和客人。那場面是隆重的,路的兩邊站滿了圍觀的村人,孝子們撲騰騰跪在地上,聽著客人和親戚的祭奠,又一陣此起彼伏的哭聲。路祭結(jié)束,一路白色在響器的伴奏中回家,靈堂又重新安定,像洪水咆哮,最后的哭聲在靈柩前炸起。
第五天,是死者殯葬的日子。
一個死者的葬禮終于開始。大約在午后一點(diǎn)多鐘,三聲起靈的炮聲陸續(xù)響過,院子里開始躁動,抬棺人做好了起架棺柩的準(zhǔn)備,所有的孝子手里握著哀杖,街門口支好了放棺柩的架子,架子前用來摔老盆的石頭早已經(jīng)放好。一聲出殯的喊聲后,哭聲漫了起來,這是更加悲慟的哭聲,老人要入土為安,離開她居住了幾十年的家。院子里晃動著一片白色,黑色的棺柩從屋子里蠕動而出,街口的祭奠禮儀開始,老盆摔碎,棺柩再次抬起,越過大街,走出村莊??蘼曤x一個村子越來越遠(yuǎn),一個老人逐漸接近了她最后的歸宿。
我坐在寂靜下來的院子里,靈棚在靈柩抬出院子的剎那間扯掉,遮掩了幾天的天空亮堂起來,院子里放了一掛長長的鞭炮,這叫驅(qū)鬼炮,鞭炮的碎屑在秋風(fēng)里飄悠,吹到一個個角落。我看著這個院子,一個老人從此不見了。我看著我們兩家房子中間的那一棵糖榴樹,那是我們兩家的界限,一只麻雀呆在糖榴樹上,沒有叫聲,院子里發(fā)生的事情讓它變成了一時(shí)的啞鳥。爾后我看見它一彈飛走了,往地里飛,越飛越遠(yuǎn)。
院門口放了一只水盆,水盆里放了一把刀。一把剛才還在使用、切菜的刀,現(xiàn)在放進(jìn)了盆里,從地里回來的人要翻一翻,預(yù)示與走了的人一刀兩斷。我猶豫著是不是也翻一翻,久久地,我只是看著刀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