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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船淘氣

        2020-03-26 11:06謝志強
        文學(xué)港 2020年4期

        謝志強

        鼻 子

        一場暴雨過后,穩(wěn)成聽見了水的喧嘩,他立刻趕到鎮(zhèn)中流過的小河。小河上有一座小橋。

        如果拱橋是河流戴的一頂帽子的話,那么,穩(wěn)成就像帽頂上的那個蒂頭。每逢發(fā)大水,小橋仿佛隨時可能被風(fēng)吹掉的帽子,小橋搖搖晃晃。小鎮(zhèn)由小河一分為二,河兩旁的居民就不敢過橋??墒?,又不得不過。小橋像是抖掉帽上的草莖、葉片一樣,總有人墜入河水。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穩(wěn)成常常出現(xiàn)在橋上,年復(fù)一年,無論刮風(fēng)下雨,春夏秋冬,只要河水喧嘩,他就及時趕到,背人過橋,而且,分文不收。他背的大多是老人、婦女、小孩。不知背過多少女人,但是,他仍舊光棍一條。

        望著橋下流淌的河水,水打著漩渦,吐著白沫,穩(wěn)成的表情似乎畏懼水。他看著橋的兩頭,總擔(dān)心這個時候有人過橋,會被橋抖入水中。他已習(xí)慣了橋在搖動。小橋仿佛隨時坍塌,卻一直跨在河上。

        當(dāng)然,小鎮(zhèn)的居民,漸漸摸出了小河的脾氣,發(fā)大水前,橋兩邊的居民,就會提前過橋,回到家中。也有人在發(fā)大水時倉皇過橋,根本沒辦法在橋上走,不得不讓穩(wěn)成背。

        這一天,一個裝扮得如村姑模樣的女人來到橋南,止步不前。河水幾乎已填滿了拱形橋洞,漲上來,舔橋欄。村姑害怕水,往后退兩步。村姑的家,可能在小鎮(zhèn)北邊的村莊,因為,穩(wěn)成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美貌。

        穩(wěn)成迎上前,彎下腰,不吭聲。這個背的動作鎮(zhèn)里所有的居民都熟悉,大概村姑也有耳聞。

        村姑羞澀地伏在穩(wěn)成的背上。穩(wěn)成輕輕地支起腰。下了橋北,他彎下腰,松開手,不吭聲。

        村姑微微地低了低頭,謝禮,她抬臉的一剎那,穩(wěn)成覺得耀眼。

        突然,村姑在穩(wěn)成挺撥的鼻子上捏了一下,然后飄然而去。

        穩(wěn)成隱約聽到一串笑聲,像山泉那么好聽。他一望,村姑早已沒了身影。只留下他鼻子被捏過一下手感,那么溫柔,如花瓣觸碰,莫名其妙,還有似雨后洗塵的花香,那么清淡。

        簡直像做了一個美妙的夢,但是,捏過鼻子的感覺無疑是現(xiàn)實。不過,捏過的鼻子似乎繼續(xù)在拔高。隨后,再也沒有背過一個人。天色暗下來,那個村姑的形象,同夜色一樣隱去,只留下捏鼻子那手指柔嫩的感覺。他回到家,第一次感到屋子的空寂。

        穩(wěn)成模仿村姑,回味那種美妙的感覺,他粗糙的手一捏,捏了個空——鼻子沒了。唯一值得自豪的就是鼻子,可是,現(xiàn)在,鼻子被捏掉了。怎么毫無察覺呢?

        難道這就是背她過河的報答嗎?他沒想過報答的事情。可能村姑也不是有意捏掉他的鼻子,不過,畢竟鼻子沒了,缺失鼻子的臉,怎么見人?

        一連三天,穩(wěn)成閉門不出。他時不時摸一摸原來有鼻子的部位,期望發(fā)生奇跡,鼻子“橫空出世”(這是鎮(zhèn)里的私塾先生說古時常用的詞語,他在背過的小孩嘴里學(xué)到)。

        有人來叩門。他遲疑開不開門。憑聲音,他聽出是曾經(jīng)由他背過橋的熱心婦女。穩(wěn)成一向虛掩著門,現(xiàn)在頂著門,他怕嚇著別人。

        熱心的婦女隔著門說:鎮(zhèn)里貼了榜文,員外替女兒招婿,其中一個重要的條件,未來的女婿如缺鼻子,首先考慮。

        穩(wěn)成摸了摸缺失的鼻子,難道鎮(zhèn)里已傳開他的鼻子問題?缺啥補啥?

        婦女最后透了個消息:三天前,員外的女兒忽然長出一個鼻子,就是在原有的鼻子上又疊加了一個鼻子。像一個鼻子背著另一個鼻子。

        穩(wěn)成是唯一的人選。當(dāng)天傍晚,一頂轎子來到穩(wěn)成寒酸的屋前,還敲鑼打鼓。穩(wěn)成心里發(fā)虛,以為誰發(fā)起開了個玩笑。他畏畏縮縮,卻非他莫屬。

        一行來人勸說一番,索性推的推,拉的拉,穩(wěn)成像做夢一樣入了轎,悠悠地來到員外府。

        員外早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府中張燈結(jié)彩,成親拜堂。穩(wěn)成忍不住摸鼻子,這么隆重,鼻子也會忍不住出來湊熱鬧——婚宴的菜肴、香氣能喚醒鼻子吧?

        入了洞房,穩(wěn)成恍惚還在夢中。不過,新娘確確切切地坐在床前。他掀起新娘的紅蓋頭。愁了三天多,終于,穩(wěn)成笑出來。

        新娘果然多了一個鼻子。

        穩(wěn)成頓時想到,多少年,多少次,他背人過橋,不也像鼻子背鼻子這樣嗎?

        新娘抬臉,害羞地笑了,指指他的臉。

        穩(wěn)成以為她的意思是:你的鼻子跑到我這兒來了。他摸自己……分明摸到了鼻子。還不相信,說:怎么,回來了?

        新娘說:你捏捏我的鼻子。

        穩(wěn)成笑了,說:背過橋,放下了。

        那一夜,新郞新娘相互又是摸又是捏,好像第一次有了鼻子那樣,新鮮、好奇。

        美好時光

        很久很久以前,地里只長莊稼,沒有雜草。播下種子,農(nóng)戶就閑下來,就等著收割。一年里,有大片大片的的時光空閑著。起初,農(nóng)民還不習(xí)慣,身閑心不閑,心不那么容易掌控。閑了也難受,就得找事來填充空閑的時間吧?常常無事生非,打發(fā)時間。

        漸漸地,農(nóng)民就發(fā)現(xiàn)了一件共同喜歡的事情:燒香拜佛。順帶祈愿地里的莊稼。有個好收成。

        一時間,寺院香火很旺。農(nóng)民對彌勒頗有好感。

        彌勒一天到晚給笑臉,腆著裸露的大肚子,坐在殿內(nèi),不擺莊嚴(yán)的架子,親切而又和氣。笑是大度是放松,隨之帶來的是隨便。

        不知哪個小孩開了個頭,在彌勒的大肚皮上摸了一把。于是,大人、小孩都學(xué)樣。你摸一把,我摸一把,感覺良好。似乎摸了,彌勒笑得更為燦爛,摸到了癢處那樣。

        那以后,進了寺院的人,都要去隨手摸一把。還生發(fā)出一個說法,摸了彌勒的肚皮,會有好運氣。

        有的人手上有汗,有的人手上有泥土……一只手一只手去摸,毫無顧忌。彌勒佛的白肚皮漸成了花肚皮,后來,摸成了黑肚皮,顏色還在加深。

        彌勒照樣是一臉笑容,可是,他納悶人們怎么熱衷于他的大肚皮?摸得他莫名其妙。他又不能阻止大家摸,只得向佛祖釋迦牟尼討教:是不是我不夠莊嚴(yán)?

        釋迦牟尼看出是閑得無聊之故——如此放肆,對佛不敬,想出了一個措施:是該讓人們有事可做了,一旦忙起來,就沒有閑工夫來摸著玩了。

        彌勒的笑,是一種方向,一個啟示。他只是想用自己的笑引發(fā)眾人的笑。他擔(dān)憂,萬一忙起來,笑就無影無蹤了。

        釋迦牟尼要維護莊嚴(yán),召喚來天牛。發(fā)話:將百草宮中的百草選一兩種,撒向大地,地里長草,影響莊稼,閑著的人們就有事做了——拔草,那樣,就沒閑手來摸彌勒的大肚皮了。

        天牛倉促接令,僅聽進“百草”,而忽略了“一兩種”。天牛圖個加快辦事效率,很快把“百草”統(tǒng)統(tǒng)撒向大地。

        草帶著雨,雨攜著草。沒有電閃雷鳴,大地百草叢生。百草比莊稼還茂盛。眼見著莊稼遮蔽在雜草之中,農(nóng)民沒日沒夜拔草,女人、小孩也加入其中,可是,雜草瘋長。

        那年,顆粒無收。緊接著斷了糧,鬧饑荒。

        彌勒內(nèi)疚,摸摸肚皮,又摸不癟,現(xiàn)在,眾生的肚子癟了。笑不見了,到處是哭——愁容。實在忍不下去了,彌勒向佛祖求情,重振笑容。

        佛祖沒料到會導(dǎo)致這樣的悲慘,細查過后,叫來天牛。責(zé)備天牛行事魯莽,罰它下凡,一是自食其草,二是耕地除草。以行動補過。除盡百草,再返天宮。

        饑餓的時候,人們懷念起悠閑的日子——閑著,笑著,飲食不愁,可忙著,苦著,肚子空空。于是,人們把空閑的日子稱為美好時光。賤呀,閑了無事生非,自作自受。智者猜測,可能是把圣者摸惱了,突然降下陌生的草。

        草拔了長,長了拔,人們像被插在地里一樣。美好時光從此結(jié)束。雜草叢生,生生不息。人拔不完,牛吃不盡。人們察覺,牛和草幾乎同時出現(xiàn)在人們中間,覺得:人的事情,把牛也牽涉進來了。人們怎么知道牛和草是什么關(guān)系什么來路?

        天牛來到凡間,起初盼望回歸天宮,默默地吃草、犁地,年復(fù)一年,發(fā)現(xiàn)一時粗心造成了千古怨,那草根本吃不盡除不完,慢慢的慢慢的,在土地上,熬成了凡?!坏貌涣粼谌碎g。

        智者探索天地之間的奧秘,發(fā)現(xiàn)了許多因果。其中,在閑與忙的關(guān)系中,找出了牛的來路。牛前身高貴,是天牛,竟是佛祖掌管的生靈??紤]到牛離開了“天宮”,甘愿以草為食、以耕為生,擇了個吉日——四月初八,給牛放個假,閑一天。

        四月八日,一大早,給牛掛彩,給牛角掛彩,牽牛近水,讓牛飲個痛快,稱為“放牛水”。中午,搗烏飯麻糍,佐以黃酒、雞蛋,補力氣。午餐后,牽牛至河,讓牛自行泡澡,洗去汗水和泥土,晚上,又一頓美餐,然后,鋪墊了新稻草,讓牛美美睡一覺。想必,牛會夢到遙遠時空的“天宮”吧?

        現(xiàn)在,有的人,暗自故意讓自己閑下來,去體會傳說的美好時光。美好時光還殘留在后人的記憶里,人們也固定給自己放個假——趕集,逛街。還是常常去寺院,看著彌勒千年不變的笑容,人們會意的笑,仿佛是隔了千年的回音。只不過,沒那么多手敢輕易去摸大肚皮了。

        沈小意的承諾

        深夜,沈小意突然被嬰兒的哭聲驚醒。

        這個客棧地處山區(qū)和平原的交界地。沈小意來往于兩地之間,常年跑販運,主要是茶葉、食鹽和竹筍。他做的是小本生意。只知姓沈,人們稱他為沈小意。跑一次販運,到了這個客棧,天色已晚,他就投宿,跟客棧老板張店王很談得來。沈小意已四十有一,他喜歡張店王那活潑可愛的三個女孩,每次不忘給她們帶些山里的野果、山花之類的小東西。

        張店王夫婦開了這爿客棧,生意還算過得去,張店王是想生個兒子,傳宗接代,可是,老婆的肚子不爭氣。

        嬰兒的哭聲打破了客棧的寂靜。沈小意像聽山歌,他起身打算去道喜。

        傳來了張店王的埋怨:這肚子生來生去盡是閨女,真晦氣,把大腳盆拿來!

        沈小意一愣,他已聞知這一帶有個風(fēng)俗,浸死女嬰。他趕過去。一個外來的男人,怎么好闖產(chǎn)房?

        屋里傳出響響的倒水聲,水沖進木質(zhì)的盆中,憑聲音,沈小意聽出水滿起來。

        張店王的女人在哭泣。張店王說:還不松手。

        顯然,老婆不肯放手,丈夫生硬去奪。

        隔著門,沈小意咳嗽了三聲,然后說:張店王,是不是你老婆做產(chǎn)了?我來給你道個喜。

        屋內(nèi)哭泣戛然而止。張店王出來,隨手帶門,他嘆了一口氣,說:生是生了,又是一個樣。

        沈小意拱手,說:是金條還是元寶?

        張店王說:唉,元寶,又是元寶。

        沈小意說:三個元寶,加一個元寶,恭喜恭喜。

        張店王說:客官,添個老四,我沒盼頭了。

        沈小意說:店王,小女也是生命,不可浸殺,你就放她一條生路吧。

        張店王說:女上加女,終歸是要潑出去的水,誰來繼承這爿店?

        沈小意拉他一把,悄聲說:店王,我有一子,現(xiàn)已一周歲,聽你老四落地哭聲,像唱山歌,想必將來命中夫貴子榮,我整天東奔西跑,不知可攀店王這門高親?等日后給他倆結(jié)為百年之好。

        張店王不響。

        沈小意趁機說:你看這樣可好,當(dāng)下煩勞你好生撫養(yǎng),我每年給二十兩銀子,略表心意,當(dāng)我出撫養(yǎng)費。

        張店王捕住他的手,說:親家,一言為定。

        從此,沈小意進山出山,頻繁投宿客棧。張店王夫婦視他為親家,食宿安排得妥妥貼貼。沈小意照付宿夜費用。每年,他按承諾,在小四的生日付二十兩銀子。張店王的三個女兒照樣歡喜地迎接他,他也照樣給她們山里的小東西。只不過,他對小四特別喜愛,每一回家都要抱著她。小四對他非常親熱,摟住他的脖子,不肯放手。

        有時,張店王勸小女,畢竟沈小意徒步走山路,很疲憊。沈小意抱著小四,說:所有的疲勞一抱寶貝囡囡,就云開霧散了。

        未來的親家,雙方都談得攏。有一次,張店王的女人說:下一回,你把兒子帶來,好讓我這未來的丈母娘照顧幾天。

        沈小意說:還是照老規(guī)矩,洞房花燭之夜,小兩口再見面。

        每一次沈小意來,小四像是他的尾巴,還要他講故事,而且,一定要他抱著她講。一次次抱,一次次講。轉(zhuǎn)眼之間,三個女兒已出嫁了,客棧只剩小四。小四也十八歲了。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喜歡。四個女兒,小四長得尤其出挑。張店王夫婦想起當(dāng)年,幸虧有沈小意截住了小四的性命,不免暗自愧對小四,多危險。

        小四十八歲生日那天,仍像小時一樣,要叫沈小意抱。沈小意帶來山里的一束杜鵑花,說:你長大了,不抱了。

        小四撒嬌,執(zhí)意要抱。張店王替沈小意解圍:抱不動了。

        沈小意祝賀小四的生日,然后,按時付了二十兩銀子,說是有急事,離開后,有半年沒來。小四天天看平原望山嶺,張店王焦急起來。這么多年,他竟然忽視了沈小意的家址。

        張店王讓老婆管店,他到平原打聽沈小意。終于找到,一個村莊里沈小意的一間瓦房。

        張店王說:四姑娘到了出嫁的年齡,我們得為兩個孩子完婚了。

        沈小意賠笑,說:這么多年,我在外奔波,未娶過老婆,我也習(xí)慣一個人生活。

        張店王拉下臉,說:你這個沈小意,還不是故意耽擱了小女的大事嗎,婚姻大事,豈可兒戲。

        沈小意連連道歉,說:萬望原諒,當(dāng)初,我也是想保住四姑娘的性命,每次我見了四姑娘,她長大了,我又喜又憂,我不敢見她了,還是盡快為四姑娘另擇賢夫。這樣,我的心也安穩(wěn)了,等她結(jié)親,我會來喝喜酒。

        張店王哭笑不得,發(fā)火也發(fā)不起來。他返回客棧。夫婦商量。老婆還是感激沈小意——四姑娘的救命恩人,同時,嘆惜沈小意孤獨一生。張店王出面為四姑娘托媒。其妻向女兒透露了實情。

        四姑娘說:女兒決不另嫁。

        張店王的老婆說:沈小意沒有兒子,你怎么嫁?難道嫁沈小意?

        四姑娘臉一紅,點了頭。

        張店王的老婆板下臉,說:你昏了頭?沈小意年已五十八,好做你爹了,最多,你認(rèn)他繼拜爹。

        四姑娘一口咬定:女兒決不另嫁。

        張店王深知四姑娘的脾氣,無奈地嘆氣:讓沈小意抱了那么多年了,只當(dāng)沒養(yǎng)活過這個女兒。

        莊稼人的眼光

        三人只顧趕路,緊趕慢趕,不覺夜色四合。頓時,疲憊襲來。望見一點光亮,循著光亮,不一會兒,看見一扇光亮的窗戶,窗戶在朦朧的茅草屋輪廓之中。叩、推,門虛掩著。茅屋內(nèi),一張方桌上,擺著一盞油燈,燈苗一跳一跳。桌前,坐著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正準(zhǔn)備吃飯,一雙筷,一碗飯,兩盤菜。屋里散發(fā)出泥土氣息。

        三人同在一個小鎮(zhèn),一道寒窗苦讀,現(xiàn)結(jié)伴進京趕考。年長的學(xué)禮鞠躬施禮,學(xué)德拱手作揖,兩人恭恭敬敬地說明了情況,向老人求宿。年少兩歲的學(xué)義則昂首挺胸,似乎打量著茅草屋值不值得宿夜。

        老人起身,笑得像風(fēng)吹茂盛的枝葉,說:我這漏風(fēng)的茅草屋,不知多高興,它料也料不到,一下子能來三位識文斷字的書生,你們抬舉它了。

        三人立著,不知如何是好。

        老人連忙挪來凳子,招呼三人就坐,說:都是地里長的可愛的小東西,不知合不合你們的口味?

        三人仍立著。學(xué)禮看著燈光籠罩的碗筷,遲疑不動。

        老人響響地笑了,說:不愁,不愁,多添三雙筷子的事情,鍋里有現(xiàn)成的飯菜,種了大半輩子的田地,我燒一頓飯,能吃三天,你們難得來幫我吃。

        一盞燈,照亮了四張臉。學(xué)義極少伸筷子夾菜,老人動員他,說:我摘來的時候還帶著新鮮的泥土呢,就是沒肉,怠慢你們了。

        學(xué)義嫌菜咸。按小鎮(zhèn)的說法,鹽罐打翻進菜鍋里了。學(xué)義瞅瞅三張光亮的臉,光亮把老人面部密布的溝溝坎坎都照出來了。他突然說:老伯,我們?nèi)松暇┶s考,你猜一猜,能考中嗎?

        老人放下碗筷,撇了一下嘴,笑了笑,說:這不是叫我班門弄斧嗎?

        三人都放下碗筷,目光都投向老人,仿佛已考過,等待老人宣布結(jié)果。

        老人說:我一個莊稼漢,大字不識一籮筐,只認(rèn)識土地里可愛的東西。

        學(xué)義說:老人家,今晚,是我們的緣份,你懂的東西,我們不懂,愿意聽你說。

        老人說:那我就直說了,你們?nèi)唬瑢W(xué)禮今年考中,學(xué)德下科題名。

        學(xué)義急了:我呢?

        老人說:你可能中不了,別灰心,我不過隨口一說,你們別當(dāng)一回事,莊稼也有欠收的年份。

        學(xué)義立刻把氣放在了臉上。

        翌日,天剛放亮,三人辭別老人。老人叮囑道:要是記得茅草屋里有我這個莊稼人,路過了,再來住。

        路上,學(xué)義心事重重。學(xué)禮、學(xué)德就開導(dǎo)學(xué)義。學(xué)義不以為然地說:一個莊稼漢又懂個什么?

        晝行夜宿,趕到京城。果然學(xué)禮中了狀元。三年后,學(xué)德也金榜題名。

        學(xué)義繼而趕考,屢試不中,名落孫山??墒?,他不甘心,一個莊稼漢隨口就給他一個宿命?又過了三年,仍落榜。這些年,他寧愿多趕夜路,兩次繞過茅草屋——遠遠望見那一方亮亮的窗戶,不過,他心里的那盞燈已熄滅了。他總覺得那一方亮的窗戶,像夜的眼,注視著他。

        一個種田人怎么斷定讀書人的命運?老人似乎等候著學(xué)義——那盞燈亮著,燈苗晃晃悠悠,像個淘氣的小孩在蹦跳,隨時可能熄滅。

        老人像是頂了一頭白雪,面向有縫隙的門坐著。

        學(xué)義說了來意。他不習(xí)慣施禮,但恭敬地說:老伯,怎么就讓你講準(zhǔn)了呢?

        老人添了一雙筷一碗飯,說:你陪我吃,現(xiàn)在菜里少放鹽了,那一年,你們走后,我每次都克制著少放鹽少放鹽,有時,還是習(xí)慣多放鹽。

        學(xué)義說:我不餓,沒胃口,我聽你說出個究竟。

        老人說:那一年,在這張桌,我也就是隨口一說,說了,也是激一激你。

        學(xué)義說:我已無心再考了,但讓我好奇,怎么讓你言中了。

        老人說:這輩子,我就是跟一塊土地打過交道,你們走得那么遠,我做夢走,也走不到那么遠,當(dāng)年,你們?nèi)瞬幌訔壝┎菸荩瑢W(xué)禮、學(xué)德那套禮節(jié),我有點受用不起,莊稼人受讀書人的禮節(jié),我只聽老人說善讀者知禮。

        學(xué)義說:當(dāng)年,我有些輕狂,不知天高地厚。

        老人說:你見識廣,我呢,看人跟莊稼一樣,就是莊稼人的眼光,見多了莊稼,彎腰的稻穗,已經(jīng)成熟,勾頭的還不夠成熟,直挺的就是秕谷,碗里都是彎腰的稻穗脫出的米,吃起來香,吃了大半輩子,還是吃不煩。

        學(xué)義不語,端起碗,慢慢嚼著米飯,看著晃悠的燈苗。

        巨 蛋

        終于,有一天,夫人產(chǎn)前腹疼,折騰半日,生出一個蛋,又白又大,殼帶著血。

        趙員外求子心切,畢竟年過半百,雖然老婆生了個蛋,但他還是滿心歡喜,認(rèn)定蛋中是子。

        誕生的蛋,像頑皮的小孩一樣,又蹦又跳。趙員外捧住,如同捧住一個皮球,他擔(dān)心跳到地上會摔破。

        蛋一天一長,吹氣一般。而且,不嫌累,在墊著的褥子上一彈一彈跳躍。夫婦倆護在床邊。

        夫人暗自抹淚,覺得不吉——那么多年,她盼望生育,傳宗接代,卻生了個蛋。這個蛋將給這個家?guī)硎裁吹溁蚋??她忐忑不安?/p>

        滿月后,這個蛋已長得夫人抱也抱不動了,可是,蛋還在不停地跳。這么跳下去,力氣會耗盡。她時常用被子捂住蛋,期待發(fā)生奇跡。不過,她嘴里像是在勸淘氣的小孩,說:蛋寶寶,歇一歇,歇一歇。

        趙員外看不夠地看,摩挲著溫暖的蛋,好像一個小孩玩捉迷藏,他又找不到,他希望兒子破殼而出,念叨:出來吧,出來吧。

        夫妻倆維護著蛋,團團轉(zhuǎn)。趙員外耳貼蛋,聆聽蛋內(nèi)的動靜,如同夫人懷孕,聽腹中的胎動。

        孩子待在蛋里,像是故意讓父母焦急。趙員外甚至生過念頭:敲破蛋殼。他克制著,選擇了順其自然。蛋又蹦又跳,是活著的標(biāo)志,何況,暫不破殼,自有其道理。過去,他只聽說俗語:神仙難斷瓜中事?,F(xiàn)在竟有秘密一殼之隔,他卻不能輕舉妄動。

        趙員外觀察著蛋,天天跳個不停,而且,天天長個不息,這么跳,可能是向往外邊的世界。他說:兒呀兒,我?guī)愠鋈ネ婧脝幔?/p>

        蛋停止蹦跳,臥在床上一動不動。

        趙員外立刻要傭人備轎。轎夫一前一后抬著巨蛋,上了街。

        上了街回來,蛋安分了三日,隨后,跳得更為頻繁。

        趙員外說:兒呀兒,你是不想去遠方?我?guī)愎渚┏?,那里熱鬧非常。

        蛋立即靜止不動了——蛋已一周歲了。

        趙員外特意攜帶了太陽曬過的棉絮。一連七日,沿途投宿客棧??蜅d伒氖侵耋?,單獨給蛋一張床,墊上棉絮。避免硬物碰破了蛋殼。他還是想順其自然,蛋激動了,跳著跳著,會像脫衣一樣,脫掉殼吧?

        轎子進入京城。趙員外指示轎子,多在玩具、鳥兒的店鋪滯留,那是小孩喜歡的東西。他甚至取個撥浪鼓,搖出聲響,蛋殼里邊的兒子聽了,會忍不住破殼而出吧?他還叫街上的小孩來見識巨蛋,還悄悄授意小孩呼喚蛋:出來吧,出來吧。

        蛋不為所動。趙員外抱怨:倒是沉得住氣。

        幾乎游遍了京城。蛋一直很安分。第七日,抬蛋的轎子遇見了迎面過來的一頂轎子,街道狹窄。對面的轎子吆喝著讓道。兩頂轎緊貼著過去的一剎那,蛋在轎中突然歡快地跳起來了,跳得轎子晃晃悠悠。

        對面轎側(cè)的一簾布掀開,一張美麗的臉,然后,轎停下,走出一個姑娘,一臉好奇,詢問趙員外護的轎內(nèi)乘的是什么。趙員外獲知是宰相的女兒。

        宰相的女兒欣賞著蛋,說:多好看,多好看呀。

        抬蛋回客棧,蛋跳個不停。趙員外怎么哄也哄不住。他忽想,蛋內(nèi)一日,世間一月。他對蛋說:你對宰相的女兒有感覺了?

        蛋頓時靜了下來,似乎還閃著銀亮的光。像激動,微微晃動。

        趙員外許諾,說:你若喜歡,我就托媒去求親。

        蛋高高臥在床上,紋絲不動。

        趙員外帶著豐厚的禮品,拜訪了皇帝的親信——太監(jiān),要他做媒。

        無數(shù)媒人都被拒之門外,宰相寵愛女兒,女兒一個也看不上介紹的公子哥兒。她發(fā)話:要嫁給自己看得上的男人。宰相看在太監(jiān)的面子,征求女兒的態(tài)度。

        沒料到,女兒一口答應(yīng)。

        宰相說:那可是一個蛋,當(dāng)個玩具玩一玩還說得過去,婚姻并非兒戲,你總不能陪著一個蛋過日子吧?

        女兒說:我們相遇,我能感到蛋有反應(yīng),我就是喜歡看見了卻看不見的東西,里邊的有秘密,好秘密。非蛋不嫁。

        宰相也試圖給蛋鑿個孔,看一看蛋內(nèi)的究竟??墒?,女兒聲稱要嫁一個完美的蛋。

        宰相能掌控朝廷,卻對女兒無可奈何,他只自怪寵壞了女兒。

        宰相的女兒和員外的巨蛋成婚,舉國上下轟動。不過,隆重的婚禮之后,日子進入平常。新娘看似高興,婆婆卻每日察言觀色,她就擔(dān)憂:美好的日子隨時可能中止,新鮮過了,媳婦還能保持喜悅的表情嗎?

        婆婆欣慰,媳婦日復(fù)一日都是高興的樣子。宰相的女兒,幼時失卻了母親,婆婆視她為親生的女兒一樣,關(guān)懷備至。而且,媳婦的面色像桃花開了,泛著紅潤。但是,婆婆內(nèi)心愧疚,這么好看的媳婦,嫁給了蛋,實在過意不去。

        有一天,婆婆發(fā)現(xiàn)媳婦嘔吐。趙員外不敢相信,抱著巨蛋能懷孕??墒牵眿D的腹部已微微隆起。

        一夜,婆婆用口水濕了窗紙,通過窗紙的小孔窺視。那個巨蛋里,鉆出一個男子,比她想象得還要英俊。她脫口驚叫:我的兒呀。

        兒子倉皇縮進了蛋殼。接連三天,巨蛋沒有動靜。婆婆白天去看望媳婦,她撫摸著巨蛋,看不出裂開過的痕跡。

        婆媳之間關(guān)系親密。媳婦說:娘,他很好看,好像前世已見過。

        婆婆握著媳婦的手,說:委屈你了。

        趙員外就想親眼見一見兒子。趁媳婦上后花園賞花,他又敲又摔,只不過,毃也敲不碎,摔也摔不破,而巨蛋,借助員外摔下去的慣性反彈,在地板上大幅度地一跳一跳,跳過他的頭那么高。他連連躲閃。

        夫人來勸阻,說:媳婦高興就是了,那是他倆的秘密,隔著殼,不讓你知道其中的秘密,還是不看見為好,看見了,是禍?zhǔn)歉2恢?/p>

        媳婦看出蛋運動過。她單獨對婆婆說:那一天晚上,窗戶有動靜,從此,蛋就不愿動了。

        婆婆說:以后,我不看就是了。

        媳婦拉過婆婆的手,放在隆起的腹部,說:娘,洞房花燭之夜,我抱著蛋,蛋突然破殼,你的兒子出來了,凌晨,他又回到蛋里,他告訴我,只讓我一個人看見秘密,都看見了,他就沒活力了。

        婆婆替媳婦腹中的胎兒擔(dān)憂,說:我不發(fā)愁了,怪我……好奇。

        媳婦說:這也是人之常情,我相信,總有一天,他自愿出來拜見父母大人。

        惜字先生

        萬竹箭嶺隱居著一個人,叫王香水,寫得一手好字。嶺村的人們眼里,嶺上的竹林,猶如王香水的筆墨。其書法,如風(fēng)拂竹,皓空為紙。

        無數(shù)人慕名登嶺求字,都吃了閉門羹。王香水性情孤傲,不輕易給人寫字。他聲稱,與其是說我寫字,倒不如說是字寫我,字不肯輕易示人。

        他推說尊令字的意愿。故王香水得了個雅號:惜字先生。

        直接求字為難,惜字先生的茅屋附近,總有些人窺視,像是出沒的野獸,等候著他丟棄作廢的字。這也讓等候者失望。惜字先生興筆寫的字,也都藏匿起來,他珍惜有字的紙。

        一字難求,惜字先生的字極少流失到嶺外。嶺下有一個鳴雁村,村里有一位鄉(xiāng)紳,發(fā)起造一座廟,三次顧茅屋,請王香水。

        王香水生在鳴雁村,和那位鄉(xiāng)紳自小同讀一個私塾,鄉(xiāng)紳認(rèn)為王香水的字是大自然的造化,而自己也習(xí)書法,卻脫不掉煙火俗氣。

        王香水有一個嗜好,好一盅酒。他自釀的酒當(dāng)然比不上鄉(xiāng)紳酒坊釀出的老酒。飲酒、敘舊,三日,那個匾還空白著。

        鄉(xiāng)紳對氣象特別在意。他知道,王香水特別講究,天太熱不寫,天太冷不寫,刮風(fēng)不寫,降雨不寫,陰天不寫,有人不寫。

        一日三餐,好酒好菜好飯,送至專為王香水騰出的一間寬敞的屋子。曾是兒時同學(xué)玩伴的鄉(xiāng)紳也不陪,只是讓王香水一個人安靜待著。鄉(xiāng)紳還叮囑酒坊停工,家中的傭人不可喧嘩。王香水住的屋子后窗是片竹林,鄉(xiāng)紳認(rèn)為竹林能喚起王香水將寫的那三個字。

        王香水每餐都能喝盡一壺老酒,卻不見他有醉意。鄉(xiāng)紳一天來看望一次,總在傍晚,決不提字的事兒。

        一晃過了一月。每天有專門的傭人磨墨,磨了墨就退離,卻不見一字。

        這一天,王香水要回嶺。鄉(xiāng)紳備了轎,匾和紙都不著一點墨。雙方都像不曾有過題字這樁事情一樣。鄉(xiāng)紳只是表示歉意,說:照顧不周,擇日補過。

        王香水臨上停在院門前的大轎,似乎有什么遺落,他返回待了一個月的房間,鋪開宣紙,說:字來找我了。

        鄉(xiāng)紳擺手,讓傭人退避,他磨墨。

        王香水揮毫,“香巖”兩字,猶如池塘綻開的兩朵蓮花。他把毛筆放在山字形的筆架上,然后說:明日派人來取“廟”。

        翌日晨,空轎上嶺,抬來了一張紙,紙上有一個“廟”字。鄉(xiāng)紳撫撫胸口,贊不絕口。兩次寫字,兩個地方,三個字,大小、氣勢、筆鋒,如風(fēng)吹過竹林,一氣呵成。

        香巖廟落成。巖頭有一個擅長書法的毛玉佩先生,他無緣見王香水,但他慕名前來鳴雁村。

        毛玉佩面朝那塊匾,他走近一瞧,確實不錯,退幾步看,更好,再退十幾步望,甚妙。如此望了退,退了望,越退越妙,不防,他跌落在身后的一塊田地里,田地里有水,水泡得泥土爛軟。沾了一身泥水,他笑得水花飛濺。

        巖頭村,毛玉佩已有名氣,他敬慕王香水,王香水的名聲頓時響得遠了。香巖廟的香火旺了。

        王香水孤身一人住在萬竹箭嶺的茅屋里,他的妻兒居寧波城里。兒子對鄉(xiāng)里鄉(xiāng)的物事有興趣。一次,他兒子到鄉(xiāng)下外婆家割稻,頭戴一頂草帽,草帽已陳舊,帽檐上寫有房名——那是清朝道光年間,人們習(xí)慣在自家的常用物件上寫房名。

        那頂草帽不翼而飛。王香水的兒子也沒當(dāng)一回事兒。據(jù)說已被一位識貨的鄉(xiāng)間書生順手牽羊——收藏起來,因為,認(rèn)出了“破草帽”上出自王香水的真跡。

        荷 葉

        大橋鎮(zhèn)有一位陸姓秀才,有兩件事情,他耿耿于懷。

        一是,他試圖走仕途,寒窗苦讀,卻京試落榜。二是,幸虧他無師自通,摸出了一些診病門道,他不得不民間行醫(yī),勉強糊口。

        可是,這年隆冬,他去西岙出診,一對夫婦,老年得子,養(yǎng)到七歲,患病不起。陸秀才還是頭一回碰到這樣的病癥,寒冷的天氣,他急出了一身大汗,眼看著奄奄一息的孩子卻無可奈何。只說:聽天由命了。

        一連三天,陸秀才閉門不出,他的耳畔,像寒風(fēng)吹過山林,不斷響起那對老夫老妻的哀求:救救孩子吧,我倆就這么一個孩子,求求你,救救孩子。

        陸秀才想到這些年,似乎路路都走不通,考試考不上,救人救不活,仿佛一條小生命就要斷送在他手里了。

        這一天早晨,他砸掉匾牌,鎖住家門,拎著包裹,離開小鎮(zhèn),尋訪名醫(yī)。

        出鎮(zhèn)不遠,一條小河,河上有座橋。他不知多少次經(jīng)過這座橋了,卻見橋頭的石沿上蹲著一個陌生的老乞丐,衣衫襤褸,白發(fā)凌亂,正捧著荷葉包著的冷飯團,胡須粘著飯粒,像冰凌。

        顯然,老乞丐由外地流落到這里。陸秀才掏出包裹里的上串銅錢,彎腰擺在老乞丐腳前。他走過三步,立刻折返,回到老乞丐面前。

        陸秀才注視著荷葉。鮮翠碧綠的荷葉包著雪白凝結(jié)的米飯,他一驚一愣,揉了揉眼,他俯身。確定無疑是一張新鮮的荷葉,仿佛剛從荷塘采摘出來那樣,葉脈清晰、鮮嫩。寒冬臘月哪里會有六月荷葉呢?

        老乞丐的唾沫沾在荷葉上,如露珠,陸秀才頓時想起了那對老夫妻的小男孩躺在床上的樣子。老乞丐餓極了,吞罷冷飯,摘了胡須的飯粒,放入口中,起身靠近石橋欄。荷葉飄飄悠悠落入水中,像圓圓的木澡盆,順著河水浮游。

        陸秀才再端祥老乞丐,滿臉污垢皺紋,目光炯炯有神。他也算見多識廣了,這般活著的狀態(tài),隱含著一股仙風(fēng)道骨。

        寒風(fēng)吹過拱形的石橋。老乞丐的白發(fā)在風(fēng)中拂動,如春天的垂柳。老乞丐不撿銅錢,僅瞥了他一眼,下橋,往鎮(zhèn)里的方向走。

        陸秀才緊追幾步,搶在老乞丐前邊,撲身跪拜。

        老乞丐朗朗地笑了,說:陸秀才,莫不是看錯人了吧?

        陸秀才一臉驚詫,越發(fā)不肯起身,問:師父怎知我的名姓?

        老乞丐笑著來扶,說:你何故拜我為師?

        陸秀才執(zhí)意不起,說:你答應(yīng)收我為徒,我便起身。

        老乞丐說:既然如此執(zhí)著,那么,你撈起水中荷葉,我就收你為徒。

        陸秀才憑欄望去,傍岸已結(jié)晶瑩薄冰,河水倒映著藍天,那張荷葉像是失控的小舟,在漩渦里不由自主地打轉(zhuǎn)。鮮綠鮮綠的荷葉特別醒目。他不識水性,一陣寒氣襲卷全身。

        老乞丐說:撈起荷葉,收你為徒。

        陸秀才扳著橋欄,似乎河水在召喚。

        老乞丐說:這樣也好,各奔東西,互不耽擱。

        陸秀才咬緊牙關(guān),閉住雙目,縱身一跳。似乎橋與河的距離相當(dāng)高深,好一會兒,他聽見喧嘩的水聲,手觸及了那一片荷葉,身子竟然不沉入水中,他扒拉著手,憑借荷葉的浮力,接近了河岸。一陣淋漓的水脫離了他的冬衣,他打了個寒顫,再看自己,衣褲干干凈凈,滴水不留,仿佛沒沾過水一般。身體里涌動起暖流。

        他邊跑邊喊:師父師父。到了橋頂,望兩邊,不見老乞丐蹤影了。那笑聲似在回響。忽聽手中發(fā)出風(fēng)掀書頁的聲音。荷葉已成了厚書。他翻閱,是一本醫(yī)書。他在橋上跪下,望空三拜。

        他不覺寒冷,在橋上開始閱讀醫(yī)書,不知不覺,天色暗了,他回鎮(zhèn)里。像是已經(jīng)歷了一次遠航。點燈細讀。燈油耗盡。他出門,問遍鎮(zhèn)里的居民,都沒見過他描述的老乞丐的形象。

        他配了一帖藥,急忙趕到西岙。那對老夫老妻已哭至無淚,泣不成聲,正要給小兒入葬。

        煎了藥,給小男孩灌下。小男孩活了過來。

        那以后,他出急診,總是隨身攜帶著那本醫(yī)書,醫(yī)書時不時散發(fā)出荷葉鮮活、清新的氣息。每當(dāng)他救活一人,就響起老乞丐的笑聲。洞察癥結(jié),藥到病除,只須一帖。那一帶的人們,都稱他為陸一帖。

        忘事佬

        有個男子,結(jié)婚十年,并無子嗣。每一天早晨醒來,看見妻子,就如同第一次相見那么陌生,那么新鮮。所以,每一天都像新婚,甚至,去給爹娘請安,妻子也要提醒他:這是爹,這是娘。鎮(zhèn)里的人們叫他忘事佬。

        忘事佬記性極差。說話,說了下句忘了上句,自己會斷章取義;做事,做了前段忘了后段,往往會半途而廢。于是,忘事佬學(xué)習(xí)識字,還是記不住第二個字。他就結(jié)繩記事,可是,繩子上的結(jié)一多,他看著繩結(jié)發(fā)愁,因為,他忘了結(jié)的何事。

        他日子過得很快活,因為煩惱很快遺忘。妻子說他:能吃能睡,沒心沒肺。甚至,膝下沒有子女,他也說:沒有也好,我要是突然忘掉了,有也成了沒有了。

        家里,樣樣都由妻子掌管。他就像算盤珠子,撥一撥,動一動。有時,辦一件事出去,又返回,問:你說我去干什么事?關(guān)于柴,妻子提醒了好多天:柴垛已矮下去,即將挨近冬天。

        接連三天,妻子說一遍,他就念一陣:砍柴砍柴砍柴。轉(zhuǎn)個身,砍柴的事就被生出來的事替代了。

        這一天,妻子一大早就拿上柴刀、繩子、扁擔(dān)。憑這些家伙,他說:今天你上山砍柴?

        妻子說:這本是你干的事,還是我陪你一道去吧,省得你把自己也丟掉了。

        來到山上,忘事佬突然感到內(nèi)急,就像蛋憋到屁眼的母雞找窩。妻子說:懶驢上磨屎尿多。他用柴刀砍倒一片茅草,隨手放下柴刀。拉好了屎,糾了一把草擦了屁股,立起,系褲帶,發(fā)現(xiàn)草叢里有一把亮亮的柴刀。

        忘事佬孩子般地笑著說:我以為內(nèi)部有事,想不到是外部的事,屎引導(dǎo)著我,拉一泡屎,引來一把柴刀。

        山嶺寂靜。妻子聞聲過來。

        忘事佬欣賞著柴刀,一不留神,一腳踩在屎上。盤在草茬上的屎,黏糊糊,臭烘烘。他就罵:誰在這拉了一堆臭屎,真晦氣。

        妻子說:是你帶來的柴刀,是你拉下的臭屎。

        忘事佬只顧在草叢中擦鞋子上的屎,聽見妻子說話,他回頭,一副吃驚的樣子,說:這位大嫂,有點面熟,女人的附近,一定有一個男人,這泡屎,恐怕是你男人拉的吧?

        妻子說:你看看,除了你,還有哪個男人?

        忘事佬打量著妻子,很費勁的樣子,說:你家也在山下的鎮(zhèn)里嗎?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你?

        妻子說:我天天給你燒飯,你自己剛拉出的屎你也忘了?

        忘事佬說:這野屎糟賤了我好好的鞋子,你憑什么斷定是我拉的屎?

        妻子說:你還在乎我做的鞋子?

        忘事佬終于把視線從鞋子拉到妻子的身上。

        一船淘氣

        東山嘴和西山嘴之間,隔著一片不大的海水。東山有一個林老漢,靠一條小木船,打漁,擺渡,維持生計。他難得上岸,吃住都在船上。船就是他的家。

        這一年,正月十五鬧元宵,對港的西山嘴,夜色降臨,就熱鬧起來。敲銅鑼,放炮仗,舞獅子。

        東山嘴這邊,冷冷清清。林老漢撒了幾網(wǎng),網(wǎng)網(wǎng)都空。

        忽聽岸上不遠傳來童聲,不止一個,在喊要去西山嘴看鬧元宵。

        林老漢聽到奔跑的腳步聲,卻不見一個人影。他搖著小船靠岸。

        船身前后一晃,分明是有個人跳上了小船,隨即,船頭一低一抬,接連六次。能明顯地看出船承載了重量,吃水深下去了,而且,船身左右搖晃不定,那是重量分布不均所造成的情況。林老漢一向不愿刨根問底,何況,小孩自有小孩的秘密,他只問:上齊了嗎?

        林老漢真切地聽見孩子七嘴八舌,說老爺爺,快劃船,晚了就看不上了。

        林老漢所見的是空空的船艙,他手中的櫓一時還控制不住一船淘氣。他說:坐穩(wěn)了,別頑皮,亂動,船要翻。

        似乎響應(yīng)林老漢的提醒,小船乖起來——平平穩(wěn)穩(wěn)向焰火劃去。時而水花花綻放,他看出那不是魚,是無形的手撩撥海水。小船比平日速度快多了。林老漢又想:這七個心急的頑童,是用手當(dāng)槳呢。

        岸上的炮仗,像是開花,一朵一朵,噼噼啪啪,瞬間花開,花落。仿佛同一片花田,重復(fù)地綻放、凋謝。

        七個童音各聲歡呼:到了,到了。

        船頭靠在岸上。林老漢系上纜繩。一陣叮叮咚咚的聲音。

        一個一個跳在岸上的腳步聲。憑聲音,林老漢數(shù)出了七個。船輕了,吃水線升了上來。

        有個童聲來自岸上,說:老爺爺,你等著我們。

        林老漢說:你們玩多久,我等多久。

        還是有點遺憾,要是能看見七個小男孩的模樣,多好。他發(fā)現(xiàn),船里閃亮,是孩子們留下的擺渡錢。

        林老漢望著熱鬧,仿佛看著花漸漸開敗了。過了二更,西山嘴跟東山嘴一樣了,唯有天上的星星、月亮,那么遙遠。這些貪玩的小孩,不知爹娘掛念呢。

        傳來炮仗的聲音,那是孩童在模仿。接著是近近的腳步聲。一個童音(是孩子頭?)響起:老爺爺,讓你等得這么晚。林老漢說:我喜歡等,等慣了。

        林老漢看著船頭一低一抬,七次。船艙空著,船身下沉。他不吭聲??磥硗胬哿耍狡椒€(wěn)穩(wěn)。搖回到東山嘴。

        幾乎在林老漢的腳前,一個童音響起:誰最后一個上岸,誰交擺渡錢。

        船頭頻頻地一翹一降。六次。

        林老漢等待著,自語:還有一個怎么不上岸?是不是睡著了?

        等了片刻,船紋絲不動。林老漢怪自己漏數(shù)了。不過,他擺了那么多次渡,這一夜多么好。他打心底里感謝——雖然來去空空,卻感受過一船淘氣。

        月光里,那口艙,像是向天的一張大嘴,艙中沒有銅板。想必最后一個小男孩沒錢。他笑了,很受用地笑了。岸上,水里,一片寂靜。

        忽然,林老漢面前一亮,他以為是個炮仗,卻見出現(xiàn)一個小燈籠,懸浮在船上,幾乎跟他一般高。燈籠周圍空無一物:沒掌燈的手。

        船邊有水聲,一聽就是魚群。魚也像小孩一樣,看燈?

        林老漢撒出了漁網(wǎng)。網(wǎng)收上來,一網(wǎng)喧嘩。兩只魚篰裝滿了。魚噼里叭啦折騰。真是一船淘氣。

        于是,靠岸的船頭,發(fā)生一次一翹一降。林老漢沖著空空的岸色,說:喲,你的小伙伴早走遠了,找不到,就回來。

        白 羊

        趙道士特意選擇了一個墨黑的夜晚上白嶠嶺。他裝扮作樵夫,擔(dān)著柴禾,近半嶺,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月亮汪汪,誰愿同行。

        隨著聲音,不見月亮,卻有月光,只見一塊盤石上,坐著一個嬌美的姑娘。

        那就是趙道士聞知的傳說中的姑娘。姑娘每逢三、六、九日,在此迷惑過路的男人。

        趙道士應(yīng)道:月亮汪汪,我愿同行。

        姑娘嬌滴滴地起身,飄然下石。

        趙道士順手拔了一束茅草,搓了一根草繩,口中念念有詞,并在茅草繩上吹了一口氣。

        姑娘像一陣山風(fēng)吹來一樣——靠上來。

        趙道士拋出繩,套住姑娘的脖子。

        頓時,一聲“咩”叫,草繩套著的是一只大白羊。雪白雪白的羊毛,發(fā)出清冷的光。

        趙道士牽羊下山,夜半,進了城。

        肉鋪已在張羅天亮前的生意。趙道士說了個比屠夫價還低的價格——三百文。屠夫爽快地接過了系著白羊的草繩。

        臨走,趙道士叮囑:這只羊,要先殺后解繩,不可先解繩后殺,切記這個順序。

        屠夫不以為然,他沖著趙道士的背影,笑道:經(jīng)我手的羊千千萬萬,哪有上了凳子還逃脫的羊?

        屠夫剝了前一只羊,天已微明。他把白羊提上屠凳,按照一慣的做法,割斷了繩,將要進刀,白羊竟然翻了個身,竄出店門。屠夫趕上去,白羊已消失在放亮的天色里,就如同一個雪球投入一片茫茫雪野中。

        屠夫愣住了,說:逃掉了三百文銅錢,算我晦氣。

        三天后,趙道士趁著墨黑的夜晚,再上白嶠嶺。他聽說嶺上連日又發(fā)生傳說中的事情。這一回,他裝扮個女人,模仿了那個女子。他挎著竹籃,背著包裹。

        盤石上的女子大概察覺了不妙——哪有女人夜過白嶠嶺呢?立刻,盤石上倉皇立了一枝紅紅的花,發(fā)出火樣的光。

        趙道士走近盤石,折了那一枝紅花。并將順手搓的一根茅草繩縛系在花的細枝上。紅光如同一盞燈一樣照著他腳前的路。

        這一枝紅花,散發(fā)出奇香。城里的一個花店接收了趙道士的一口價——三百文。店主還沒見識過這樣的花。滿店彌漫著奇香,把其他的花香統(tǒng)統(tǒng)掩蓋住了。

        趙道士叮囑:萬萬不可解開縛著花枝的草繩,這花不澆水,只能干養(yǎng),切記切記。

        店主覺得這么美艷的花朵系著草繩,有失雅觀,就會賣不出好價錢。把紅花放在迎門顯眼的位置,然后剪掉花枝上的草繩。

        紅花突然輕盈地飛起來。剛巧日出,只見一團紅光流向太陽,就像一點火星投入一堆篝火。

        一個月之后,一個大戶人家的長者找到趙道士,說是他的獨生子上白嶠嶺上狩獵,迷了路,第二天早晨歸來,已半癡半呆。反復(fù)念叨一句:月亮汪汪,誰愿同行。

        路過花店,趙道士問得紅花失蹤,他到了大戶人家,先到各處走了一遍,包括小磨坊。要了米篩,將水倒入,洗了手。他在前后門、大小窗上封了符咒。然后,在那個獨生子的屋中,念咒作法。

        突然,一股青煙從棕棚床底下鉆出來。趙道士捏著一枚針,擲出手。針猶如一道閃電,刺入青煙。

        青煙飄飄悠悠,如同一條長長的絲綢帶,飄出了門,吸煙似地溜進了院子里的一口老井。

        趙道士說:趕緊搬一扇石磨來。

        兩個男傭搬來了石磨,蓋住井口。

        趙道士捧了一把花壇中的濕泥,在磨盤上寫了六個泥字,并念了咒語,似乎對井說:要想出井,待字消失。

        獨生子恢復(fù)過來,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那樣。但長輩嚴(yán)管,不準(zhǔn)出門。他很無聊,看見井口那個磨盤上的泥字,他生出念頭,讓那六個字永遠留住,就找來錘和針,依據(jù)凸出的泥字,分毫不差地鑿成了凹進的石字。

        三天后,趙道士冒著雨趕來。他嘆息道:井中白羊再也出不來了。

        獨生子得意自己的手藝。好奇地問:我還生怕下雨會把泥字淋掉呢,井中怎么有白羊?

        趙道士蘸了紅水寫了個“鮮”字,說:這口古井是不能用了,可惜了一井鮮水,我故意留著泥字,專門等候今日白羊出來呢。

        字 據(jù)

        穆道士日夜兼程,翻過七七四十九座大山,渡過七七四十九條河流,磨破七七四十九雙草鞋,徒步七七四十九日,終于到了江西龍虎山。他立在溪邊,看出大溪又深又寬,卻不見渡船的蹤影。

        林中出來一個漂漂亮亮的姑娘,手提竹籃,籃中有野果。

        穆道士施了禮,問:請問姑娘,張?zhí)鞄熣嫒俗≡谀睦铮?/p>

        姑娘難得見到陌生人,而且又是一個英俊男子,說:這位大哥,找張真人有何事?

        穆道士來自大海邊,從小死了爹娘,孤身一人,特來求師學(xué)道。

        姑娘指向重山疊峰,說:過了大溪,轉(zhuǎn)九道山彎,過九條小溪,就到了。

        穆道士將包裹頂在頭上,準(zhǔn)備泅渡。

        姑娘提醒:水深,寒冷,要抽筋呢。

        穆道士的腿一涉入水,寒冷刺骨,他打了個寒顫。

        姑娘說:別動,閉上眼。

        穆道士遲疑片刻,閉上眼睛,也只能隨她擺布了。隨即,耳畔風(fēng)聲嗖嗖響,仿佛一件衣衫內(nèi)空,輕盈飄逸。風(fēng)止,著地,睜眼。一座寺院。他連忙施禮,說:多謝仙姑引路,請問尊姓大名,居在何處?也好日后報答。

        姑娘笑了笑,說:本姑娘叫張引,張真人是我爹。

        穆道士說:見姑娘如見真人,冒昧問一句,我怎么拜師?

        溪水、樹木都在悅耳地響。姑娘說:我爹有個脾氣,你要見他,他偏不見你,你要拜師,他偏不收徒,不過,你聲稱要跟他斗法,他就立刻見你。

        穆道士誠懇地說:我實在是來求師學(xué)道,哪有底氣跟天師斗法?

        姑娘說:你難道甘愿無功而返?

        穆道士請教了姑娘,然后,來到寺院前,像發(fā)起挑戰(zhàn)一般呼喊。

        張?zhí)鞄熉劼暢鰜?,顯然,很中意。雙方約定了斗法的規(guī)矩:穆道士斗輸了,死而無憾;張?zhí)鞄熭斄?,就招穆道士為婿?/p>

        立下字據(jù),張引作保。

        安頓了住處,時值傍晚。穆道士求師心切,明確斗法三場,他要求即刻開始首場。

        張?zhí)鞄煋炝艘欢泛谥ヂ?,撒遍后院的空地,晚上讓穆道士一個時辰內(nèi),把黑芝麻一粒不缺地?fù)旎囟防铩?/p>

        夜色初起,仿佛芝麻點點,黑漸漸融入漸濃的夜色。穆道士茫然。

        張引手中吐出一塊手帕,順風(fēng)抖了一抖,手帕就如花開,紙剪的碎片像一群蝴蝶一般翩翩飛舞,紛紛落地,瞬間,紙片化為小人,一絲不掛的小人,簡直像摘果實那樣,一粒粒黑芝麻從小人那里飛向斗內(nèi),相對于人,那斗無疑是只巨型的木船,木船停泊在平靜的海面——穆道士驚愕地立著,俯視著一地跟小手指差不多大小的小人。斗內(nèi),黑芝麻像注水一樣漲上來。

        張引捏著手帕一抖,像召喚,小人聽了號令一般,飛向手帕——那碎紙?zhí)煲聼o縫地并合一起,形成一張白紙,隨即,斗內(nèi)的黑芝麻躍上紙。穆道士發(fā)現(xiàn),那是他和天師立的字據(jù)。

        張?zhí)鞄焷碜YR,說:后生可畏。穆道士說:慚愧,慚愧。

        第二天清晨,穆道士拜見張?zhí)鞄?。張?zhí)鞄熦Q起一指,說:今日斗法,就是一擔(dān)柴,你上后岡去挑一擔(dān)柴。

        出了寺院,張引已候著,說:山上有兩捆柴等著你,你拿著扁擔(dān)千萬不可離手,扁擔(dān)兩頭裝上柴,挑起往回走,不能回頭看,也不能換肩,一鼓作氣挑回來。

        后山岡,果然有兩捆干柴。下山的途中,穆道士時不時聽見身后的吼叫,幾乎能聞到兇獸的氣息,他不回頭,不換肩,吼叫發(fā)自他背后,緊隨不放,擺脫不掉,而且,兩捆柴越來越沉重,仿佛是兩塊巖石,扁擔(dān)勒進了肩頭,他渾身汗?jié)瘛?/p>

        穆道士繃著最后一股勁,進入寺院,一聳肩,他癱了一樣坐在地,發(fā)現(xiàn),已不見兩捆柴,而是兩只老虎,老虎已死,那斑紋卻眼熟,一看,是一行行字。一根扁擔(dān)竟然盤起,是蛇,蛇皮上的斑紋,也明顯為字。

        張?zhí)鞄熞粡澭?,虎和蛇頓時離地,他截住的是一張紙。姑娘遞上布巾。

        穆道士說:我挑了一張字據(jù)呀,那么輕的字據(jù),卻那么重。

        張?zhí)鞄焼枺豪哿税??改天再斗法?/p>

        穆道士說:不累不累,接著來。

        張?zhí)鞄熣f:我們玩小孩的游戲,捉迷藏,我藏你找。

        穆道士擦著汗,點了頭,張?zhí)鞄熞褵o影無蹤了。寺院周圍環(huán)繞著山山水水。

        張引給穆道士一根紙捻兒,說:你上寺院后邊的那座山嶺,那里有一片竹林,從右向左數(shù),數(shù)到第七株竹子,再由下向上數(shù),數(shù)到第七節(jié),上邊有個小洞,你把紙捻插入洞口,等竹子里發(fā)出求救的叫聲,你就拔出紙捻。

        穆道士在一片一桿粗的竹林里,找到了那株竹子,把紙捻插塞入第七節(jié)上的小洞。

        不一會兒,竹子里傳出張?zhí)鞄煹穆曇簦簮炈牢伊耍瑦炈牢伊恕?/p>

        穆道士展開紙捻,是字據(jù)。那上邊的每一個字,仿佛剛剛落定,還微微晃動,像荷葉上的水珠。字據(jù)完好無損。回到寺院,他將字據(jù)供起來,還放了一柱香。

        穆道士落戶寺院。從此,看山山水水,花花草草,都看成象形字,特別是他偶見了有字的紙,就撿起,收藏,他稱此為惜字。

        那一天,雨淅瀝不停。老伴攜著小孩回娘家,傘都帶走了。李細意就不得不向李守本借傘。

        兩家都坐落在李家莊的村西。李細意的屋在后,李守本的屋在前。

        李細意知道借傘讓李守本很為難,他也是第一次向李守本借東西。

        李細意詳細地申述了借傘的充分原因,具體地講明了借傘的起止時間,又商定了損壞了傘賠償?shù)膬r錢。

        李守本取來一把傘,說:這把傘,跟了我十年,你要善待它。

        李細意接過傘,撐開、收攏,反反復(fù)復(fù)、細細致致、里里外外,檢查了傘,然后,撐著傘進入了雨中。

        李細意本來話不多,做起事來,跟名字相反,粗枝大葉,也是“大約摸”、“差不多”就行了,可是,李守本的仔細他多有耳聞,所以,跟李守本接觸,他就異常謹(jǐn)慎,甚至啰里啰嗦。他嫌繁瑣,但還是耐著性子,畢竟有事出門,必須用傘。

        李細意辦完事歸來,早已是撐燈時分。雨沒完沒了。他肚子已餓。恰好也是他承諾的還傘截止時辰,不過,他拿著濕淋淋的傘,望見李守本的客堂沒燈光,他猜可能睡了吧?就不驚動人家了。李守本有早睡早起的習(xí)慣。

        李細意莫名其妙細心起來,他甩了甩傘上的雨水,小心翼翼地?fù)伍_傘,放在堂屋的石板地上,晾著。他對傘說:你就在我家過上一夜,晾干了,再回去。

        李細意睡得深沉,忽然,驚醒,是叩門聲。他去打開院門。天剛亮。

        李守本闖進來,說:我一夜沒睡好,我那把傘從沒在別人家過個夜。

        李細意說明借了“干”傘不好意思還“濕”傘,而且,也沒委屈傘。

        李守本像尋找一夜不見的孩子,說:傘呢?

        李細意引他進了客堂間。

        李守本拿起撐在地上的傘,收攏,憤憤地說:你撐了一個白天還不罷休,還要長夜撐到天亮,你虧待了這把傘。

        李細意連忙賠禮道歉,說明兩點,一是指出雨傘完好無損,二是說明晾干傘上的雨水本是好意。然后說:超時了,愿受罰。

        李守本白了他一眼,憤然離去。

        三天里,雨連綿不斷。李細意正在吃老伴燒的早點。李守本徑直來。

        李細意以為傘的事情還沒了結(jié),說:難得、難得,一起用早點心吧。

        李守本說:你借了我頭上頂?shù)臇|西,我要借你腳下穿的東西。

        李細意樂了,說:下雨好吶,可以相互交流,我這個人,欠了人情總掛在心上。

        李細意叫老伴取來了三雙雨天用的釘鞋,李守本選了一雙簇新的的釘鞋,穿上。

        李細意說:這雙釘鞋這么合腳,好像專門等候你來穿呢。

        李守本穿上鞋底有釘齒的鞋,打著雨傘,特別去了一趟縣城。他不停地走街穿巷,吃也吃自帶的午飯(預(yù)先捂著糍飯團),看得眼花繚亂,好像城里的東西都看進并裝進了他的心里,他什么也沒買,返回李家莊,已夜深。整個村莊都沉入夢鄉(xiāng)。

        李守本望見李細意的房子籠罩在夜色里。他進屋,草草吃了剩飯,然后,想著傘的遭遇,他振作精神,在屋子里踱步,他從前堂間到后堂間,又由后堂間至前堂間,在多個門穿進奔出。外邊都是雨聲。他舍不得點亮燈,那么多間屋子,那么多扇門,整個格局,他悉數(shù)在心。仿佛他在縣城的各種店鋪進出那樣,不知走了多少時光,不知踱了多少來回,他就在夜色彌漫的屋子里走個不停,走個不停。

        他還自語:那個細意將我的雨傘撐過夜,我要把他的釘鞋穿過夜。

        一天的疲倦襲來時,天色微明,他終于支撐不住了。他還是不肯讓釘鞋安閑,他把穿著釘鞋的雙腳搭在床沿外——懸空著。想像釘鞋擔(dān)心這么高高地懸著,一定保持警惕,不敢松懈。他很快心滿意足地入睡了。

        早晨,李守本發(fā)現(xiàn),被子、被褥粘著一塊一塊的污泥,還有狗屎的氣味(回來的路上踩了狗屎?),他脫下鞋,摔出去,他想到高貴的傘,望著地上的釘鞋,說:你這低賤的東西,也配往床上睡?現(xiàn)在,我送你出去。

        有個書生叫龍文,他一心想走仕途求功名。他的房間,堆滿了一捆一捆的竹簡。當(dāng)時,都是一條條的竹簡用細繩聯(lián)系的書。床、桌都擺了書。他寒窗苦讀九年,卻不受賞識。他很茫然——懷才不遇。

        龍文聞知有個叫蔡倫的人發(fā)明了紙。他敏感地意識到,占據(jù)一屋子的書簡,要是轉(zhuǎn)化為有字的紙,那紙是多么輕盈,多么方便。

        龍文第一次遠足,拜蔡倫為師。他腳勤手靈,頗得蔡倫器重。三年學(xué)徒,他掌握了蔡倫的造紙技術(shù)。告別師父,返回故鄉(xiāng),因為,不知不覺,他已過了通常的婚娶年齡。

        一屋子的竹簡,已覆蓋了一層灰土,還有蛀蟲。他把屋子騰空。那一年,他雙喜臨門,一是,娶了個賢惠的農(nóng)家女子為妻,二是,辦了一個簡易的造紙工坊為生。

        妻子當(dāng)好幫手。原來的書房堆積起一摞一摞的紙。龍文遇到了窘境,造出的紙銷不出去。畢竟識字的人稀少,人們長期習(xí)慣了竹簡為書,還接受不了紙。向來都是沉重的竹簡載著文字,而輕薄的紙張怎可替代?

        龍文已把所有的積蓄都投入了造紙工坊,還借了債。看著庫房堆積的紙張,愁得他,睡,睡不安;吃,吃不下。漸漸地,龍文生了病,隨后,臥床不起。最后,含冤氣絕。彌留之際,他說: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只是替那一屋子紙喊冤。

        妻子哭得死去活來,也為龍文喊冤,全部的心血都投入了造紙,卻沒人有興趣。

        左鄰右舍都來幫助這個年輕的寡婦料理喪事。龍文的妻子哭訴:來空空,去空空,也沒啥值錢的東西了,就燒夫君造的紙陪葬吧。

        靈前焚紙,紙的灰燼,輕盈飛舞,像一群群黑蝴蝶。專門有人輪流不間斷地?zé)垺降诙涨宄?,焚紙人嚇了一跳?/p>

        突然,龍文坐起來,仿佛夢中蘇醒,反復(fù)念叨:多燒紙,多燒紙,多燒紙。

        靈堂頓時驚亂,以為起尸回生——龍文的靈魂還不甘心。

        龍文安慰道:莫怕!莫怕!我不是鬼,是閻王爺把我放回來了,我確確切切活著,讓各位受驚,我深表歉意。

        大家還是第一次見識起死回生的奇跡,不過,還是好奇。

        龍文下床,立即起定,拱手道謝,說:幸虧你們燒紙救活了我,燒化了的紙,飛到陰曹地府就成了冥錢,閻王爺相當(dāng)欣賞這樣的錢,收進了,放回我。

        龍文曾給一位富有的老員外的兒子教過私塾。老員外已立過遺囑——列了一張死后陪葬的清單。老員外說:用金銀陪葬,不是比紙還貴重嗎?

        龍文說:陰陽兩界,金銀是陽界所用,其實帶不進陰曹地府。

        老員外說:我們長久不都是這樣的習(xí)俗嗎?都用金銀細軟陪葬,表示死者的地位。

        龍文說:員外有所不知,那些陪葬的金銀分毫沒動過,若是不信,可以掘開祖墳驗證,而且,陪葬金銀,常常會招至盜墓,因為,盜墓賊也清楚那在人間能使用。其實,我走了這一遭,深深體驗到,人間不知陰間的真相。

        老員外點頭稱贊。眾人齊聲應(yīng)和。

        從此,燒紙送葬、祭祀風(fēng)行,成了一種風(fēng)俗。

        夫妻倆暗喜,那個假死的計謀竟然能絕路逢生——造紙工坊的活,忙得不可開交。

        私下里,龍文對妻子說:我很愧疚,師父發(fā)明紙的初衷是為人間,為活人,我卻把它引向冥界為死人,但是,有些重要的事情,還是要慢慢地讓人接受。

        香 火

        這個傳承香火的故事里,人物關(guān)系既奇特而又微妙。主要人物是公公、兒媳婦和兒媳婦的妹妹。而那個兒媳婦如何沉著應(yīng)對家庭發(fā)生的生生死死,是這個故事的主體。

        先說死。

        周太爺家有良田三百畝,遠近聞名的大戶人家,只是人丁不旺。周太爺本人也是單傳,五十歲時,總算喜得兒子,老來得子,格外寵愛。兒子體弱多病,十八歲時,母親不幸去世。

        周太爺盼望著早傳香火,托人說媒。娶了個鄰村的姑娘,叫阿秀。女大三,抱金磚。周太爺只等著早日抱孫子。

        不料,婚后,兒子一病不起。周太爺張羅著請來名醫(yī),簡直是病急亂投醫(yī),卻難以妙手回春。不到半年,兒子就一命嗚呼。

        白發(fā)送黑發(fā)。周太爺心灰意懶。他宣布:一切都聽從阿秀安排。

        阿秀一手料理了喪事之后,操辦起家中內(nèi)外的事務(wù),一大幫女傭、長工,三百畝良田,飲食、耕作,她都安排得有條有理。

        周太爺開通,也提出:是我的兒子沒福氣,你趁著年輕,早日改嫁。

        村莊里,阿秀的口碑甚佳,夸她能干,羨她貌美、說她賢惠、贊她孝順。媒婆接二連三登門。被死亡籠罩的周家略為顯出一絲生機。

        阿秀不為所動,她以照顧年邁的公公為由,一再推托。

        周太爺也勸阿秀:別耽擱了自己的青春年華。

        阿秀起早落夜地忙碌,儼然是個當(dāng)家人。周家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她已結(jié)成了深厚的感情。她說:爹爹,就當(dāng)我是您的親閨女吧。

        周太爺也舍不得阿秀嫁出去,他說:我也想過,要是招個上門女婿,你就不用走了。

        阿秀就權(quán)衡,招個上門女婿,好是好,只是生了兒子,姓是姓周,終歸不是周家純正的血脈,日后家產(chǎn)仍歸外姓,還是中斷了周家的香火。

        周家男性,唯有年邁的公公,如果公公再娶一房媳婦,生個兒子,不就是正宗的血脈了嗎?不過,阿秀想到,公公娶了兒媳婦,她畢竟不是親生閨女,沒有丈夫的依靠,自己不是為難了嗎?

        再說生。

        阿秀盤算著,要給公公物色個和自己心心相印的女人,自己仍能主掌這個家,而且,不致于受婆婆的氣。她心一亮,想到尚未出嫁的妹妹??墒?,公公已近古稀,有能力生孩子嗎?

        倒是周太爺開始熱心托人說媒。家中運轉(zhuǎn)得如此順利,只有招上門女婿了。

        阿秀要求公公,她決心已定,不再婚嫁。只是,周家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她擔(dān)心,妹妹嫁進來,公公……一天,阿秀去灶間巡視,看見女傭倒出的黃灰還在冒煙,她舀了一瓢水澆去,灰堆被水沖出一個小洞。

        晚間,阿秀照例到公公房間請安,說:爹爹,明天早上起,煩您在灰間那炭灰堆上小解。

        公公對阿秀很信任。連小便也考慮到了作田地的肥料,大事小事,樣樣都為了周家的興旺呀。

        周太爺記住了阿秀的叮囑。早飯后,阿秀去專門積放灶灰的房間查看,她暗暗欣慰,灰堆里有一條筆直向內(nèi)的縫洞。她鏟了新灰蓋住了縫洞。

        一連三天,灰堆都有那么一條縫洞。她知道,大凡精氣旺盛者,小便集束直沖;而丈夫生前,小便淋漓不爽,那是腎虛氣竭的征象。

        阿秀回娘家,給妹妹阿娥說媒。

        阿娥當(dāng)即不悅,說:姐,叫我嫁個行將就木的老頭,還是你的公公,我和你的輩分不就亂了,你昏了頭了吧?你怎么不嫁給他?

        阿秀說:不管怎么說,周太爺還是我的公公,可你不一樣,你年輕未婚,以后的事情就順其自然,只要你生出一男半女,那么大個家產(chǎn),不就是我們兩姐妹掌管了嗎?

        阿娥從小就聽姐姐的話,因為阿秀做事有主張。阿娥羞得臉一陣紅,用雙拳擊鼓般地輕打著姐姐的背脊,說:我怎好當(dāng)你的婆婆呢?

        阿秀說:你當(dāng)婆婆,我不受氣,而且,我們姐妹倆永遠相伴。

        回來,阿秀對周太爺說了。周太爺說:只要你不離開這個家,就聽你的安排。

        妹妹過了門,姐姐仍是兒媳婦的身份。大事小事,阿秀總跟當(dāng)婆婆的妹妹商量,但主意還由她出。當(dāng)著眾人的面,阿秀給妹妹這個婆婆應(yīng)有的面子,私下里還是和睦的姐妹。一年后,阿娥生了個白胖白胖的兒子。周家門庭有了兒子,人氣旺了。

        周太爺樂不可支,逢人就夸阿秀:虧得阿秀有主張,把周家安排得妥妥貼貼,也是周家祖輩積德,修來了一個賢惠能干的媳婦。

        這個故事漸漸的傳開。人們順口把這個村莊叫成了灰縫弄。

        黃坎肩

        有個財主的閨女,看上了小木匠。小木匠長得確實一般,只是,吹簫吹得好。有一天,小木匠經(jīng)過財主家臨街的堂樓,財主家的閨女聽見簫聲,探出頭看誰吹的簫,兩雙眼對上了。小木匠手里的簫管,戛然而止,他愣在那,看得財主的閨女頓時羞紅了臉。

        小木匠回到家,腦子里盤旋著財主的閨女那一雙眼神。那美麗的眼,像夜空中的星星,很遙遠。他懊悔,自己沒什么本事,憑一管簫怎么能親近那雙眼?

        小木匠想到去世的父親。父親是個老木匠,曾到財主家里做過家具。父親生前,總想把木匠的手藝傳給他,可是,他對木匠活沒興趣,他整天吹簫。父親說:吹一吹那玩藝兒能有飯吃?你可不能把玩一玩的事兒當(dāng)正經(jīng)行當(dāng)呀。

        老木匠彌留之際,留給他一套木匠工具,一件黃坎肩。畢竟多年跟著父親走街串巷,看過父親打制過無數(shù)的家具。他打算挑起木匠工具,瞅個機會,進財主的家。只是,這一身衣服有些寒磣。他穿起了黃坎肩。

        一大早,小木匠探了幾家,打算先練熟活兒,再設(shè)法進財主家,財主很講究。幸虧小木匠頂著老木匠的好名聲。

        小木匠進了好幾戶人家,看到他挑著木匠工具,當(dāng)然知道他來干什么。可是,人家不理不睬。

        終于,小木匠問:你家可要打家具?

        對方問:你是誰?

        他說:誰不認(rèn)識我爹的這套家什?

        對方問:你在哪里?

        他說:我就站在你的面前呀。

        對方驚奇:咦,咋看不見你?

        小木匠腦子轉(zhuǎn)得快。他知道從來沒見父親穿過的黃坎肩發(fā)生了奇跡。他把擔(dān)子放回家,然后徑直前往財主臨街的堂樓,吹起了簫,望見財主的閨女探出的臉。

        這一回,小木匠不愁木匠活不精了,他大大咧咧邁進了財主的院門,竟沒有人來過問、阻攔。他想象一根簫管,像一條魚,懸空著游進了財主闊綽的院子。他還經(jīng)過父親打制的家具,他上了“閨女”繡樓。他真想當(dāng)著她的面,吹簫。他忍住了。他尋找機會。

        丫環(huán)端上來了餛飩。她似乎心思忡忡。倒是他看見冒著熱氣的餛飩,餓的感覺襲來。他要驗證奇跡,吃了餛飩會怎樣?她坐在窗前,丫環(huán)立在旁邊,勸小姐吃餛飩,不然又涼了。他想,她還等候著街上的簫聲吧?

        丫環(huán)看著只剩湯的碗,說:小姐,你沒吃,餛飩沒有了。

        小姐說:我不餓,端下去吧。

        閨房漸漸彌漫著夜色,小木匠仍坐著,他看著她迷茫的眼神,拿起簫管,輕輕地吹起來。她的臉轉(zhuǎn)向他。

        連續(xù)三天,丫環(huán)端上來的餛飩,增加了一碗。小姐已開始進食,勉強地吃了一碗,不過,另一碗,眼看著一只一只餛飩從碗里升起,然后在碗的上端消失。

        丫環(huán)笑了,說:小姐,你胃口好了。

        她說:別叫我爹知道。

        丫環(huán)說:小姐,這幾天夜里,總能聽見簫聲。

        這是一位木匠講的故事。木匠正給鎮(zhèn)里的一戶人家做木匠活兒,我坐在一堆鋸好的木料上聽。他邊干邊說。主人家的兒子要結(jié)婚。主人沏來茶,說這根梁怎么短了一截?

        木匠歇了嘴,停了手,他拿起尺子去量,量來量去,他自語:多鋸了一寸。主人抱怨:我相信你的活兒,你做成這樣,不吉利呀。

        我替木匠解圍,說都怪我,要搜集木匠的故事,讓他分了心。

        木匠繼承的是父親的手藝,這個鎮(zhèn)里,他很有名,據(jù)說,木匠半途離開了那一家,從此,好久不接活兒了,最后,默默去世。他認(rèn)為自己敗壞了祖宗的名譽。二十年后,我尋訪了他的兒子,他兒子開了一爿小店,因為,手工的木匠活兒已沒人感興趣了,市場成套成批的家具,來自流水線的作業(yè)。

        沒落的小木匠,還收藏著父親的工匠工具,他續(xù)了父親沒講完的故事。

        小木匠在繡樓待久了。鎮(zhèn)里傳說那是發(fā)出簫聲的繡樓。

        有一夜,小姐說:這么久了,只聽你的聲音,你也該讓我見見你了。

        小木匠說了黃坎肩的神奇。

        小姐說:我都叫你看了,你也叫我看看吧。

        小木匠脫了黃坎肩,給小姐穿上。小姐說:你看得見我嗎?

        小木匠搖搖頭。

        小姐說:現(xiàn)在,我要你給我吹簫,看著你吹。

        財主突然來了。

        我站在雜貨店里,問;后來呢?他說:后來,后來就有了我,財主閨女嫁給了我爹,當(dāng)時,大戶人家的小姐未婚先孕是丟臉的事情,離開了財主的院子,窮人過年包餛飩的肉餡也買不起,可是,我娘就是喜歡簫聲,苦中有樂。我爹重操舊業(yè),我從小就跟著爹學(xué)木匠活兒。那一管簫跟爺爺一起葬入墳?zāi)?。但他沒見過黃坎肩,風(fēng)風(fēng)雨雨過來,還能留得住神奇的東西嗎?

        我表示歉意:對不起你的父親。我以此故事,紀(jì)念那個在做木匠活兒的同時給我講故事的木匠。

        我沒點評整個故事,他娘因禍得福。要是沒有簫聲,那么純粹的財主女兒,穿越歷史的運動,因為家庭成份,要承受多少風(fēng)險呢?

        萬壽錦衣

        徐道夫在鄉(xiāng)下混不下去了,他做的衣裳,誰穿了都不合身。他進城,打算找爿裁縫店當(dāng)學(xué)徒,學(xué)了手藝再回鄉(xiāng)下。

        可是,城里的裁縫店,不知怎地,歇業(yè)的歇業(yè),轉(zhuǎn)行的轉(zhuǎn)行。他投靠無門。好像所有的裁縫都約定好了,跟他捉迷藏。

        徐道夫別無所長,乞討又拉不下臉面,一連三天,饑腸轆轆。無顏見鄉(xiāng)親。他搖搖晃晃,走上江橋,眼睛一閉,跳下甬江。身體沒有落入預(yù)想中的江水,卻跌落在船蓬上邊。恰巧有一條官船駛過橋洞。

        包裹散開,艙板散布著剪刀、竹尺、熨斗、紙樣。他只是渾身隱隱疼痛,竟沒有摔傷,自殺也不爽氣。

        一個聲音在他頭頂上響起:你是裁縫?

        徐道夫看見一張清爽的臉,說:是裁縫。

        那張臉頓時笑了,嘴里缺牙,說:有了,有了。

        徐道夫沒弄明白怎么“有了”,已經(jīng)有人給他端來了糕點、茶水。他顧不了許多,一陣?yán)峭袒⒀?,然后,他腦子清醒了,天無絕人之路呀。

        那位老者眉清目秀,說:跟我一起,吃穿不愁。

        官船沿著大運河,日落日出,不知行駛了多少天,上了碼頭,立刻乘了轎。徐道夫進了皇宮,像做夢一樣。

        被關(guān)進一間寬敞的屋子,他知道,一起被關(guān)的都是裁縫。而且,他知道那個老者,是慈禧太后身邊的老太監(jiān)。

        屋內(nèi)的裁縫都惶惶不安。到了這里九死一生。慈禧太后七十大壽即將臨近,本是大喜之事,卻是裁縫大災(zāi)之時。老太監(jiān)接太后懿旨,調(diào)集各地高級裁縫進京,制萬壽錦衣。已有幾批裁縫成了刀下鬼。因為,做出的萬壽錦衣不合太后身。

        徐道夫終于明白,寧波城內(nèi),裁縫為啥銷聲匿跡——都躲避災(zāi)難了。老太監(jiān)親自到寧波,沖著寧波有制衣的傳統(tǒng)。

        反正死過一回了。徐道夫很坦然,飽漢總比餓漢好。他該吃就吃、該睡就睡——這一劫逃不脫了。

        先他出去的裁縫沒回來。徐道夫聽說,裁縫要量體裁衣,太后大為光火。

        徐道夫說:量體裁衣,是這個行業(yè)的規(guī)矩。

        一起的裁縫提醒他,萬萬不可提此要求,民間的規(guī)矩到了皇宮作廢,庶民百姓,怎敢量太后的鳳體?那不是找死嗎?

        漸漸地,屋里只剩下徐道夫,顯然,先他而去的裁縫,都沒做出太后合身的萬壽錦衣。

        老太監(jiān)喚徐道夫,徐道夫忽覺腦袋空了輕了,仿佛正脫離他的脖子,輕盈地升飛。來到制衣房,老太監(jiān)指著案板上一匹一匹的錦羅綢緞,說:太后壽期臨近,你制出萬壽錦衣,才可出這扇門。

        徐道夫提出一個要求,自己是鄉(xiāng)下裁縫,沒見過世面,這一生就一個愿望,見一次太后垂簾聽政的場面。

        老太監(jiān)一日三催。徐道夫只是吃了睡,睡了吃,不裁不剪。老太監(jiān)說:耽誤了太后壽期,可是要滿門抄斬呀。

        徐道夫只是笑,說:不會不會,先實現(xiàn)我的愿望,萬壽錦衣我自然會做好。

        第三天,也是最后期限。老太監(jiān)安排,徐道夫裝扮成年輕的太監(jiān)模樣立在一側(cè)珠簾背后觀望。

        一片參見聲中,老太監(jiān)攙扶著太后起立,徐徐轉(zhuǎn)身三次,落座。

        當(dāng)晚,徹夜亮燈。天一亮,老太監(jiān)來取萬壽錦衣。大致一量,前襟足足比后襟短了大半寸。徐道夫說:去試穿吧,這錦衣關(guān)系著我的腦袋。很快傳來話,太后很稱心,衣裳很合身。

        徐道夫說:我以為我這腦袋要搬家了。

        老太監(jiān)傳旨,封了徐道夫四品頂戴花翎。

        徐道夫提出要還鄉(xiāng),太后賞了他銀子,乘了老太監(jiān)專門安排的官船,他急迫地回鄉(xiāng)。

        平地升官,造了府邸,娶了老婆??墒牵€是心有余悸。洞房花燭之夜,他對新娘說悄悄話:好危險,像是夢,我這手藝,怎敢在皇宮混,都羨慕我,其實隨時可能掉腦袋。

        新娘扶著他的腦袋。他說起垂簾聽政的場景,冒出一句:那是個駝背婆。

        新娘用胸脯堵住了他的嘴,說:隔墻有耳,這話,可是要掉腦袋。

        那之后,徐道夫掛出裁縫店的招牌,公然聘請了幾位裁縫師傅。他的名聲庇護著心驚膽顫的裁縫,不過,他本人不親自動手了。

        看不見的新娘

        阿陸總算娶了媳婦。可是,他沒按鎮(zhèn)里的習(xí)俗,辦幾桌酒。當(dāng)夜,響起叩門聲,而且,很急驟。他打開院門,一個十八九歲的后生闖進來,隨后,一群他熟悉的后生一涌而入。

        阿陸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群后生笑著說著,徑直沖進洞房。也不拘謹(jǐn),紛紛坐在凳子上,床沿邊。

        阿陸哥,你悶聲不響娶了嫂嫂,也不請我喝喜酒?

        阿陸表示歉意:過幾天再補上,補上。

        事先不透一點風(fēng)聲,現(xiàn)在也該讓我們看看新娘了吧?你要是出不起酒錢,我們湊份子,一定要讓嫂嫂給我們斟酒。

        阿陸說:今天來不及辦了,暫且以茶代酒。

        阿陸哥,你心急也不能這么急,恐怕老早就金屋藏嬌了吧?

        阿陸堆起一臉笑,對著床說:這些都是我的好朋友,你快快去燒水沏茶吧。

        大家的目光投往床上的蚊帳。蚊帳里沒有人影。卻見蚊帳如風(fēng)吹拂,鼓起來,帳簾人字形開啟,似乎帳內(nèi)吹出一股風(fēng),清新、芬芳。

        最先闖進院門的后生探頭瞅瞅帳內(nèi)。繡花的被子平平展展攤著,帳內(nèi)空空。

        阿陸說:稍等片刻。

        大家都疑惑地看著阿陸,都不說。頓時,洞房一派寂靜,甚至能聽見呼吸聲。

        阿陸解釋:急是急了一點,我沒爹沒娘,好不容易有了個女人,有了女人就有了家,各位諒解。

        那個后生很活絡(luò),他悄悄前去灶間看新娘,只見灶火正旺,水壺呻吟,不見有人。他躲在門側(cè)探頭張望。水壺沸騰,像是憋不住,一股熱氣從壺嘴里噴出。灶間彌漫著水汽,像晨霧,朦朦朧朧。水壺開了總該有手去拎壺吧?他本能地縮回腦袋。

        水汽里飛出九個白生生的茶杯,像是一群鳥。后生尾隨茶杯,眼看著茶杯接二連三地輕輕落在八仙桌上。他曾用篩子捕過鳥——雪地,掃出一片空地,支起篩子,撒上稻谷,鳥飛入。

        八仙桌圍坐的一圈后生忍不住朝后仰。可是,九個茶杯,都穩(wěn)穩(wěn)妥妥地落在了自己的位子,每個人面前有一個茶杯,像是靈巧的手?jǐn)[放上一樣。而且,是一個一個,依次,有序著落。

        那個后生不由地坐下,張著嘴,好久合不攏。一圈人的臉都是驚詫的表情。

        阿陸很滿意地坐著。好像這個奇跡很平常。他只是臉側(cè)向灶間的方向,仿佛看著新娘過來。

        吐著熱氣的水壺飛過來,簡直像一只覓食的大鳥,笨拙、肥碩的樣子,卻那么輕盈,飛到八仙桌上邊,壺嘴低下,如大鳥給出殼的小鳥哺食。一溜水線,落入茶杯,滴水不灑,不溢。

        大家順著阿陸的目光,看灶間的門,然后,收回目光,呆呆地看茶杯。

        杯中的茶葉活潑了,嫩嫩的茶葉,舒展開來,緩緩地沉淀,像潛水。杯水碧綠。

        阿陸笑了,說:這么老實,喝茶呀。

        大家面面相覷,不出聲。

        阿陸端起茶杯,說:敬各位,你們一來鬧,新房氣氛熱了。

        大家看阿陸飲了茶水,還嚼著入口的茶葉,也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然后,那個后生望了一眼灶間的空門,起身出門,生怕有人拽住他那樣,同來的一群后生,魚貫而去,連個告辭的話也不說。

        阿陸說:再坐坐,再坐坐呀。

        聽得院門“呯”一聲關(guān)閉,阿陸把新娘攬入懷中,說:這是怎么了?他們好像怕你呢?

        新娘說:是我長得丑吧?可惜了茶,我也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醋叩眉奔被呕拧?/p>

        第二天一早,阿陸照例挑著貨郎擔(dān)出門。以往他出門,有時十天半月才回來,而新婚后,他當(dāng)晚就回家。家里已有熱菜熱飯。

        阿陸每天早出晚歸??傆袩o數(shù)雙眼,好奇地看他進去。已沒別人進陸院門。小鎮(zhèn)流傳著他根本沒娶新娘——那個新娘不存在。他偶爾透露怎么揀來一個新娘的經(jīng)過。

        大多數(shù)居民不相信,沒看見,就是不存在。也有男人說:女人就是要像阿陸的老婆那樣。阿陸漸漸省悟:只有他一個人能看見老婆。他盼望著老婆生個大胖小子,不就證明老婆的存在了嗎?

        那九個鬧洞房的后生,疏遠了阿陸。他們相信新娘的存在,那整個燒水沏茶的過程是個證明。有人湊出詩句:金屋藏嬌嬌不見,洞房沏茶茶自飛。新娘的形象給一群后生提供了一種飄緲的想象空間。

        半個南瓜

        這一年開春,寡母和兩個兒子,醞釀種田的事兒。娘說:種南瓜吧。

        兩個兒子聽娘的話,五畝地,都種了南瓜。

        辛辛苦苦,到了秋天,五畝地只結(jié)了一個南瓜。

        兄弟倆發(fā)愁,提出要分南瓜。

        娘說:對半剖開,半個分給你們哥倆,半個留給我燒香拜佛。

        兄弟倆借來鋸子、斧頭,花了三天時間,把南瓜一分為二。還為娘的那半個南瓜的存放,臨時搭了大草棚。

        兄弟倆合計,索性把半個南瓜當(dāng)渡船。賺了錢,好娶媳婦。河對岸是個古渡,擺渡過河趕集、看戲的人很多。餓了,兄弟倆就剜塊南瓜煮一煮。

        一天,有個草臺班,要過河。班主說手頭緊,要么,演了戲文,回頭付船費。

        兄弟倆都喜歡看戲文,一直騰不出時間。弟弟說:要么,邊擺渡邊演戲,過河的錢免了,兩全其美。

        班主能省就省,樂得答應(yīng)。他要求其他搭船的顧客得出看戲的錢,只不過,打折。

        兄弟倆故意放慢了船速。船里頓時熱鬧起來。兩岸的人以為這是大戶人家出嫁迎親。

        河水也喧嘩起來。一條大魚追隨著船,它的附近有一群魚,在啃船。大魚浮出水面,水從屋脊一般的魚嘴向兩邊分開。它張著嘴,一口吞下了南瓜船。然后沉入水底。

        河面恢復(fù)了平靜。不一會兒,大魚又浮出水面,身子寬闊了許多,它漸漸倒轉(zhuǎn)身子,露出白白的肚皮,肚皮膨脹著。

        不知從哪里飛來了無數(shù)只水鳥,像是吃不準(zhǔn)怎么降落,盤旋著,一片啼鳴。忽然,鳥群驚慌散去。

        一只大鳥橫空出現(xiàn),它張開巨型的尖喙,叼起翻白肚的大魚,騰空而起,大魚在它的尖喙里消失。它展開翅膀,遮住了太陽。仿佛暴雨前鋪張的烏云。扇動的翅膀激起了波浪。大鳥落在對岸的小山丘上,大鳥的影子籠罩著山丘。像山丘上又疊了一座山。

        一個老獵手仰望著山丘上的大鳥,他悄悄走進陰影,朝著大鳥的頭,連開三槍。

        仿佛山崩地裂,大鳥跌滾下來。山丘又矮下去了。

        鎮(zhèn)上的人趕集,獵人圍著大鳥,像繞著一座山兜圍子一樣。他拔出攜帶的一把大刀,打算讓到場的人都享用大鳥的滋味。

        十幾個小伙子像是披荊斬棘,幫助撥開羽毛。

        一番折騰,終于打開了大鳥的肚皮,一股濃重的魚腥味嗆得他們連連退后。

        大鳥的肚子里躺著大魚,魚還新鮮。

        一個小伙子在鎮(zhèn)上開魚鋪,他是剖魚好手,說:讓我來。他費勁地劃開了魚肚,驚得刀從手中滾落。

        圍觀的人們喊叫著四處逃離。

        老獵人不動,大笑著說:說說都是戲迷,真的有戲了,反而被嚇跑了。

        魚肚里有半個南瓜,南瓜里,顯然戲已演到高潮,演員都沉湎在角色里。

        兄弟倆手拿著槳,對外邊的老獵人說:請坐進來,有好戲看。老獵人拽著開魚鋪的小伙子,小伙子渾身發(fā)抖。

        過 手

        一乘快馬來到吳老泉的診所門前。說是杭州撫臺大人有個寶貝兒子貪食水菱后,腹中絞痛,數(shù)位醫(yī)生都治療無效。所以,舍近求遠,慕名來請。

        吳老泉聽了來人轉(zhuǎn)述的病癥,裝在腦子里的醫(yī)書、病例都搜索不出對癥的藥方,卻又推辭不得,只能見了病人再臨時診斷。

        乘大運河的船,第三天,船到紹興,已近傍晚,打算投宿。上岸踱步,吳老泉看見淺水處,有幾處水菱葉被拍擊過那樣塌陷下去。

        吳老泉問船夫:這里出了什么事情?

        船夫說:烏龜爬過水菱留下的痕跡。

        吳老泉提出趁夜航船。趕到撫臺府,小男孩已奄奄一息。他照例一看二問三搭脈。然后,開了一張與前幾位醫(yī)生雷同的藥方,僅添加了一味藥:龜板三錢。

        撫臺大人略顯失望,相當(dāng)于原來的方子過過手嘛。不過,他抱著僥幸心理,要手下抓藥、煎藥。

        灌了藥汁不久,小少爺睜開了眼。

        隨后三天,又服了三帖。小少年不但下了床,而且,活蹦亂跳了。

        撫臺大人要兒子拜了救命恩人。還重賞了吳老泉。這一下,吳老泉的名聲響了。

        上人仙呂純陽聞知吳老泉的醫(yī)術(shù),扮作一個江湖郎中,專程來到吳老泉的診所,打算探探其底細。

        湊巧,那一天,四個人抬著一口棺材,穿著喪服,哭哭啼啼,經(jīng)過臨街的吳老泉診所。

        呂純陽嚷著,攔住棺材。他已知死者是難產(chǎn)而死。

        吳老泉聞聲出來。

        呂純陽說:這棺材里的死人還能救活嗎?

        吳老泉看看已釘死的棺材,搖搖頭。說:難。

        呂純陽說:你看,棺材里漏出的血水還鮮紅,我久聞你的大名,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呀。

        吳老泉進退兩難,說:看來你是個行醫(yī),有何高見?

        呂純陽說:我倆是同行,這么吧,各治一半。

        吳老泉看看招牌,脫口說:一個人怎么可能只醫(yī)半邊?

        呂純陽說:憑你的醫(yī)術(shù),我治活了一半,另一半你還為難嗎?

        吳老泉看看圍觀的人們,他心里沒有一點底,只得硬著頭皮點了點頭。

        呂純陽說:今天,大家都見證,各醫(yī)半邊,誰醫(yī)不好,就放棄招牌,不當(dāng)郎中,不是一時,而是終身。

        吳老泉為不失面子,佯裝胸有成竹的樣子,說:當(dāng)然。

        呂純陽從隨身的葫蘆里倒出三粒藥丸。棺蓋打開,掰開死者的嘴,灌下。

        僅片刻,少婦活了。死和活,形成明顯的對比,左半邊,微微睜開了左眼,左手也動了動,要抬起的動作,甚至,左腿收上,膝蓋升起。而右半邊,眼、手、腿,紋絲不動,保持原狀。

        吳老泉驚愕了。他發(fā)現(xiàn),葫蘆里倒出的三粒藥丸,跟他配制的藥丸毫無差別:大小、色澤。

        呂純陽催促道:該你了。

        吳老泉取來一個藥罐,也倒出三粒同樣的藥丸。不過,倒的那一瞬間,他故意沒接住,三粒藥丸跌落在地上。他扶著腰,說:我前幾天閃了腰,麻煩你替我撿起來。

        呂純陽拾起,將手心的三粒藥丸扣在吳老泉攤著的手掌上。

        吳老泉一一將三粒藥丸放入那半邊能張開的嘴。

        片刻,那個產(chǎn)婦右半邊也活了,跟左半邊一致。然后,整個身子坐起來,像睡醒一樣。

        吳老泉朝呂純陽微微一笑,拂袖入門。

        大家驚喜之余,還沒來得及道謝,呂純陽所站立的地方,突然一片空白。

        那以后,吳老泉得了個綽號:吳半仙。

        露 珠

        清晨,員外的女兒聽見不遠的河邊傳來笛聲,那笛聲使她想象一個英俊少年坐在牛背上,吹著一管竹笛。曲聲悠揚悅耳,順著緩慢、清澈的河水流過來。仿佛是河水在唱歌。

        每天如此,而且是太陽出來之前。

        這條河,蜿蜒地流經(jīng)小鎮(zhèn)。員外女兒的繡樓臨河,石砌的樓基沒在河水里。她打開窗,只見河水像一條寬闊的綢帶,笛聲鼓動著飄舞。那么悅耳的聲音一定是出自英俊少年之口。

        員外的女兒芳齡十八。三年來,員外嚴(yán)加管束,讓她待在閨房里,不得出門,只是讀書、刺繡。一日三餐,都由貼身丫環(huán)送上樓。每天,她唯一的樂趣就是憑窗觀望風(fēng)景:河里時而劃過小船,隨即恢復(fù)平靜,河水不息,流向遠方?;秀敝校傆X得今日的河水不過是昨天淌過的河水。

        每天清晨的笛聲,是她唯一的向往,她期望笛聲傳來的同時,也帶出吹笛的少年。日復(fù)一日,只聽笛聲,不見人影。

        終于,她生了病。臥床不起,連站到臨河的窗前的力氣也沒有了。她讓親如姐妹的丫環(huán)每天早晨打開窗。風(fēng)攜帶著涼爽、清新的水汽吹進閨房,笛聲在屋中,像漩渦似地打轉(zhuǎn)。

        員外把病癥向郎中陳述,配了幾帖藥。煎、服,竟不見效。想必是受了風(fēng)寒。

        丫環(huán)悄悄地循著笛聲,來到鎮(zhèn)外的河灘。河灘草深肥樹茂。她約放牛的少年給小姐當(dāng)面吹曲子,那么,小姐一定能振作起來。少年并沒有坐在牛背上。

        天朦朦亮——約定好的時辰,丫環(huán)用紗結(jié)成繩,從窗口放下去。

        一條小竹筏劃到窗下的石墻腳,那聲音,似吃剩的點心拋入河中,引來魚群的喧嘩。

        員外的女兒已臨窗打扮,端坐床沿,凝視窗口。

        丫環(huán)使勁往上拽著紗繩。

        員外的女兒,那一刻,像望著東方日出。窗口出現(xiàn)少年的腦袋,沒有她想象中的蓬勃的黑發(fā)??匆娨粋€癩痢頭,她脫口一聲驚叫。

        紗繩一松,那個癩痢頭消失在窗口,緊接著,“卟通”一聲,響亮的水聲傳上來。大概小竹筏已順?biāo)?。接著,又是一陣“唰哩叭啦”的亂響,那是胳膊在水中掙扎的聲音。水中的石墻腳布滿了苔蘚,刀切一般直齊。

        丫環(huán)慌了,說:小姐,吹笛的不識水性,在水里不見了。

        不敢向員外說??墒牵瑔T外的女兒只是落淚。她多么想聽見笛聲,證明少年還活著。關(guān)閉門窗。她的眼前不斷浮現(xiàn)出癩痢頭。

        七日后,她讓丫環(huán)打開窗戶,屋里太悶,仿佛隨時要窒息。

        丫環(huán)驚叫。

        員外的女兒看見窗口出現(xiàn)一根蘆葦。丫環(huán)攙扶著她,迎窗探個究竟,那么高的樓墻——粗壯的蘆葦像竹子,從水中長出,幾乎貼著石墻,仿佛探望閨房那樣,長到窗一般高。

        蘆葦?shù)纳胰~,像修長的手,在召喚。蘆葉上還有亮晶晶的露水,微微滾動,猶如手捧著的珍珠。露珠里映出變形的河水,繡樓。

        員外的女兒伸出手,去接要滾落的露珠。她的手指卻冒出鮮紅的血球。蘆葉劃破了她的手。露珠和血珠立刻融合一起,形成一顆淡紅的水珠,是水還是血,已分不清了。

        丫環(huán)掏出手帕,纏住了她手指的那一道傷口。

        蘆葦好像被嚇住了,縮下窗口。

        她倆疑惑,蘆葦怎么不見了?仿佛一根竹竿,探入水中。從來沒見過那么粗壯那么高長的蘆葦。

        過了春季,員外的女兒已能下床走動,她繡花,總是針腳紊亂。她莫名其妙惡心、嘔吐。丫環(huán)看出她的腹部明顯地隆起。

        當(dāng)年冬天,她生下一個女嬰。

        員外盤問。女兒只是哭泣。罰丫環(huán)跪——知情不報,一定是丫環(huán)在牽線偷情,那個不敢出面的男人是誰?

        女兒陳述了春天蘆葉劃破手指的經(jīng)過——蘆葉上的露珠,手指上的血珠。她坦白其中的細節(jié)。

        員外只得回掉了媒人。責(zé)令丫環(huán)不得向外透露,畢竟是傷風(fēng)敗俗的事情。不過,員外喜歡這個白胖白胖的外孫女。他不相信蘆葉、露珠,還是給外孫女起了個乳名:露珠。

        員外的女兒和丫環(huán)哄露珠睡覺,員外的女兒忍不住會哼童謠——沒有詞,都是消失已久的笛聲。日子像吹過的笛聲。露珠哭起來,像含著淚水,一聽她哼,就不哭了,安然入眠。

        員外的女兒不讓露珠接近窗口,她忘不了蘆葉上的露珠——她擔(dān)憂,隨時可能發(fā)生,一滴水珠落入河水里,水融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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