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珠
十歲那年,一個極好的朋友突然搬家了,全家搬到南洋去了,說是那邊的親戚有好門路,南洋多遠,遠在我的想象之外,對我們來說相當于虛無飄緲之地,我再沒見過那個朋友,她似乎憑空消失了,她家老木門就那么鎖著,再沒有打開。那時候,我才懂得家是可以搬的,而且可以搬得那么遠,在那之前,我以為家在某個地方就會永遠在的。一個學(xué)期之后,我們家也搬了,搬至我從未去過的小縣城,父親母親相信我們在縣城會有更好的日子和前景。我立在自家竹籬笆圍成的小院前,久久看著兩間瓦房,瓦房中間沒有蓋頂?shù)目蛷d,院里那棵高過屋子的木蘭,籬笆邊的花草,院右側(cè)那片竹林,我們的日子變成某種氣息,沾附在這一切東西上面,我們要走了,要把某些日子丟掉了,我有某種說不清的恐慌感。但對縣城的向往很快掩蓋了恐慌,我們相信會有更美的新家,有更好的日子。在縣城里的日子一直有某種飄浮感,似乎被抽掉了重點,回鄉(xiāng)鄉(xiāng)已破敗,寨里寨外一遍遍繞走,老屋里長時間地靜坐,捕捉不到原先日子的半點氣息。不知什么時候起,在故鄉(xiāng)也找不到故鄉(xiāng)了。
二十歲那年一個晚上,我和妹妹躺在大城市一個狹小的租房內(nèi),聽她講她曾怎樣渴望一張床一場深沉的睡眠。失掉工作的她怎樣在路邊攤被騙去最后幾百塊錢,拉著箱子在城市的大街上無目的地走,在某個24小時超市找一張可以混過夜的桌子,在公園、綠化帶找一個可以隱藏的角落,靠著箱子想象床的安寧。后來,妹妹自己開店,開了一家又一家,因為各種原因,不停地換店面,也不停地換住處,每換一家店面都想著怎樣經(jīng)營成屬于自己事業(yè),每換一個住處都用了心思去布置,似乎家終于扎下來了,但搬仍是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在如海的大城市中,妹妹有很多像她一樣的朋友,或打工或開店或上班,頂著藍領(lǐng)、白領(lǐng)、員工、主管、老板等各種身份,但似乎都走著同一條路,在不停地搬動中尋找穩(wěn)定,在尋找中不停地失望著與希望著。
這樣的尋找永遠無法到達彼岸,便開始尋找某種落實點,房子是落實點最直接的物化形式,房子不是家,但安穩(wěn)的家需要房子,我們追逐房子像夸父追逐太陽,可以用生活去交換,可以犧牲日子?!坝心芰Α闭邔⑦@種追逐發(fā)揮到極致,真正的房子仍要留在故鄉(xiāng)的,在我們的認知里,故鄉(xiāng)的房子最有資格擔負起“家”這個稱呼。老家偏僻的山區(qū)里有片別墅,修建得洋氣甚至是豪華,配套齊全,錯落在窮貧的山區(qū)中,顯眼得有些怪異。山區(qū)赤貧,逼得人往外尋路求生,跑向遙遠的城市甚至是國家,出息了,俗世里取得“成功”了,回鄉(xiāng)建下這些豪華的房子,房子建了是不住的,俗世的東西還得在外面爭取,只逢年過節(jié)回來,平日請個人做些清掃工作,偌大的房子由請來的工人享受著,似乎荒謬,但這房子很重要,證明與炫耀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對家的確認,那房子成為某種力量,遙遙支撐著遠方的游子,或許在趕路極累時,在夢中回到這故鄉(xiāng)房中繞一繞,再醒來又有了往前的力氣。
我們離開了鄉(xiāng)村,因為很多鄉(xiāng)村安不住我們的身也安不住我們的心,我們進入了城市,或許是逃離或許是期待,城帶著我們跑,將我們帶進更深的迷茫。這里的鄉(xiāng)村與城市不單是客觀意義上的,更是心靈意義上的,我們心靈屬于鄉(xiāng)村或?qū)儆诔鞘?,成為某種個人氣息,不管走到何方,這種氣息如影隨形,這種氣息或讓我們自卑或讓我們狂妄,自卑和狂妄都不是日子該有的面目,都讓人失去安寧。
這是一個自由時代,無數(shù)的交通工具,對速度的追求沒有止境,時間空間似乎被壓縮了,我們可以用越來越少的時間穿越過越來越遼遠的空間,但時間空間也越來越碎片化,我們沒法真切地感受它們、把握它們,越行走越迷惑,行動的自由換來的似乎是心靈的禁錮。
我們走了那么多地方,看到碰到感受到那么多,但我們似乎在某種模板中行走,大同小異的城市樣貌,相似的燈火輝煌,相似的擁擠匆忙,相似的生活方式,甚至有著相似的欲望與追求,那么多地方都有種熟悉感,可以那么迅速地走進去消失掉,但所有的熟悉都是陌生的,走進去找不到屬于自己的空間。
這是一個寄居時代,我們擁有更多的去處,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找不到心安處,我們很多人失去了郵票大的故鄉(xiāng),雖然出生地、成長地就在那個地方,但不是故鄉(xiāng)。以往那種舒緩的、安然的自在消失了,我們很難再相信永恒,我們坐擁從未有過的豐厚物質(zhì)供給,莫名地焦慮著。我經(jīng)常立在城市的喧囂中心發(fā)呆,想象穿越至遠古時代,人類那段孩童時期,我們的祖先在大地上奔跑,無所安居但處處是安處,他們將自己放得那么低,低至塵埃,對萬物皆敬畏,他們將自己抬到那么高,高到成為萬物之一。
或許是我過分悲觀了,或許這是人類的進步,將來的某一天我們可以沒有故鄉(xiāng),或是說我們對故鄉(xiāng)的感受與定義正在改變,人類將更為強大,有更為安然的支撐點與心靈依歸處,如今這種寄居的迷茫只是前進中的不適應(yīng)與陣痛,悲觀的我愿意抱著這樣的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