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華
人如大地上的花草樹木一樣,本該在泥土、月光的家園詩意棲居,然而擁有可以行走的雙腿與無限的欲望,人就一次次從鄉(xiāng)村、故土、家園出發(fā),或寄居城市或走向遠方,一群群失魂落魄的流浪者成為一株株懸空的“人樹”。這是當下眾多背井離鄉(xiāng)者的面影,也是王哲珠以《寄居時代》畫出的時代“真像”。
小說以“我”成長歷程勾勒出一個失鄉(xiāng)者的寄居生涯。舉家進城時租住在棚戶區(qū),潮濕、黑暗、逼窄的空間無法安頓下“我”,就像小時候的“我”只能常常在泥屋藏身一樣,于是“我”一次次地被寄放在親戚家;外出讀書住校和工作后雖相對穩(wěn)定,但寒暑假的居無定所與學(xué)校重修讓我再次失去安身之地。在此,進城的故事被聚焦于安放此身存在的精神敘事。故鄉(xiāng)或家園以“寨子”“老家”“泥屋”“城堡”“集體宿舍的床”“辦公室隔成的寢室”等諸多面目出現(xiàn),也許簡陋不堪,也許僅存于紙上,但卻承載過“我”心安理得的美好時光,而寄居地縱是舅舅、小姨等親戚家,血緣親情卻難掩寄人籬下的心酸痛楚。作家以對立的意象建構(gòu)了小說綿密細致的敘事空間,也藉此細膩地編織了這一無處安放心魂的故事。有著作者精神原鄉(xiāng)的“寨子”,成為小說背景,更是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一個典型樣貌;現(xiàn)實中與畫筆下的“老家”以及貼著“老家”鐵盒,都安放著“我”的心魂?!拔摇狈磸?fù)地重繪老家無疑是重回老家的隱喻,更是對重返故園、老家的一次次白日夢,令人吊詭的是不僅重繪家園會變得含混、不確定,甚至?xí)冃巫儺悶槁s草的小院。因此一旦重返故鄉(xiāng)——無論是童年還是實習(xí)時,才發(fā)現(xiàn)回不去了,熟悉中的陌生、陌生中的熟悉、荒草叢生的田野都一一將“我”放逐。于是“集體宿舍的床”與“辦公室隔成的寢室”成了暫時的救命稻草,暫時安頓了流浪的“我”;即使是愛情也不敢奢望,因為男朋友羅健關(guān)于“城堡”的許諾恍如海市蜃樓般遙遠、縹緲,而異地戀的等待與孤獨的煎熬加劇了無所安居的“我”的不安與恐慌。所以“我”的畫面中“流浪兒”“奔跑的女孩”,無疑是寄居者種種形象。只有老家畫面中的“背影”——是難過、更是安慰,因為這是一幅與老家同在的靈魂自畫像。
《寄居時代》以“我”的寄居經(jīng)歷及其對種種寄居生活的不斷反抗或逃離,也頗有意味地引出了離鄉(xiāng)背井者的眾生相:母親擁有城市住房卻失去家的凝聚力,父親在家中失語沉默乃至夢游,姐姐技校畢業(yè)后去異地打工,弟弟混跡于棚戶區(qū)孩子堆的叛逆;而堂姐與寨子里的年輕人們一眼就望到頭的打工生涯……這是失魂落魄者的重重面影,也是當下離鄉(xiāng)務(wù)工人員生存的真實寫照。這些靈魂的面影無疑是鄉(xiāng)土中國的另一面鏡子,折射出鄉(xiāng)村世界的真實面目:寨子已日益空落冷清,家園也漸趨荒蕪衰敗,故土面目全非,鄉(xiāng)愁無處安放。
借助敏感于心,口訥于言的“我”的敘述,王哲珠以纖敏細膩的筆觸,寫出從少年到青年的成長,也貼著人物寫出對寨子老家的體認與眷戀、對倫理親情的理解與不解、對自我他者的發(fā)現(xiàn)與尋找。作者借著不無學(xué)生腔的語氣在部分段落用“忘恩負義”“心安理得”等成語來總結(jié),似乎是要用一種稚拙的視角來限制性地敘述,故意露出破綻地將少年心理在顯隱間閃爍呈現(xiàn),在清淺與莫測間展現(xiàn)豐富的情感世界。其中,作者對“我”內(nèi)心世界的刻畫尤其迷人?!拔摇睂纱伟察o的體會別致而新穎,“我”用普通話首秀“我”對難題的攻克,造成了對班上同學(xué)的震撼:“那種靜還在,變成堅硬的一塊,懸在教室半空”;“我”獨自擁有校園的安寧時“安靜像朵巨大的云,從天而降,罩在學(xué)校上空。”一堅硬一柔軟對“靜”的描寫,妥帖地呈現(xiàn)了不同的語境,也刻寫了人物特立獨行的精神世界。對親情陌生與負擔的體驗尤其讓人動容:第一次到舅舅家的“雙腿繃得緊緊。屋里的東西好像都包著一層光,晃得我眼花”,無力抗拒寄居生活的我在舅舅樓下久久徘徊,在舅舅家和父母出租屋之間的迷路,舅舅舅媽吵架時自己內(nèi)心的掙扎與害怕……細節(jié)的魅力總是傳神地刻畫了人物的執(zhí)拗與純真、獨立與脆弱,孤單與堅強。
躲避羅健,陷入精神困境中“我”幻化成樹的情節(jié),可謂神來之筆,頗具想象力?!叭藰洹睉铱辗倒拧⒒糜翁?、人樹對話等幻覺化敘事表達了無根漂泊的人類的精神追問,不乏歷史的反思,亦是對未來的警示,對生存困境不無寓言性揭示?!皯铱铡闭鞘оl(xiāng)者無處安放自身的精神表征,離開故土家園,棲身水泥森林,暫居一隅,不斷搬家,最終導(dǎo)致現(xiàn)代人居無定所、動蕩難安的流浪狀態(tài),這種懸空讓沒著沒落的現(xiàn)代人無法心安、難以踏實。這一懸空的狀態(tài)成為頗具現(xiàn)代性、反思性的現(xiàn)象,充滿批判與警醒的意義。然而作者沒有止步于悲觀與批判,許是作者對未來還不太悲觀,于是在結(jié)尾處,學(xué)校重建,無法暫居的“我”,辭去公職去陌生城市闖蕩,再次開啟另一種“寄居”生活,懸空的“人樹”帶著“只需要一點泥土和一點月光”的昂揚與樂觀,以堅韌抵御艱難,以勇敢對抗流浪,在絕望中勇毅前行,表征了人類生生不息的青春與希望。在此,《寄居時代》仿佛要用這一詩意的形象為破敗蕭條的鄉(xiāng)土注入生機,要為失魂落魄的時代下一轉(zhuǎn)語,為永遠的遠行人、失鄉(xiāng)者激情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