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莼莼
(河北農業(yè)大學 文管學院,河北 滄州 061000)
日本的魯迅研究起源于20世紀初魯迅留學日本的年代,發(fā)軔于中國文學革命時期,繼而在國際左翼文化運動中快速發(fā)展,戰(zhàn)爭年代雖艱難跋涉,但最終在戰(zhàn)后迎來全面發(fā)展[1]。提及日本魯迅研究學者,耳熟能詳的大概有竹內好、丸山升、伊藤虎丸、丸尾常喜、尾崎文昭、坂井洋史、中島長文、長堀祐造、藤井省三等人。如果以竹內好的《魯迅》作為日本魯迅研究成熟的標志,那么1934年出生、20世紀60年代初始涉及魯迅研究的木山英雄應該處在日本百年魯迅研究史的中間地帶。受限于作品譯介的實際困擾,直到木山英雄的中國學生在21世紀初將其研究著作翻譯成中文之后,木山英雄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和魯迅研究才更為廣泛地在中國學術界傳播開來。
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方面,木山英雄主要側重于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對魯迅《野草》的研究,二是周作人及周氏兄弟并行研究,三是毛澤東時代的中國舊體詩研究及其他。三者之下,則有中文譯作《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木山英雄中國現代文學思想論集》《北京苦住庵記:日中戰(zhàn)爭時代的周作人》《人歌人哭大旗前——毛澤東時代的舊體詩》與之相應。另外,還有兩個學術方面的研究值得一提:一是清末的“文學復古”與“五四”“文學革命”的內在聯系,以及向現代性轉化過程中的文學與語言變遷,特別是口語與書面語的離合轉換關系;二是對周氏兄弟故鄉(xiāng)浙江紹興的風土民俗研究。以上這些大致顯示了木山英雄的學術研究輪廓,也呈現了他五十年來中國現代文學思想研究的整體面貌。
關于魯迅研究,木山英雄主要在“周氏兄弟并行研究”和“魯迅《野草》研究”兩方面著力?!爸苁闲值懿⑿醒芯俊保櫭剂x,就是將魯迅和周作人放置在一起進行對比研究。而這種對比研究,很大程度上不是放大已知的兩兄弟之間的差異、分歧,更多是尋求他們之間的暗合、共通。要知道,周氏兄弟的文章從青年時代開始一直到“五四”“文學革命”初期,是大致在同一個理念上的,并且合作的場合也不少。比如:留學日本時倆兄弟合譯《域外小說集》,并署名“會稽周氏兄弟纂譯”,流露出了兩人的手足深情。但后來因為兄弟失和,弟弟周作人黯然淪為現代文學史上的缺席者,“周氏兄弟”的提法便也隨之銷聲匿跡了。
早在1965年,木山英雄在《實力與文章的關系——周氏兄弟與散文的發(fā)展》一文中便已經意識到,周氏兄弟在20世紀20年代面對以“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為主體打造的“革命文學”繁榮局面時有著一致性。另據木山英雄教授考察,情感生活方面失和的周氏兄弟卻在文章寫作方面暗合:“三·一八慘案”爆發(fā)后,先是有魯迅《無花的薔薇之二》的憤然控訴,而周作人亦有《關于三月十八日的死者》的冷靜發(fā)聲,巧合的是,兩篇文章還發(fā)表在同一期的《語絲》上;20世紀30年代,周氏兄弟都經歷了身體疾患之苦,兩人都對生命有著深切的感悟,魯迅的《死后》和周作人的《死法》便在這種境遇下同時誕生[2](P137-157)。在《正岡子規(guī)與魯迅、周作人》一文中,木山英雄教授運用比較文學的方法引入日本作家正岡子規(guī)《死后》,重點考察了魯迅的《死后》和周作人《死法》兩篇文章所透露的兩種生命姿態(tài),并最終得出了魯迅“向死而生”的超越意涵,這也是木山英雄教授《野草》研究中“穿越死亡”的重要命題。
對于周氏兄弟并行研究這一學術建構,木山英雄教授展現出了日本學者慣有的小心謹慎姿態(tài),他在向縱深處探究的同時警惕著可能出現的問題。于研究內部,他明白魯迅和周作人在大方向上還是不盡相同的,因而兩位中國現代文學奠基人各自的獨特性他始終關注;于研究外部,木山英雄教授直言“我是以外國人的立場讀中國文學的人,不管如何共鳴于魯迅和周作人,也不能片刻忘記歷史和國情的差異”,這種謙虛低調的口吻既是吐露心聲又是嚴謹求實的體現[3](P70-83)。
在《野草》研究方面,面對《野草》中的23篇散文詩,木山英雄用文本細讀的方式執(zhí)著于其中的邏輯探討,始終把考察限定于作品上。比如:木山英雄就《秋夜》篇中的“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一句進行分析時,木山英雄從“兄弟失和”之事出發(fā),認為這是魯迅有意將實際世界轉變?yōu)樽约旱挠^念世界,不應按照常人的心態(tài)去理解句子。在《讀〈野草〉》的一組文章中,木山英雄更是通過幾組“對極”狀態(tài)的比較,證實了魯迅是怎樣在生存哲學的意義上經過對四種死亡方式“抉心自食”式的追尋,最后穿過死亡而完成對自身絕望暗淡心理的超越[4](P209-238)。木山英雄的《野草》研究讓我們看到了魯迅在黑暗之中“窮盡努力”卻又“詩化定數”最終“重返日?!钡闹黧w構建過程,那個“理想自我”也以棄絕于深淵的方式超脫了希望與絕望的二元對立,最終歸于“現實自我”幸存下來,這是魯迅《野草》給予木山英雄的啟示,也是木山英雄給予我們的啟示[5]。
因為跨國研究的緣故,木山英雄的學術研究其行為本身就具有促進雙邊文化交流的作用,特別是對于敏感的中日兩國關系而言,這樣的純然學術研究有助于增進兩國民間團體的交流。而具體到學術研究內部,木山英雄魯迅研究所帶來的意義可以從兩方面說起:一是超越了日本國內“竹內魯迅”的因循,二是給中國學界帶來新的借鑒和啟示。
前面已經講過,竹內好20世紀40年代寫成的《魯迅》一書在日本魯迅研究史中影響深遠,二戰(zhàn)以后大部分的日本魯迅研究學者很大程度上都是在批判地繼承“竹內魯迅”的精神遺產。在后繼者中,丸山升在繼承竹內好精神的同時,對其思想方法進行了大膽修正與超越,不僅解決了竹內好魯迅研究中“文學者和啟蒙者”的對立矛盾,更闡釋了“文學與革命”如何辯證統一于魯迅精神之中[6](P41-70)。接下來的伊藤虎丸則從丸山真男的《日本的思想》中得到啟發(fā),他認為“文學主義”和“科學主義”的分裂導致了魯迅研究盲區(qū)的出現,因而希冀用一種近代科學的“方法精神”來重新認識魯迅文學[7](P259-281)。但無論是丸山升希冀以“革命人”來統一“政治與文學”的對立,還是伊藤虎丸在“政治與文學”框架里注入“科學精神”來加以改造、改良,永遠都是局限在“政治-文學”的框架里小修小補,直到木山英雄出現,才超越了“竹內魯迅”的局限[8]。
對于中國魯迅研究而言,木山英雄的魯迅研究工作給予我們極大的啟示。比如:在《人歌人哭大旗前——毛澤東時代的舊體詩》一書中,木山英雄重點關注胡風、聶紺弩、楊憲益、鄭超麟、李銳等人在毛澤東時代的舊體詩創(chuàng)作,目的是考察身懷舊詩教養(yǎng)的最后一代文人在20世紀身世沉浮的命運變化中、個人心態(tài)的變化以及由此對于舊體詩歌的發(fā)展改造[9](P5-10)。書中的主角雖然政治傾向和文學態(tài)度不盡相同,但他們均可被看作“魯迅死后的魯迅們”,于困厄之中承擔起傳承中國現代思想和文化的重任。曾主持日本魯迅研究成果譯介工作的孫歌將木山英雄比喻為“日本現代中國學家里的一塊很硬的骨頭”,指出其文章背后具有一種很硬的思想質地,他代表了一種別樣的富有政治含量的文學與學術姿態(tài)。的確,在五十多年的魯迅研究生涯中,木山英雄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見證了中國的時代巨變,以一種客觀平和的心態(tài)將后魯迅時代人文環(huán)境的發(fā)展變化滲透到魯迅研究之中。
木山英雄和他的魯迅研究是一個復雜的存在,無論是“周氏兄弟并行研究”還是“《野草》研究”,每一種面相背后都有木山英雄個人思想的“獨在”。這種“獨在”是在二戰(zhàn)前后的日本出生并成長起來的木山英雄因時代遭際而獲得的思想資源,其中包括革命理想、懺悔意識和民族自尊等復雜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