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中國古代詩歌講究“煉字”,甚至達到“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地步。西方文藝理論家賀拉斯也曾說:“在安排字句時,要考究,要小心,如果你安排得巧妙,家喻戶曉的字便會取得新義,表達就盡善盡美?!盵1]錘煉語言、遣詞造句是中外文學家的一致追求。阿城就是一位十分講究煉字藝術(shù)的當代作家,他的小說《棋王》《樹王》《孩子王》以及小說散文集《遍地風流》等作品,在煉字方面造詣頗深?!侗榈仫L流》中的短篇小說《溜索》被選入統(tǒng)編初中語文九年級下冊教材。初讀此文,平淡無奇,語言枯燥無味;反復讀之,漸漸讀出一些韻味,如同蘇軾評論陶淵明詩歌時說的“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例如,作者描寫瘦小漢子借溜索飛身渡江時說:“嗖地一下小過去”,“小”字本身作為形容詞,再普通不過了,但用在此處,又倍覺新奇。教材的旁批也捕捉到這個字,提醒學生要“想象溜索的畫面,體會‘小’字的精妙”。課文所在單元的單元導語也要求“學習欣賞小說語言,了解小說多樣化的風格”。筆者以“小”字品析為例,以“小”見大,進一步分析《溜索》的“煉字”藝術(shù)。
首先,作者善于改變詞語的固有詞性,以達到相應(yīng)的表達效果?!皢我粼~的頻繁使用,屢屢把單音的名詞、形容詞動詞化,也使得小說的敘述在整體上給人以緊促感,像一只握住的拳頭。阿城小說在用詞上的另一特色,是把一些常用詞用得十分新鮮,或者說,是把一些常用詞用得極不尋常,讓人覺得是第一次讀到這個詞。”[2]正如這個“小”字,原本是形容詞,在“嗖地一下小過去”一句中“小”又帶有動詞的特征?!皺M在索下的繩也一抖一抖地長出去”以及“首領(lǐng)眼睛細成一條縫”中的“長”“細”也是這種情況。這一點在中國古典詩詞中最為常見,耳熟能詳?shù)摹按猴L又綠江南岸”“紅杏枝頭春意鬧”“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等,都是刻意改變詞語的固有詞性,以實現(xiàn)相應(yīng)的表達效果。
另外,此處的“小”不僅僅是瘦小漢子的身影因遠去而變小,更重要的是在“我”的意識中其身影一下子變小,即“小”不僅是普通的形容詞活用為動詞,而且還是特殊的意動用法。這一點在古代詩歌中也很常見。例如杜甫《望岳》中的“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本詩中的“小”又是從“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化用過來的。也就是說,活用詞性的根本目的在于表達一種情緒、意念、感覺、心理,這在阿城的其他小說中也是很常見的。例如《樹王》開頭寫知青到了農(nóng)場,肖疙瘩被叫人過來歡迎“我們”:“于是走出一個矮漢子,把笑容硬在臉上”[3],“硬”原本是形容詞,“硬在臉上”寫出了人物似笑非笑、勉強擠出笑容的尷尬表情。寫夏天的晚上月亮升起“月亮已從山上升起,淡著半邊,照在場上,很亮”[4]中的“淡”字,也是將形容詞動詞化,從而寫出了人物切身的感覺。當然,也有論者認為:“到底是形容詞還是動詞呢?其實完全用不著細分。顯然,二者均存的多元性更能保存美感經(jīng)驗的完全,更能使我們跡近渾然不分主客的存在現(xiàn)象本身,更能準確地表達一種真實的印象和感受?!盵5]確實如此,對于阿城的小說語言,不能進行生硬的語法分析,而要透過詞性的變化,把握事物的質(zhì)感和人物的感受。
其次,“小”字凸顯了小說語言的質(zhì)感。俄國形式主義文論家什克洛夫斯基在《作為手法的藝術(shù)》中說:“藝術(shù)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使人恢復對生活的感覺,就是為了使人感受事物,使石頭顯出石頭的質(zhì)感。藝術(shù)的目的是要人感覺到事物,而不是僅僅知道事物。藝術(shù)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長度,因為感覺過程本身就是審美目的,必須設(shè)法延長。藝術(shù)是體驗對象的藝術(shù)構(gòu)成的一種方式,而對象本身并不重要?!盵6]這就是“陌生化”的觀點。文學作品的“陌生化”效果的產(chǎn)生,主要靠語言。文學作品中的語言描寫,是直接指向外界事物的,作家常常用形容詞、成語或修辭手法等,力爭在語言表達的對象和外界的實際事物之間建立一種真實感、相似感,這就是常說的“形象化”。
阿城寫小說,當然也離不開成語、形容詞,只是盡量減少這些詞語的使用,力圖避免語言和事物的質(zhì)感被遮蔽。例如“嗖地一下小過去”一句,要形容瘦小漢子用溜索過江的動作與速度,漢語中的詞語可以說是不計其數(shù),阿城偏偏選用了一個最普通最平常的字眼——“小”,但恰恰是這個“小”字,把瘦小漢子過溜索時的迅疾以及鎮(zhèn)定從容寫出來了。有評論者指出:“最普通的字眼也就是最富有質(zhì)感的字眼,它能夠把我們重新帶入到對事物的最原初的感覺,從而產(chǎn)生無限的生發(fā)性。阿城可謂深得其中的真諦,用最普通的字眼描繪事物的原初質(zhì)感成為阿城的美學追求?!盵7]試想一下,如果作者用“迅疾”“飛快”“迅雷不及掩耳”等修飾語,這些形容詞或修飾語會把讀者的關(guān)注點轉(zhuǎn)移到詞語本身的含義上,讀到“迅疾”,我們不會再去關(guān)注詞語描寫的對象,而會把注意力放在“迅疾”本身的含義上,這樣的話,事物的質(zhì)感就沒有直接呈現(xiàn)給讀者。再比如,“鮮艷的旗幟”和“鮮紅的旗幟”,前者把人的思維引向抽象,后者則呈現(xiàn)出“紅色”的具體質(zhì)感。
作者對“小”字也情有獨鐘。接下來又連續(xù)兩次用到了這個字,即“三條漢子一個一個小過去”“這岸的漢子們也一個接一個飛身小過去”。與“小”字類似的還有“橫在索下的繩也一抖一抖地長出去”,“長”字看似平常,其實寫出了繩子不斷被拉長的具體狀態(tài)。再比如寫溜索:“那索似有千鈞之力,扯住兩岸石壁”,一個“扯”字,把靜止的溜索動態(tài)化了,而且不是普通的動作,而是展現(xiàn)了一種巨力、猛力?!俺丁弊诌€出現(xiàn)在“幾個漢子笑著在吃煙,眼紋一直扯到耳邊”一句中,此處的“扯”字也凸顯出了眼紋的質(zhì)感,讓人一下子就體會到了漢子飽經(jīng)風霜的粗獷。
最后,“小”字寫出了故事中人物的感受,這種感受又轉(zhuǎn)化為讀者的閱讀想象?!班驳匾幌滦∵^去”,與其說是從瘦小漢子的角度寫其的動作,不如說似乎有一個觀察者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瘦小漢子,瘦小漢子跳入溜索,其身影在觀察者眼中一下子離去了,距離的增加使得那個身影一下子變小了。而讀者自然也會跟隨著觀察者的目光,去想象瘦小漢子在溜索上的狀態(tài)與動作,文字的視覺效果也就表現(xiàn)出來了。讀者對“小”的體悟,自然也不局限于“小”字本身,而是會產(chǎn)生一種類似于觀影的真實的動態(tài)感。試想,如果換成其他動詞,例如“嗖地一下射出去”或“嗖地一下彈出去”,這兩個動詞也能表現(xiàn)出瘦小漢子動作的迅速,但沒有表現(xiàn)出瘦小漢子在觀察者眼中的后續(xù)狀態(tài),沒能夠延長讀者的藝術(shù)感受,因此藝術(shù)性不如“小”字。
“阿城的筆似乎是一根魔杖,駕馭語言象玩著語言的魔術(shù),再普通再平常的字,到了他的筆下,放到他的句子中,都能變幻出奇異的光彩?!盵8]這種“奇異的光彩”,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真實自然地傳達了人物以及讀者的感受。再比如寫首領(lǐng)的表情:“首領(lǐng)眼睛細成一道縫,先望望天,滿臉冷光一閃”,寫首領(lǐng)的眼睛用“細”字,也寫出了眼睛在讀者想象中的狀態(tài),達到了一種簡約傳神的效果。如果換成“眼睛瞇成一條縫”,僅僅寫出了一種動作,而沒有表現(xiàn)出首領(lǐng)眼睛帶給“我”的視覺印象。上文中“幾個漢子笑著在吃煙,眼紋一直扯到耳邊”中的“扯”字,實際上也是寫出了“我”的感受。
總之,阿城在小說創(chuàng)作時十分講究“煉字”,普通平常的字眼,通過某種詞性變化后,能夠凸顯事物的質(zhì)感,能夠表現(xiàn)出故事中人物的感受,進而強化讀者的審美體驗,達到一種“陌生化”的表達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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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廣東省中山市教育教學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