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英磊
中國社會學從西方社會學的變形產(chǎn)物開始,經(jīng)歷嚴復、孫本文、梁漱溟、費孝通等民國社會學人的助推繁榮,到短暫停滯與重新煥發(fā)生機,中國社會學的起起伏伏,與風云變幻的中國歷史同舟共濟,與中華民族的幸福安康休戚與共。
鑒于中國社會學的波折之路,關于如何推動中國社會學之發(fā)展這一問題討論已久,而西學之后的本土化之探尋亦是不曾停歇。僅從社會學恢復重建說起,20世紀初,鄭杭生就曾反復提及社會學本土化的類型、特征、內(nèi)涵、目的;隨后,劉建洲創(chuàng)造性地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位育論”引入社會學理論爭辯中,而風笑天則提出了社會學研究方法面臨的本土化問題;再之后,王寧、張文宏、洪大用、翟學偉等都曾就社會學之本土化展開討論,謝宇更是在《社會學研究》中提出了要走出社會學本土化討論的誤區(qū),可見論辯之激烈。
對于學過社會學的人,提起社會學的開端與綿延,多習慣于不假思索地拋出英國社會學家斯賓塞和他的《社會學研究》(The Study of Socioloy),提出嚴復和他的《群學肆言》(The Study of Socioloy,嚴復譯名),偶有想法的人會再邁一步,想到《實證哲學教程》《論法的精神》《利維坦》,異口同聲地將社會學當作舶來品;而當其慢慢走出校門,面對社會及繁雜冗復的中國現(xiàn)實,便會一頭扎進批判西方理論水土不服的漩渦中,有些人一氣之下拋下理論融入田野的懷抱,有些人自此掙扎在理論用西方、實踐重調(diào)查的桎梏里,也有些人開始靜心沉思中與西、洋與土、理論與實踐之間的關系,從中國五千年的文化中抽絲剝繭,以探究中國社會學從何而起、去向何處、如何推展。其實,當年嚴復避而不談日本早已翻譯過的“社會學”一詞,而踟躕數(shù)月選用“群學”亦早已有此深意,只不過我們習慣于將社會學這樣現(xiàn)代的治理術當作西方現(xiàn)代化的產(chǎn)物而忽視了我們擁有的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脈絡。
當中國社會學從以西學為主、本土萌發(fā),到卓有成效、歷經(jīng)挫折,再到恢復重建、浴火重生,直到今天社會建設被納入“五位一體”格局、社會治理現(xiàn)代化被推到風口浪尖,社會學已經(jīng)成為小康社會建設、脫貧攻堅戰(zhàn)役、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與城鎮(zhèn)化發(fā)展等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中國社會學的本土化之鳴也開始轉(zhuǎn)變?yōu)閷χ袊鐣W脈絡的把控與思索,而稱得上對此刨根問底第一人的當屬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景天魁,他在一次訪談中將埋藏在心中多年的對中國文化自覺與社會學起源的關系拋向了學界。
縱觀中國社會學近現(xiàn)代發(fā)展史,學人對其之思考多止步于民國時期,真正與中國五千年文化史結合起來思考且卓有見地的僅有景天魁組織多位學人合著成冊的《中國社會學:起源與綿延》一書。
本書沿著群學的脈絡、尋著中國社會思想史的走向,梳理了自春秋戰(zhàn)國以來中國本土社會學的發(fā)展與轉(zhuǎn)折歷程。景天魁等作者團隊穿過浩瀚史海、翻閱中西典籍,逐漸凝練總結中國社會學特有之概念——“群”“倫”“仁”“中庸”躍然紙上:荀子言“群”,在于“合群”“能群”“善群”“樂群”,從群而論世間萬事;費孝通創(chuàng)差序格局,正是“倫”之關系瀲滟效應,從倫而言中國人之關系結構;儒家推“仁”,列“五?!敝祝匀式y(tǒng)領義、禮、智、信;中國人言“中庸”,謂之天下之正道,以中庸繪為人處世之道。群學在諸概念中綿延接續(xù),或顯或隱,或明或暗,卻從未中斷、從未離開中國人的觀念,而是融入中國文人士大夫不變之追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中。這一“內(nèi)圣—外王”的修煉與實踐路徑,指引著中國人的前行步伐,也指明了中國社會學的傳承路徑。中國之修身,兼具身和心、天和人、物和我、人與社會,不同于西方之“具身性”,也不能簡單劃分為“主我”與“客我”,更不是我們已經(jīng)濫觴于心的二元對立結構,而是身心一體、辯證統(tǒng)一、天人合一,中國社會學之源也正是在這諸多與西方迥異的道路中開創(chuàng)發(fā)展,甚至先于西方上千年開啟了社會學之思想。中國之家,兼具組織單元與倫理單元之特性,可小至家庭大至宗族,甚至國家,小而為孝,大而至忠,家國同構,利義同行,而治國中之王霸之道、賢能之辨、公私之區(qū)隔、秩序之位育,正是中國文明能綿延數(shù)千年之治國理政、建設社會的社會學智慧之精髓。
在筆者看來,身、己、性、氣、心態(tài)、社與會、天、自然,家、宗族、孝、禮、義、信、利,國與民、國土、士、王道與霸道、賢與能、科舉、公與私、秩序、位育,天下、勢、變、和合、多元一體、大同,每一個概念都彰顯著中國文化與“本土”社會學之獨特性與先在性,也展現(xiàn)著中國人自古而來的文化傳承與精神交融,正是這種傳承與交融托起了不斷發(fā)展的中華民族與百花齊放的學術流派,當然,社會學也在其中。其實,中西社會學就如中西醫(yī)一樣,并無先后優(yōu)劣之分,而是各在各的土壤中開出自然之花,各有各的艷麗,各有各的瑕疵。我們不能盲目自信,拋開已成體系的西方社會學脈絡;也不能缺乏文化自信,陷入西方社會學話語的桎梏。
擁有數(shù)千年文明的中國文人、學人,應沉心靜氣思考中國本土社會學、研究中國社會學,不自大、不盲從,推動西方學術融入中國實踐,用中國文化傳承講述中國學術故事,研究開拓中國學術脈絡。有朝一日,我們的大學、我們的社會學課程,必將不用舍近求遠,而是回歸本源,先講中國社會學史與荀子群學,而后才是西方經(jīng)典理論與方法;我們的學生不必一做學問就先梳理一遍韋伯、涂爾干之深邃文獻,將芝加哥學派、結構功能主義長篇大論,當然也不是說要從荀子開始,把儒家典籍熟讀百遍,真正的本土化是講好中國故事就可以了,不在于是西還是中,也不在于精深理論有多少,而在于是否能擴其論據(jù)、鑿其羽翼,為中國夢開拓中國社會學之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