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云
有關(guān)李清照《聲聲慢》的情感基調(diào),因最后一句“怎一個愁字了得”,評家歷來持“說愁為多”的評價。人教版教材課后的“研究與練習(xí)”也要求聯(lián)系寫愁思,談本詞蘊含的情感和營造的意境。而我們認為,這種說法并未切合這首詞的情感基調(diào);李清照那一天的感受確實有愁的成分,但根本的感觸卻超出了愁的范疇。
李清照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的情感歷程呢?這還需要我們從頭讀起: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詞篇開頭連續(xù)用了幾個疊詞,反映了詞人怎樣的心情?尋覓,指尋找。漢語中可以通過重疊某個動詞表示反復(fù)進行某個動作。尋尋覓覓,尋了又尋,找了又找,說明尋找這個動作是反復(fù)多次進行的。這里的“尋覓”,不是具體的動作,而是思想上的追尋。追尋什么?詞人沒有言明,也就不得而知,只是言明“冷冷清清”,說明外界環(huán)境對她的追尋沒有反響?!袄淅淝迩濉保阂环矫媸强陀^描寫天氣狀況,到了深秋,到處冰冷清冽;另一方面也襯托出詞人內(nèi)心那些說不清的苦楚。這幾句統(tǒng)括起來,都是描述心思煩亂,沒有著落;分別開來理解,是說:悲涼,苦悶,憂戚。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吳小如認為“乍暖還寒時候”是一日天氣的變化。其實不必如此分說。此句還是按通常理解好,是說秋季天氣的變化——剛剛暖和了一點,就又回到寒涼。寒是主調(diào),暖是偶爾有之。天氣的變化很容易引起心情的變化。天氣乍暖還寒,也使心情一會兒高漲,一會低落,心思煩亂,心緒不寧,難以平靜。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風(fēng)急?
此句談飲酒,談了飲酒的哪一個方面?有人說“三杯兩盞”是說飲酒的量多或者少,這是完全不考慮語義表達的胡亂猜想。我們認為是在談飲酒的方式。那么,我們又要問:這酒到底是怎樣一個喝法的?我們看一下“三……二……”格式組成成語的基本意向:三天兩頭、三番兩次、三步兩腳、三好兩歹、三長兩短、三三兩兩、三頭兩面、三心二意、三言兩語,基本都是說胡亂,不整齊,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所以“三杯兩盞”是說酒喝得亂,喝得沒節(jié)次。心情好時喝酒,要享受酒帶來的快感,總是希望能延長這個過程,所以要淺斟慢酌,有條不紊。詞人既無心情,又要御寒,所以才喝得急,喝得沒節(jié)次?;卮鹆诉@個問題,我們又要問:這個喝法又說明了什么?飲酒一為御寒,一為消愁。然而胡亂的幾杯淡酒,既不能御寒,也不能消愁。主人翁想做點什么消愁御寒,但看起來卻沒有什么效果。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舊相識”指什么?“卻是舊時相識”并非說眼前經(jīng)過的大雁曾經(jīng)見過,而是說大雁南飛的情景她見過。大雁南飛的情景依舊,而看大雁飛過的心境已絕然不同。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
為什么是“滿地黃花堆積”,而不是“滿地黃花散亂”?因為“晚來風(fēng)急”,原來分頭開放的菊花被吹得堆疊在一起,失去了挺立的樣子。因為受到風(fēng)的虐害,所以菊花已殘破,沒有一枝值得摘下欣賞。菊花是最遲開放的花?,F(xiàn)在連菊花也已殘破,想摘一朵而不能得,真是讓人心情糟糕透了。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得”是耐得住。我們可以想象,外面呼呼刮著風(fēng),下著小雨,一個老婦人獨自枯坐在窗邊,挨了整整一天,一直到天黑,她此時此刻該是怎樣一種心情啊!所以也就難怪詞人會發(fā)出“獨自怎生得黑!”(獨自一個怎么耐得住這黑暗呀)的哀告!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細雨飄飄,下了很長時間,梧桐樹上慢慢積出水滴。到了黃昏時節(jié),一點點,一滴滴,落了下來。細雨飄落到梧桐樹上,慢慢凝結(jié)成一點點的水珠,然后一滴一滴地滴落下來,這是一個很緩慢的過程。如果不是在窗前長時間的守望、靜觀,絕不會有這種發(fā)現(xiàn)。李清照的這種境界從何得來?主人翁的思緒,從開始的悲愁——“凄凄慘慘戚戚”,發(fā)展到極悲愁——“獨自怎生得黑!”當悲苦的情緒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反而向相反的方向轉(zhuǎn)化,發(fā)生了情感的塌落:悲愁消失了,愁已經(jīng)成了無物,眼前只有“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的景物,心靜如水。情感的這種巨大的落差給人強烈的感受,在這種強烈的對比中,人方才對自己有了真正的認識。
這種由極悲極愁轉(zhuǎn)化來的凝神枯想細細察的境界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大妙悟。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丙辰中秋》詠唱的是同樣一種境界:中秋本來是家人歡聚的時候,蘇軾卻同兄弟天涯兩隔,自己又屢遭貶謫,巨大的悲愁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到了讓人無法承受的地步。但詞人的情感也隨之崩塌,最后留下的卻是這樣完全不同的景象——“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月光的流轉(zhuǎn),人們通常是不會去理會的。但在注視中,詞人竟然發(fā)現(xiàn)透進朱紅閣宇的月光在一點一點移動,隨著月亮的升高,原來投射在地上的長長的雕花門投影也越變越短,詞人甚至反觀到月光照到無法入眠的自己。而這一切,都只能是在視外界為無物的凝神枯想的狀態(tài)下才體察得到的。
傳統(tǒng)上都認為李清照這首詞的主調(diào)是悲秋說愁,都是因為沒有體會到詞人的這種境界。這種境界,可以意會,難以言傳,但絕不僅僅是悲秋說愁。對于這一點,詞人深有所知,所以才在最后感嘆道:“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此句有兩解:這光景,怎么了結(jié)這個“愁”呢?承認有愁,是愁,但不知怎樣解決。但前一句“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币呀?jīng)言明無愁,所以我們覺得應(yīng)該解說成:這光景,不是一個“愁”字能概括說明得了的,有比“愁”更深、更多的含義。
那么,李清照感受到了什么,察覺到了什么境界呢?應(yīng)該就是中國知識分子追求的那個“靜”的境界。
靜是人的一種心境,是人的一種體驗。那么怎么才能得到這種體驗?zāi)??答案是要同心的不安、躁動對比。二者對比越強烈,差別越大,人們得到的靜的體驗就越深刻?;疖囖Z鳴后的靜是出奇的靜,讓人體會最深,就是這個道理?!翱丈叫掠旰?,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保ㄍ蹙S《山居秋暝》)“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王勃《滕王閣序》)都是用小動襯托大靜,也達到了相當奇妙的藝術(shù)效果,但與李清照、蘇軾在情感塌落前后對比中強烈感受到的“真靜”相比,卻稍覺不如。
責(zé)任編輯 錢昭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