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戲劇創(chuàng)作方面,曹禺無疑是一位善于勾兌本土文化與西方資源的作家,其獨特的敘事風格在《雷雨》出版之后深受廣大讀者的追捧和熱愛。不可置否,曹禺在作品中對戲劇主題內容的構思,得益于對《榆樹下的欲望》的借鑒。而從文本的結構布局來看,在對客廳亂倫空間的設置上,就頗有取法美國作家尤金·奧尼爾的跡象,但卻又在此基礎上進行了改造。本文試從客廳空間對亂倫行為的影響來比較兩個文本之間的相似與創(chuàng)新。
關鍵詞:《雷雨》;《榆樹下的欲望》;客廳;亂倫空間;比較
作者簡介:郝珊恒(1991.7-),女,內蒙古人,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J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29--02
引言:
曾小逸在《走向世界文學:中國現(xiàn)代作家與外國文學》一書中就曾指出,曹禺的戲劇創(chuàng)作除了受易卜生、契訶夫、莎士比亞這三位巨擘的影響之外,奧尼爾對其的影響也是刻骨銘心的。曹禺本人就此坦言:“美國的奧尼爾也是對我影響較大的劇作家……我隱隱地感到,奧尼爾的劇作同我貼得更近些。”[1]在對《雷雨》和《榆樹下的欲望》進行比較之后便可發(fā)現(xiàn),兩位劇作家在對客廳亂倫空間的設置上簡直如出一轍。在劇作中,客廳既是繼母和繼子進行亂倫行為的隱蔽場所,也是讀者透視人物內心世界的有效窗口。但較奧尼爾而言,曹禺把客廳塑造成對男女主人公實行精神規(guī)訓的場所,這便表明曹禺在對奧尼爾創(chuàng)作思想吸納的同時,也體現(xiàn)了作家本人對這一空間的創(chuàng)新和改造。
一、壓抑的客廳:父權的壓迫和兒子的反抗
在《榆樹下的欲望》中,埃本的生母由于丈夫的壓迫而慘死,隨后,其生前居住的客廳便在丈夫的管轄下逐漸變成“一間令人毛骨悚然、感到壓抑的房間,就像是一座全家人都活埋在里面的墳墓”[2]。而母親的死因就此成為父子間難以溝通的壁壘。母親死后,客廳雖然不再是父權活動的中心,但其背后窖藏著的權利卻依舊沒有停止運行——“隨著生物權力的出現(xiàn),肉體本身成為權力的靶子”[3]作為父親的卡伯特在對兒子的監(jiān)視中積累著自己的控制欲望,這就使得客廳不僅成為埃本精神壓迫的重災區(qū),更成為其反抗父權的間隙處。為了擺脫父權的壓迫,也為了替死去的母親報仇,埃本不止一次的發(fā)出弒父的吶喊,并希望憑借一己之力可以在家庭中重構屬于自己的空間。而此時繼母阿比三番五次的引誘,在激起他肉欲的同時,也激發(fā)了他拓展空間的渴望。所以,這場在客廳內以性亂顛覆偽道德的畸戀行為,本來就是埃本對父權的一次勇敢反抗,因此他從未對父親產(chǎn)生過愧疚。
而在《雷雨》中,客廳雖然也是代際亂倫的場所,卻更具悲情意味。因為它是“把外國悲劇中人物命運的偶然性、巧合性同中國民族戲劇故事的傳奇性熔為一爐”[4]的一部作品,所以與卡伯特不同的是,周樸園打著關心兒子的幌子,為規(guī)訓披上了虛假的外衣,這就導致被規(guī)訓的對象永遠是透明的,而規(guī)訓者的權力卻始終是隱蔽的。因此,周萍在客廳通過亂倫反抗父權的同時,總是對父親懷有愧疚——他無法像埃本那樣徹底與父親決裂,因此他的結局才會那樣悲情。
繼周萍亂倫之后,客廳就被曹禺巧妙的勾兌成一個圓形空間,這相比奧尼爾來說是一次難得的創(chuàng)新。所謂圓形空間,顧名思義就是以人物行動的軌跡來作為考察點:即人物從原點出發(fā),不斷行走到達終點,但結果卻是終點與原點重合,一切歸零。顯而易見,周萍的反抗既是從客廳開始也是從客廳結束,在這個封閉循環(huán)的空間中他想通過亂倫來幫自己突圍,但繞了一圈之后卻依舊在原地打轉,所以最終他只能懷著一種無能為力的悲戚之感在公館內飲彈身亡。
創(chuàng)新之二是繼周萍死后,周樸園將公館賣給天主教堂做附設醫(yī)院。表面上看,客廳作為教堂醫(yī)院的一隅具有宗教救贖的意味,但實際上,此時的父權被更加精致化了——客廳曾經(jīng)作為反抗父權的場所,如今卻成為專門規(guī)訓反抗者蘩漪的機構,相較《榆樹下的欲望》來說則更具諷刺性和深刻性。在這個客廳里,權利雖然通過空間對身體進行控制,但精神才是身體的載體,因此權利最終的目的是實現(xiàn)對個體精神領域的馴服,也就是對以周萍為代表的反抗群體的共同束縛。所以相比奧尼爾而言,曹禺筆下的主角不管是身體還是靈魂都被強制性的壓縮在狹小的客廳空間中,被迫拋棄對生活的期待,成為被大眾疏離的孤獨個體。
二、私密的客廳:癲狂的欲望和女性的覺醒
奧尼爾之所以選擇客廳作為男女主人公發(fā)生亂倫行為的空間,原因之一就在于客廳這一場所的私密性。正如包亞明所言:“私人空間中,人們可以享有隱私權,行為也相對自由?!盵5]正因為如此,阿比在與埃本私會時,由于享有充分的隱私權而變得肆無忌憚,甚至在客廳里卸下防備,將自己對物欲和情欲的追逐毫不掩飾地告訴埃本。作為一名男性領地的入侵者,生存的歸屬是她來到莊園的第一需要。她的初衷是取代卡伯特在家庭中的統(tǒng)治者地位,或者說是實現(xiàn)對男性權利瓦解的愿望,最終打破男性堡壘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的私人空間。其時,阿比的覺醒是隨著空間的位移而產(chǎn)生的。伴隨著生存空間由新多佛轉向卡伯特家的客廳,她為了金錢出賣靈魂,為了愛情不惜殺子,看似癲狂,但實際上是她精神覺醒的開始。當然,客廳作為代際亂倫的私密空間,注定阿比內心的反叛力量將會在這里進行一次集中的爆發(fā)。
反觀《雷雨》,客廳雖然是家庭的一部分,但卻是非常特殊的一部分,因為它首先是蘩漪和周萍發(fā)生亂倫的場所,這就使其相對于家庭中的其他空間而言,變得非常隱晦和私密。蘩漪同阿比一樣,也是因為對繼子癲狂的情欲而在客廳中激發(fā)了自我覺醒的意識。但與阿比不同的是,阿比的反抗是主動的,而蘩漪則是在周萍的引誘下萌發(fā)了反抗的念頭,所以她的覺醒從始至終都充滿被動性。而她認為的愛情,或許只是周萍“戀母情結”的一次偶然爆發(fā)。所以說,周萍之所以在遇到四鳳之后移情別戀,一方面是因為真愛使然,另一方面只能說蘩漪于他而言,僅僅是報復父親的工具和尋找母愛的港灣,這也是蘩漪相較阿比來說最為悲慘的地方。蘩漪曾通過開窗和添置家具兩種行為來維護自己的權利,但都受到周樸園的制止。面對被男性權利浸淫著的客廳,叛逆者蘩漪也只能被迫接受壓制,最終為了躲避規(guī)訓她只能逃入臥室,而這也間接表明她想同周萍一起打破層級秩序,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獨立空間的渴望。但作為反叛同盟者的周萍此時卻移情別戀,在利用蘩漪的力量反叛父親失敗之后,居然在反叛的過程中通過模仿父親來塑造自己,其不僅接收了父親手中的權力反過來指責蘩漪,而且在和蘩漪爭吵的過程中居然站在蘩漪的對立面開始維護自己的父親。權利及其對象的交接,對蘩漪來說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這就導致她最終為愛瘋狂,用盡計謀要趕走四鳳,甚至不惜與周萍反目成仇。
總而言之,曹禺筆下對客廳空間私密性的塑造,與奧尼爾的影響是分不開的。他們的相似點是,都將代際亂倫發(fā)生的場所設置在隱蔽的客廳。并且,都在客廳里將女主人公對欲望的追求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并通過她們癲狂的欲望表現(xiàn)出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和對自我空間構建的渴望。然則不同的是,阿比在客廳中的表現(xiàn)是肆無忌憚的,她因為在兩性關系中的主動,最終收獲了埃本的愛情。而在周家的客廳,蘩漪自始至終都是以他者的身份存在著的孤獨個體。她是被男權文化定義的女性,所以不管是在丈夫面前,還是在情人面前,她注定只是作為性的符號而存在的個體,因此她對情欲癲狂的追求,最終只能以失敗告終。
三、絕望的客廳:黑暗的現(xiàn)實和個體的掙扎
除卻對客廳空間壓抑性和私密性的塑造,奧尼爾和曹禺的相似點還體現(xiàn)在他們對客廳絕望性的挖掘。眾所周知,《榆樹下的欲望》中卡伯特家的莊園是當時美國社會的一個微觀縮影。而阿比和埃本在客廳的亂倫行為,也是對以卡伯特為首的清教徒和拜金主義者的一個有力反擊??ú仉m然自詡是一個不近美色的硬漢,但他卻娶了三任妻子,并且為了占據(jù)所有的財富,將埃本的生母逼死,并將埃本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逼走。而他與阿比的畸形結合,也是在金錢支配下締結的婚姻關系,當時黑暗的現(xiàn)實讓兩性的結合變?yōu)橐环N露骨的賣淫,也使阿比這樣飽受創(chuàng)傷的女性被迫成為金錢的奴隸。客廳曾是阿比和埃本美好愛情的寄托之所,也是這個骯臟莊園里難得的清靜之地,但阿比最后在客廳的殺子行為,不僅暗示這寧靜的一隅終將被黑暗的現(xiàn)實所吞噬,也暗示了美好的愛情最終被摧毀的結局。同時,她與埃本所要面臨的牢獄之災,也暗示著法律同宗教一樣,都無法幫助在黑暗中抗爭的個體。
而在《雷雨》中,客廳就是整個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它作為家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僅具有“詮釋這一家人生活的概況和精神世界”[6]的作用,也具有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功能。因此,在曹禺的筆下,客廳特殊的空間對人物外在言行的交鋒和內在心理的角逐提供了絕佳的場所,并借此反映了當時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環(huán)境,深刻批判了封建大家庭內部的宗法制度,進而揭示了這種制度必然走向崩潰的命運。關于客廳的內部環(huán)境,作者巧妙的借助女主人公蘩漪的視角來進行展示:“屋中很氣悶,郁熱逼人,空氣低壓著。外面沒有陽光,天空灰暗,是將要落暴雨的神氣。”[7]此時的蘩漪和周萍已經(jīng)決裂,客廳不再是倆人幽會的場所,所以其他人便裹挾著社會和階層賦予他們的特有氣息在客廳內開始逐一上演各自的悲劇,也使客廳成為反觀當時黑暗現(xiàn)實的一面鏡子:在客廳中,有家庭的冷漠,有代際的亂倫,有大眾的反抗,也有反抗后的死亡……而穿梭在客廳內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們,幾乎囊括了那個病態(tài)社會的各個階層,有周樸園這樣的封建大家長、有蘩漪這樣悲慘的女性、有周沖和大海那樣的反抗者,有周萍和四鳳那樣的苦命鴛鴦、也有魯貴似的市井小人……這些人處于一個復雜的關系網(wǎng)中,他們在軍閥混戰(zhàn)、內憂外患的社會中喟嘆、矛盾、反抗,卻又無一例外的遭受打擊。以客廳作為窗口來反映人們當時的悲慘命運,從而揭示了整個社會黑暗的現(xiàn)實和頹敗的特質,或許這才是曹禺選擇客廳作為全劇的一個核心空間展開文學創(chuàng)作的原因。
奧尼爾和曹禺都將客廳設置為代際亂倫的重要空間,并由此揭示了現(xiàn)實的黑暗,反映了壓抑社會中個體的悲慘命運。但不同的是,在《榆樹下的欲望》中,客廳作為莊園的一部分,其作用是通過男女主人公的沖突和矛盾,僅對當時美國社會的清教徒和拜金主義者進行批判。而在《雷雨》中,客廳是整個社會的一個縮影,通過對客廳中所有人物悲慘命運的描寫,揭示了整個中國社會的畸形和晦暗??傊?,兩位作家在對客廳亂倫空間的設置上具有不謀而合的一致性。但曹禺在此基礎之上,賦予客廳一種絕望的意味,并將其與整個國家畫上等號,把個體的遭遇在客廳中逐一羅列出來,在抨擊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同時,也表達了作者自己的家國情懷。
結語:
《榆樹下的欲望》和《雷雨》都是關于繼母與繼子之間代際亂倫的敘事,并且曹禺在文本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顯然受到了奧尼爾的啟發(fā)和影響。就小說所呈現(xiàn)的空間結構來看,二者都曾采用對壓抑的客廳空間和私密的客廳空間的塑造,來凸顯出個體的反抗和覺醒。此外均采用對監(jiān)視行為的批判,來駁斥父權制約下的空間場域對個體的壓迫和控制。而二者的區(qū)別在于,曹禺對奧尼爾筆下的客廳空間進行了拓展和創(chuàng)新,而奧尼爾筆下對客廳空間的構建則顯得太過平淡和直接。此外,倆人的劇作都與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緊密聯(lián)系。其區(qū)別在于奧尼爾致力于對拜金主義和清教徒的揭露與批判,而曹禺筆下對社會現(xiàn)實的隱述則寄予了作者對理想社會的堅定和向往??偠灾瑠W尼爾對曹禺的影響是復雜且多面的,曹禺在《雷雨》中對其思想的吸收與繼承,也使作者在之后的戲劇創(chuàng)作中熔鑄了個人與眾不同的敘事風格。
注釋:
[1]曹禺.悲劇的精神[M].北京:京華出版社,2005:56.
[2]尤金·奧尼爾.漫長的旅程·榆樹下的欲望[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83:6.
[3]艾莉森·利·布朗.??耓M].北京:中華書局,2014:71.
[4]田本相.曹禺劇作論[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1:71.
[5]包亞明.現(xiàn)代性與都市文化理論[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8:211.
[6]張興蓮.淺議客廳文化[J].棗莊學院學報,2010(4):1.
[7]曹禺.雷雨[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