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芳

周芳，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首屆簽約專業(yè)作家。著有《執(zhí)手何須傾城》《沽酒與何人》《重癥監(jiān)護(hù)室》《在精神病院》等。

很多需要忽略的事情，一直都在發(fā)生。

他們的茍且，他知道。他的“知道”得瞞著他們，不能讓他們知道他的知道。抬頭不見低頭見。說破了，能拼命嗎？不能。既然不能拼命，說破了，有意思嗎？沒意思的。

那么就當(dāng)自己瞎了。這世上，假裝做瞎子的人多了去了，不多他這么一個瞎子。他原諒了他的瞎。

那天，他快走到自己的夫妻房門口了，見到劉副總的豐田停在拐角處，他趕緊閃到旁邊的四川面館，叫了一小碗重慶小面。埋頭吃。吃完面，豐田還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赝Ｔ谀恰Ｋ纸辛艘煌?。這次，叫了一大碗。他吃得非常專注，一根一根拈起來送進(jìn)嘴里，慢慢吃。像毒藥。他媽的，他們真是能干，干了這么長時間。吃完三分之二面條，他聽到車輪劃過石頭路面聲，黑色豐田閃了過去。他舒了口氣，接著，他吃完另外三分之一，坐著抽煙，等。抽到第三支煙，自家窗簾拉開了。他又抽第四支，等她用冷水褪盡臉上的紅，把戰(zhàn)場打掃干凈。

第六支抽完，他笑呵呵地走進(jìn)夫妻房。頭還痛不痛啊？他搶先發(fā)問，走過去摸她的頭。她今天中午下班后，說頭疼，請假在家休息。他本來是要上連班的，不放心她，也請假回來陪她。煩人。她說，她扭開頭，并且揮手，像驅(qū)趕一只蒼蠅。那只被她揮開的手，在半空中孤零零舉著。他覺出了時間的漫長。長得像一條濕褲子，裹在身上，脫也脫不掉。他只好找話說，試圖驅(qū)趕一些什么東西。

什么東西呢？

最開始他還不能確定。因?yàn)樗麄兊膽?zhàn)場清理得很干凈，皺巴巴的床單撫平整了，她臉上的紅潤散了，她的奶子也平平地立著，情欲掀起的高峰走向平息。然而，一定是有什么。他微微翕動鼻翼，進(jìn)一步確定。他確定了。他惱恨自己。沒有道理的呀，鼻炎患者的鼻子應(yīng)該死去，什么味道都聞不到。

他確實(shí)聞到了。有點(diǎn)酸，有點(diǎn)腥，還有點(diǎn)膻。像一雙巨大的無形的手，抹遍了夫妻房的每一寸地盤，包括窗簾，包括墻壁，包括沙發(fā)，包括飲水機(jī)，到處到處都是。如果劉副總有一天除掉副，真正做到劉總，他精液的味道肯定比現(xiàn)在還要濃烈。像灰撲撲的大網(wǎng)，罩在里面，動彈不得。這是確定無疑的。這樣想著，他越發(fā)沮喪了。真是他媽的奇怪，他并不感到氣恨，而是沮喪。

他使勁揉鼻子，把腥味膻味從鼻孔里揉出去。趕緊說話，說話。他命令自己。

剛才在公交車上，聽到一個年輕女孩在身后說，你越罵我，越不要我，我就越要你。她聲音挺大的，她說了兩次。我回頭看了一下，沒看到和她說話的人。她對誰說呢。難道她對著玻璃窗說？她是個瘋子吧。聽說瘋子們都自言自語。你離開我試試，我就是要纏著你。砰的一聲，女孩子猛地拍窗子。我忍不住又看，才發(fā)現(xiàn)女孩子戴著耳機(jī)，她在給不要她的人打電話。

故事講到這里及時打住就好了，他偏偏添上一句，有必要死纏爛打嗎，那個女孩子真是犯賤。

你比她還犯賤。她瞟他一眼。

他悻悻地笑，她在激怒他，他偏不上當(dāng)。我給你燉魚湯。他說，他快速系好圍裙，操刀剖魚。魚鰓一定要除干凈哈，這是去腥的關(guān)鍵。然后哩，魚頭對半斬開，用鹽、料酒稍微腌制一二十分鐘，這樣也可以除一部份魚腥味。豆腐要切成小塊塊。他一邊切一邊說，不敢讓嘴巴停下來。他把除下來的魚腮平攤在桌面上，但還是壓不下劉副總的腥味。

腌制魚頭的一二十分鐘里，他切土豆絲。土豆絲怎么切呢，要先放在案板上切出一個薄片，喏，就這個樣子，把土豆放在案板上，這樣土豆就不會滾動了。切片切絲后，記住，千萬記住，土豆絲放在水里浸泡一會，這樣炒出的土豆絲就會脆脆的。他絮絮地講解。

在做飯方面，他是一把好手，哄她開心的手段之一就是在夫妻房里做幾道像模像樣的菜。所謂夫妻房，顧名思義，是工廠里特意提供給夫妻工人們住宿的，比其他宿舍間要大那么四五個平方，最大用途就是擱一張雙人床，供夫妻一個月用那么幾次。夫妻房本來就窄小，放上炊具，更顯得擁擠，通風(fēng)效果又不好。他堅(jiān)持放炊具，一備不時之需。

要煎魚了哈，煎到兩面金黃。他講解幾句就回頭看她。她窩在椅子上，半閉著眼。魚煎到兩面金黃，他回頭再看她，她睡著了，發(fā)出輕微的鼾聲。他們剛才肯定不只干了一場，至少三場，她累壞了。別看這女人現(xiàn)在風(fēng)平浪靜，其實(shí)，她就是座活火山，渾身都是欲火。他向她走去，耳邊響起一個聲音。聲若游絲，似斷似續(xù)，他皺緊眉頭仔細(xì)聽辨。

殺。殺。殺。

他聽清晰了，分明就是這個字。他抖了抖手腕。他手持鍋鏟，剛煎過魚。他小心地抬起手，仔細(xì)打量鍋鏟。真是不錯的工具啊。他好像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工具，沉重的鐵，鋒利的銳，鏟下去，腦漿嘩嘩地流，止都止不住。他要確定耳朵里命令的具體指向，就像確定鼻炎里聞到的精液味。殺的指向呢？耳朵里只有這個輕微的動詞，該是一個動賓結(jié)構(gòu)的。賓語呢，賓語？

他離她五步遠(yuǎn)，站定了，等待確定。這時女人起身，揉了揉額頭。飯還沒做好？她問，不耐煩地將他的工裝扔到另一張椅子上。

轟。他聽到一扇鐵門，咣當(dāng)，拉下來。鐵門關(guān)住耳朵。那個聲音不見了。磨嘰磨嘰，快點(diǎn)。她在催他。

他定住神，轉(zhuǎn)身舀了一碗水倒進(jìn)鍋里。水煮開了，再放進(jìn)豆腐，小火煮。他又講解起來。那只耳朵死了，一點(diǎn)聲音都沒發(fā)出。

那個可能做為賓語的女人楊玉蘭也就安然地逃過了一刀。她從來不知道，她的生命中還有這一把可能的刀。她只知道他的哭。他抱著她哭：玉蘭，還有誰愛上你，還有誰。玉蘭，你愛不愛我，你愛不愛你。她問答沒有沒有。她回答了一萬次。他不相信。他抱著她哭，玉蘭玉蘭，我愛你，我愛你。他哭到絕望，趴在地上，無聲無息，死去一樣。她去拉他，他反身抱住她，玉蘭玉蘭，我愛你。我要賺很多錢，我比他們都要會賺錢。

他進(jìn)到精神康復(fù)中心半年后，我和司法鑒定所的人在福建某個玩具廠車間找到楊玉蘭，給她描述這場未遂血案。女人半瞇著眼，望著光線里的浮塵出神。車間到處是纖維的浮塵。不可否認(rèn)，女人是個美人，她清秀的臉上加了一些苦楚，越發(fā)動人。大概符合他的描述。

他不輕易描述她。

她，她。他遲緩著想要開口，一連說完兩個她，他把余下的詞匯吞進(jìn)了肚子。他吞咽著，喉結(jié)鼓起，像吞一把刀子。

各位，我現(xiàn)在可以交待吞刀子的人了。

精神康復(fù)中心男二病區(qū)306 室3床，劉利軍。現(xiàn)病史：于2013 年，無明顯誘因出現(xiàn)多疑孤僻等現(xiàn)象，曾在武漢六角亭醫(yī)院入院就治。2015 年起，多疑、妄想、幻覺更加明顯，多次指責(zé)妻子對自己不忠，與其他男人有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懷疑自己的兒子是妻子與侄子所生。懷疑妻子與別人聯(lián)合起來詛咒他，導(dǎo)致他患上胃癌。2015 年10 月，持刀殺死侄子，由公安機(jī)關(guān)送至我院，門診以“精神分裂癥”收住院。

上述因?yàn)榫阂l(fā)的一樁未遂血案，劉利軍主講，我執(zhí)筆。白天，我穿白大褂戴白帽子，扮一個周醫(yī)生，潛伏在病房。當(dāng)然，我還不能精準(zhǔn)地區(qū)分氯丙嗪，奮乃靜，氯氮平，奧氮平這些抗精神病藥的藥理，但我有耳朵，可以貢獻(xiàn)出來。我們不能忘了這些被命名為幾床幾床的人，他們都是有故事的人。他們不只是有，他們還樂于傾訴。跌宕起伏的故事中，將自己洗白——我怎么會是一個瘋子。大伙說起瘋子來，一臉的鄙夷與唾棄。像漫天大黑。誰受得了。

劉利軍受不了。他抱著頭坐在石凳上。

這是一塊三百平米左右的大操場，男二病區(qū)的男人們打球的，跳繩的，走圈圈的，談戀愛的，曬太陽的?？瓷先?，像一個春天的公園。護(hù)士、護(hù)工散坐在四周，以防突發(fā)事件。在藥物的管控調(diào)配下，男人們維持著此刻的平靜。不太平靜的是被害妄想癥患者魏鵬。

他走圈圈走得格外兇悍。

昂著頭，目不斜視，一步一步，像馬蹄踏在草坪上，砰，砰，砰。清脆明亮，節(jié)奏絕不紊亂，有序的力量向我們鋪排而來。

魏鵬一往直前的走，心無旁雜的走，走是他的所有行動。這個宣傳部辦公室主任包含一肚子的冤情，無處申述。你們再莫叫我魏主任了，我叫魏竇娥，我冤死了，我本來是應(yīng)該做省長的，檔案被別人給調(diào)換了。天理不容?，F(xiàn)在還把我當(dāng)一個精神病人關(guān)在這里，簡直是對我人格最大的污蔑，放我出去。魏鵬愁眉緊鎖，苦不堪言。魏鵬唯一的信仰就是出來。只有出來，才能證明他的清白。他說，我要走出去，走出去。繞著活動操場，他一圈一圈走，馬蹄踏踏，行色惶惶。

要是我再這么盯著他走圈圈，我會被他走瘋掉的。世界變成一個恐怖的循環(huán)，無邊無際。我迫切需要固定下來。我舉目四望，找到劉利軍。

他雙手抱頭，佝僂著身子，坐在石凳上，一動不動。就如他在夜間一動不動，蹲在床底下。我第一次上夜班，零點(diǎn)十五分，查到306 室3 床，空的。床上沒人。我趕緊往廁所里跑，也是空的。我大驚。我的帶教老師劉美美彎腰叩床板，劉利軍出來呀，出來。

劉利軍從床底下鉆出來，又抱著頭，貼著墻蹲著。劉美美說，你聽話，上床睡覺。劉利軍說我要去找玉蘭。劉美美說，鑒定結(jié)論會下來的。劉利軍說我要去找玉蘭。劉美美眉毛一揚(yáng)，問他，你是不是不想接楊玉蘭的電話？劉利軍就站了起來爬到床上，直挺挺躺著。劉美美和劉利軍有約定的，只有楊玉蘭打電話到科室，她就第一時間通知劉利軍。

每天晚上，這一幕都要重演。夜里零點(diǎn)一過，劉利軍就蹲在床底下，他在思考生死猶關(guān)的大事?；顒訒r分，劉利軍固定在石凳上，大事仍在腦子里撞來撞去。我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

坐了近十分鐘，無語。魏鵬已經(jīng)昂首挺胸從我面前走過八圈，我掏出準(zhǔn)備好的香煙，恭恭敬敬給劉利軍點(diǎn)上火。抽完兩支煙，他說，我現(xiàn)在一心一意等著玉蘭，她會知道怎樣做那個鑒定結(jié)論。

我給他遞上第三支煙，他捏在手上，再一次開始講述他的故事。

我家堂妹的兒子過十歲生日，我們從深圳回來送禮，劉某某也回來送禮。他和一幫年輕親戚站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說話，聽不清楚他在說什么，反正只聽到他的聲音，那群人附和著，發(fā)出一陣陣笑聲。因?yàn)閯⒛衬钞?dāng)上副總，是劉家的頭面人物，所以每次回家，大家都喜歡圍著他說笑。我這個做叔叔的，在他眼里算不了什么。誰讓他是副總呢。這次，他們一邊笑，一邊扭頭往我這邊看。我在后面屋子里坐著，他們肯定在說我頭上的綠帽子。他們邊笑邊比劃。劉某某又給他們發(fā)了一圈煙。他們的笑聲更大了。這時，我聽到耳邊有個人叫我，劉利軍，去后面廚房，快去，快去。聲音十萬火急。我起身去廚房，聲音催促著，快打開櫥柜，砧板下面。我打開櫥柜，掀起砧板，看見一把刀，尖尖的。拿起來，拿起來。聲音下達(dá)命令。我將刀揣在口袋里，跨出廚房。

我很快沖過堂屋，沖到空地上。我抽出刀，劉某某叼在嘴上的煙一下子掉在地上，他轉(zhuǎn)身就跑，我追上去，我們圍著屋轉(zhuǎn)了十幾圈。那些和他說說笑笑的人嚇蒙了，一個個躲在屋里。我耳朵邊響起一群人的聲音，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他們大叫著，殺了他，殺了他。聲音不停地叫。我飛起來一樣，跑得飛快，劉某某腿一軟，跌倒在地，我抓住他的衣領(lǐng)，尖刀對準(zhǔn)他的胸口捅進(jìn)去，一下，兩下，三下。他不動了，我長長地吁口氣，真舒服。我又捅了兩刀。

殺了人你不跑啊。我問。

為什么要跑啊。殺了他，我渾身輕松。我拿出手機(jī)，拔110。110，我殺了人。鎮(zhèn)派出所很快來人。我提著刀，站在劉某某的尸體旁邊，仔仔細(xì)細(xì)地聞他的味道。全是精液的味道。

關(guān)于劉利軍的事件就是這樣的，他在幻聽的指使下，用尖刀捅死了他的侄子劉鐵兵，也是文中一開始講述的劉副總。

死于刀下的劉鐵兵和他一同來深圳一個工廠打工。三年之后，劉利軍仍在車間做計(jì)件工，劉鐵兵已做到一個車間的車長，并沒做到副總，但劉利軍堅(jiān)持稱他劉副總。劉鐵兵開著一輛八九萬塊錢的傳祺，但劉利軍堅(jiān)持稱他開著一輛豐田。

劉副總該死。劉利軍說。

你聽到有聲音指使你？

聽到了，一大群聲音叫我殺死劉副總。劉副總讓我戴綠帽子，他們讓我殺死他。

是誰在你耳邊指使你呢？

我沒聽清楚，但他們就是讓我殺死他。我不后悔，我覺得很舒服。劉利軍一臉無辜地看著我。我被堵住話頭，一時間不知道再怎么問下去。劉利軍直起身，他要換到另一個角落思考生死猶關(guān)的大事。我再不問，就錯失良機(jī)。

你老婆來看過你嗎？我問。

劉利軍收回步子，看著我，眼神迷茫。他重新坐下來，捧住自己的頭，搖。搖了會兒，扯自己的頭發(fā)。頭發(fā)太短了，扯不起來，他就貼著頭皮扯?！八褪且蛔罨鹕?，渾身都是欲火?！彼f。然而，如何欲火，他不往下講，他只講了用刀捅死劉某某的過程。我在文中開頭描述的關(guān)于劉副總，關(guān)于腥味，關(guān)于他煎魚，是他在后面講述中完成的。至于劉某某和女人的故事，有很多版本。

他們在車間后面一個空屋子里干。

他們在工廠旁邊的招待所里干。

他們在他的夫妻房里干。

劉利軍每講述一次，他女人楊玉蘭和劉副總干事的地點(diǎn)就會變，但最多的是夫妻房。劉副總到外面開房的錢都沒有嗎。他有，他就是要羞辱我，到我家里，明目張膽讓我聞他的味道。劉利軍悲憤不已。他狠狠扯頭發(fā)，左邊頭皮扯得發(fā)紅，扯下五根頭發(fā)。劉利軍用大拇指和食指夾著頭發(fā)使勁捻。

也不只是劉鐵兵和楊玉蘭，還有張某某和楊玉蘭，陳某某和楊玉蘭。張某某是四川的工友，人高馬大的。他們吃飯的時候，只要有機(jī)會就聚在一張桌子上，眉來眼去。他們在桌子底下踢腳，以為我不曉得，有我不曉得的？天知地知，我也知。劉利軍發(fā)出一聲冷笑。

陳某某呢。陳某某是他的結(jié)拜兄弟，像他一樣，瘦小，體弱。陳某某的老婆沒有到深圳來，一個人留在長沙打工。劉利軍有時請他去出租屋吃飯?！八矞?zhǔn)備進(jìn)攻她了”，劉利軍說，他叫她嫂子時，叫得不清不白。他們肯定在瞅機(jī)會。

都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我對這世界很失望。劉利軍嘆了口氣。他揉捏著那第三支煙。細(xì)碎的煙葉撒了一地。

從活動操場另一頭走過來女一病區(qū)的四個女病人，她們勾肩搭背圍著看劉利軍。他的悲憤他的嘆氣，讓他看上去像一個高深莫測的哲人。一個女病人神情癡癡地望著劉利軍。劉利軍扭過頭，很認(rèn)真地看著我，說，你知道吧，欲火焚身。女人們渾身都是欲火，要燒死人的。

此刻，正是春天的正午，風(fēng)是輕的，草是綠的，日頭是暖的。男二病區(qū)的蒙棟良和女一病區(qū)的趙琴琴肩并肩坐在石凳上，趁護(hù)士不注意，蒙棟良極快地伸出手，摸趙琴琴的手。趙琴琴含情脈脈看著他。他們身后的花壇里，迎春花開得鮮亮豐盛，情欲飽漲。只有劉利軍是有病的?？詹　１蝗颂涂盏牟?。劉某某，張某某，陳某某，還有無數(shù)個某某，和他的楊玉蘭攪和在一起，掏空他對這個世界的信任。

空空的劉利軍坐在空空的石凳上，思考生死猶關(guān)的大事。殺了人，肯定不能白殺。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死刑？不負(fù)刑事責(zé)任？強(qiáng)制醫(yī)療？這得看司法鑒定的結(jié)論。劉利軍一直等結(jié)論，結(jié)論卻一直不下來。家里人安慰他過兩天就給。過完了幾十個兩天，也沒有一個結(jié)論給他。他被懸掛住了。

一個月前下過一次結(jié)論，判定為不負(fù)刑事責(zé)任，但劉鐵軍家不同意，認(rèn)定結(jié)論不屬實(shí)，要往更高一級組織申告。劉利軍就這么日思夜想等著，等著楊玉蘭為他主持公道，還他一個合理的鑒定結(jié)論。劉鐵軍應(yīng)不應(yīng)該被殺，只有楊玉蘭清楚。

這一夜，是滿月夜。

月亮掛上半空，寡白寡白的。像一個癡情婦無辜的大眼睛。明晃晃地照著我，照著我的帶教老師劉美美。劉美美二十二歲，很多青春故事要與我分享。我們在查房的間隙，說一個男孩子，又說了另一個男孩子。他們約劉美美唱歌，約劉美美玩密室逃亡。窗外，癡情婦白花花的光芒糾纏我們，一遍遍問，你愛不愛我，愛不愛我。愛的，愛。我答，我拿半邊眼睛望她，只恨她的眼睛大得荒涼。

滿月的夜總是事多。今夜又偏是中秋夜。

劉利軍的床空了。

我和劉美美同時彎腰探看床底，空著。我跑進(jìn)廁所，廁所也空著。我們兩雙眼睛對望。又急又怕。人要是不見了，那可……晴天霹靂。

他到哪里思考他生死猶關(guān)的大事去了呢。我們再同時彎腰探看床底，還是空。晴天霹靂在耳邊轟隆。

都怪月亮那癡情婦，望望望，望亂我們的心，我們望著月下那棵銀杏，悄悄回首某一些青春的惆悵?，F(xiàn)在，樹還在，人沒了。

隔壁305 室的徐歡歡跌跌撞撞跑來，氣喘吁吁，報(bào)……報(bào)告。他們說跑跑，跑……我們飛過去，劉利軍和程大橋擠在一張床上耳語。劉利軍計(jì)劃“越獄”：明天下去活動時，程大橋和其他人故意你踩我一腳我踩你一腳，打起架來，劉利軍也來打，其他人也會來打，這是最熱鬧最好玩的事。整個隊(duì)就煮沸了，亂了鍋。護(hù)士們肯定要勸架。勸住這個，那個又亂了。勸住那個，這個又亂了。大家便趁機(jī)一哄而散，要是恰巧有某一道鐵門開著呢。

連夜審訊。程大橋只是幫兇。他不屑于此類“越獄”，“外面”對他已經(jīng)沒有吸引力。在這滿屋的瘋子中，程大橋生活得很自在。大家都一個樣，醫(yī)生護(hù)士看見他們也笑咪咪的，不會拔腿就跑，不會吐他唾沫。他參與此次行動純粹就是圖個好玩。像個男人一樣，突破重圍，英雄一把，為朋友兩肋插一把刀。何況主謀劉利軍平時對他不薄，家里帶來的蘋果、梨、方便面，給他分食過不少。

主謀劉利軍供認(rèn)不諱。他逃出去要完成一個壯舉：找到楊玉蘭。找到楊玉蘭，就找到了他最后的鑒定結(jié)論。

想她嗎？

想。

恨她嗎？

恨。

又想又恨？

又想又恨。

她要是哪一天來看你，你說什么？

說什么？我不知道啊，我不曉得說什么，可能要說好多話，又不知道從哪里說起。我想她，要說好多話。我恨她，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劉利軍說。他說著這么長的句子。他又在扯他的短頭發(fā)。一縷一縷扯，扯得用力。他的眼神直直地望著陽臺外面的南方。在那里，隱隱約約看得到某道圍墻上，印著血紅的字“共筑川城夢，共享川城情”。幾輛挖掘車在轟轟烈烈，來來往往。

劉利軍砍死侄子后，楊玉蘭離開原來的廠，到福建一個玩具廠打工，但劉利軍認(rèn)定楊玉蘭就在四五十里路遠(yuǎn)的卷煙廠。卷煙廠位居我們陽臺的南方。劉利軍說，從那個地方走過去，走四五十里路，有個卷煙廠，我們家玉蘭在那里上班。劉利軍指著圍墻給我介紹。

各位，劉利軍的故事講完了。等待鑒定結(jié)論的日子里，我和他每天趴在陽臺上，面向南方。如果你們以為我的故事還沒講完，那么，就附上三個附件，三個關(guān)于。

關(guān)于司法鑒定結(jié)論：被鑒定人劉利軍自2015 年1 月開始有明顯的精神病性精神癥狀和異常行為，變得明顯多疑，孤僻益加，明顯與以前的行為表現(xiàn)有明顯不同，以后精神病癥狀如妄想、幻覺更加明顯并有自言自語、缺乏自知力等多種精神病表現(xiàn)。根據(jù)疾病的臨床特點(diǎn)，診斷為精神分裂癥。被鑒定人在妄想支配下，喪失對本人行兇行為的辨認(rèn)能力情況下實(shí)行了違法行為的，屬于無責(zé)任能力。

關(guān)于劉利軍的日記：

2015 年3 月20 日

今天和玉蘭把我們手上所有的存款，兩個定期，兩個活期，都加起來，算了下，一共七萬八千五百六十三塊，剛好夠把地基打起來。買黃沙，買水泥，買鋼筋的錢還差得遠(yuǎn)。

昨天，爸又打電話來說，劉福利家新房子建起來，要去送禮，問我送多少。這問我干什么呢。村里別的人送多少，我們就送多少。我爸打電話，明明是在試探我，看我什么時候做新房子。我感到很對不起我爸。村子里就我家是一個平房。他那張老臉掛不住。我想變（磨）魔術(shù)，變出很多錢來。我對不住我爸，讓他沒有新房子住，我對不住玉蘭。別的女人都穿金戴銀，吃好的穿好的。玉蘭從初中二年級就跟我好，我要給好日子她過。

2015 年5 月13 日

我的肚子里火燒火燎的，有大火在燒，誰放了一把柴火在我肚子里燒。前幾天去廠區(qū)門診看醫(yī)生，醫(yī)生說要做胃鏡做一些檢查，得去大醫(yī)院。我哪里能上深圳的大醫(yī)院看病，那得花幾多錢。我的醫(yī)保只在老家有用。

我請了兩天假回去看肚子，玉蘭要陪我回去，我沒讓，多一個人多花一個車費(fèi)。先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看，醫(yī)生給了三天藥，還打了針。報(bào)銷百分之七十。肚子還是火燒火燎。又到城里，醫(yī)生們真的做了胃鏡。哎，那個胃鏡做的讓人想死。聽說有無痛胃鏡，得三百多塊。我舍不得花三百多塊。胃鏡做了，醫(yī)生說輕微的胃潰瘍，讓吃輕淡的，面條稀飯等。我這幾天吃的是面條稀飯，我的胃還是不舒服。

一個人總是詛咒一個人，會不會得病哩。劉鐵兵要是天天詛我早點(diǎn)死，我就會死。我死了他就和玉蘭成一對。

2015 年5 月31 日

又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回家吃老鼠肉。我媽打電話說，軍啊，我弄了個老法子，你回來試一下。

今天吃了兩只老鼠肉。早上一只，晚上一只。媽把它們打死了，裹在灶灰里燒，燒得黑漆漆的給我吃。

現(xiàn)在它們在我胃里爬，爬來爬去，火還沒有熄。五嫂子說她們村里，有人胃里燃燒，就是吃老鼠肉吃好的。

不曉得醫(yī)生是怎么當(dāng)?shù)?，難道這只是個輕微的胃潰瘍。我是不是快死了呢。我肯定是胃癌，胃癌晚期。醫(yī)生們都騙人，說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胃病。我的胃里怎么就像大火在燒。劉鐵軍太狠心了，不曉得詛咒我多么狠。他這么想我死。玉蘭也在詛咒。他們勾結(jié)一起詛咒我。

2015 年8 月18 日

玉蘭回家了。她說不賺錢了，先要看病。她知道我的胃不好。晚上，我把自己脫光了，想和玉蘭痛痛快快睡一覺的，沒有睡成。我的耳朵里有聲音在說話。

今天又有人在我耳朵里不停地說，你的病治不好，你會死的，你去死吧。前天是我媽和我爸說的。昨天是誰，好像是劉鐵兵。真是的，親戚里道的，他為什么要盼我死呢。今天是一個女聲，好像是我姐，又好像是玉蘭。她們說你會死的，你會死的。她們怎么就知道我會死的呢。我的胃大概是真的要弄死我了。

2015 年9 月12 日

今天吃藥時，差一點(diǎn)點(diǎn)被張中華發(fā)現(xiàn)了。藥太多了，有三種，要叫別人不發(fā)現(xiàn)太難了。醫(yī)生說這三種藥，一種都不能少吃。一種是不讓我耳朵聽到聲音的藥，一種是補(bǔ)充調(diào)劑的藥，因?yàn)槟莻€制止聲音的藥有副作用，要這種調(diào)整一下，還有一種是營養(yǎng)我腦袋的藥。張中華走過來倒開水，他說，你病了，咋的？我一慌，氯氮平掉到地上，我趕緊撿起來往嘴里塞。我說，我胃不好。他們都知道我胃不好?？墒牵铱偛荒苷f我的胃一直不好吧。哪有一年四季吃胃藥的呢。我把這些藥從原來的藥盒子里騰出來，用一個白色塑料瓶裝著。

玉蘭說，要堅(jiān)持吃藥。我不想堅(jiān)持。吃了它，我沒有力氣。白天做事提不起精神，這個月的計(jì)量，我又是倒數(shù)一個。晚上，我抱著玉蘭想睡覺，可是我下面硬不起來。它也沒力氣。我不想吃。我有時中午不吃，但是早上晚上兩次，玉蘭盯著我吃。我吃了，她還要我伸開嘴巴給她檢查。今天早上，我含在左腮（綁）邦里，被玉蘭發(fā)現(xiàn)了。

關(guān)于中秋夜的后半夜：

各位，那個夜晚你們是記得的，劉利軍試圖“越獄”。對不起啊，我用“獄”這個詞。前半夜，我們尋找劉利軍，審問劉利軍。后半夜，劉利軍睡了。深夜三點(diǎn)半，我和劉美美去查房，他的被子掉在地上，我揀起來，替他蓋好。我們聽到了他的輕輕細(xì)話。

玉蘭玉蘭，我愛你。劉利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