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建新
(中山大學 外國語學院)
國外著名出版社Springer出版了筆者的專著Linguistic Prefabrication(Ding,2018)。事實上,這一作品自完成到付梓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整整十五年(2002-2018)。在一個功利社會,這種“十五年磨一劍”的套路多少是有點危險的。翻閱當年寫的東西,掩卷沉思,突然覺得詞匯之于筆者還算是一個熟門熟路的議題,有必要寫點東西捋一捋。
與詞匯的緣分其實并沒有中斷過。博士畢業(yè)之后,在中山大學外國語學院留校任教。開的就是“英語詞匯學與詞典學”這一門課程,希望能講述英語最具人文色彩的這部分。一開就是十年,不敢說講得多好,至少基本能做到座無虛席。而這門課所用的教材,正是我自己主編的《現(xiàn)代英語詞匯學教程》(2004/2012)。記得當年重慶大學出版社約稿,筆者組織了幾位年輕學者撰稿,總共九章,自己寫了四章,這本書今年要出版第三版。據(jù)說銷售已超過兩萬冊,這是始料未及的。
筆者對詞匯的興趣主要在理論上,不大喜歡實踐的東西。總以為許多學問用一支筆、一張紙可以解決問題,至于理論如何應(yīng)用,用不著麻煩自己。筆者重視理論,因為理論會使我們豁然開朗,發(fā)現(xiàn)新的事實。這一點有點像望遠鏡,它的發(fā)明讓我們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星空。理論如一束光,用它我們可以照亮語言最黑暗的角落。此文仍然只想談有關(guān)詞匯的一些理論問題。
在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中,波洛尼厄斯問哈姆雷特:“您在讀什么,我的主人?”哈姆雷特答曰:“Words,words,words.”這足見詞于語言的重要性。詞是閱讀的全部、文本的全部、意義的全部。英國著名語言學家D.Wilkins(1972:111)在他的Linguistics in Language Teaching中說:“沒有語法,能表達的意義很少;沒有詞匯,我們什么都不能表達。”
關(guān)于詞匯的理論其實很復雜,講不清楚。講不清楚的東西我們常常用比喻。Mathews(1979:123)指出,詞匯如人生,命運多舛,有時會位高權(quán)重,有時會家道中落。當然詞的壽命與人的壽命完全不一樣。有的呱呱墜地,有的曇花一現(xiàn),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是更多的是,歷經(jīng)千年仍然活力依舊。這是關(guān)于詞匯的第一個隱喻。
Gordon則把詞匯比作一座城。他說,一座城最早可能是為狩獵、耕種、戰(zhàn)斗的部落而建。人們先建一些建筑,然后新來的部落增加一些新的,修繕一些,容納電、汽車這些現(xiàn)代的東西,同時拆掉一些古老沒用的。而舊的街道與建筑往往多少年巋然不動。這也是詞匯的運作機制。講的是詞匯的人文性、歷史性(Gordon,1991:88;丁建新,2004/2012:23-24)。
世事變遷,物換星移。新思想層出不窮,新的社會問題此起彼伏。令人嘆為觀止的是,人們在不斷的造詞,以滿足各種需求。我們可能有一天少了水,少了電,少了吃,少了燃料,可是我們造詞的靈感卻從來不會枯竭。詞匯有如叢林,適者生存,供需平衡,這是語言的不二法則。我們創(chuàng)造一個新詞,是因為有人需要它。木匠做一個柜子是希望有人買它,設(shè)計得好一點是希望顧客把它當作一件藝術(shù)品。我們創(chuàng)造一個新詞為的是能表達新思想、新情感與新信息。很少有人奢求它千秋萬代。我們需要的是它能滿足我們當下的需求。至于它的壽命,是生死由天的事情。
詞匯是語言的building blocks。它與語法的關(guān)系猶如磚石與混凝土,一起構(gòu)建語言的意義大廈。沒有磚石,意義的大廈是一個空架子;沒有語法,意義的大廈是一堆無形的散磚。我們也可以用血肉相連的隱喻來理解詞匯之于語法。詞匯是肉,語法是血。沒有血,肉是一團死肉;沒有肉,血也無從依附。在《威尼斯商人》這個劇本中,夏洛克這位貪得無厭的猶太商人之所以輸了官司,就是沒有懂得血肉相連的重要性。語言研究,就像從山的兩端同時挖一條隧道,一端是詞匯,一端是語法。挖的是同一座山,這座山,就是語言研究的終極目標。這是我們關(guān)于詞匯的一些基本隱喻。(丁建新,2004/2012)
在20世紀30年代美國布倫菲爾德結(jié)構(gòu)主義(Bloomfieldian structuralism)只重形式不重意義盛行的年代,英國語言學家J.Firth以及他所代表的倫敦學派幾乎是整體被人誤解與忽略的。“可憐的老弗斯,你根本不懂”(poor old Firth,you don’t understand),這是大西洋彼岸的美國同行常常用來嘲諷弗斯的口吻。而他卻是堂堂正正的英國第一把普通語言學的交椅。他所領(lǐng)導的倫敦學派的許多信條至今在功能主義陣營中仍然留下許多影響。用J.Martin的話來說,他是語言學界的第一位后現(xiàn)代主義者(the first post-modernist)。
Firth的后現(xiàn)代性在于他的語境主義(contextualism)。受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Malinowski)的影響(當年的倫敦大學人類學系與亞非學院常常舉辦有熱烈討論的研討會),他并不把語言看成是“反映思想之鏡”(mirror of reflected thought),而是看成是行為方式(mode of action)(Firth,1957:296)。他關(guān)注語音、語法、詞匯所在的語境。同時將馬林諾夫斯基的人類學概念語境嫁接到普通語言學的各個意義層次。正是他,孕育了把詞匯作為獨立的意義層次(lexis as a linguistic level)來考察的思想,并把這一層次納入描述語法的光譜(ibid.)。他關(guān)注詞匯出現(xiàn)的語境,提出著名的“人以類聚,詞以群分”(You can know a word by the company it keeps.)的思想以及搭配意義(meaning by collocation)的思想,并將其運用于文體分析以及社會語言學研究。他分析過了李爾王的打油詩、Swinburne的詩歌以及18和19世紀早期的書信。他提出限制性語言(restricted language)的概念(后來韓禮德等新弗斯主義者把這一概念發(fā)展成語域(register)理論),相信每一種限制性語言都有它各自不同的微語法(microgrammar)、微詞匯(microglossory)(Henderson,1987:62)。這樣的研究從本質(zhì)上開啟了20世紀語言學關(guān)于語言習語性(idiomaticity)、預制性(prefabrication)研究的先河。詞典學、語言教學以及描述性語法研究都受益匪淺。而當時Firth并無現(xiàn)代科技可依,靠的是觀察、思辨以及文本分析。他的同僚包括H.Palmer(1933)和T.Mitchell(1975)等倫敦學派的先驅(qū)者。
20世紀語言學的主流無可爭議的是喬姆斯基(N.Chomsky)的形式語言學。這位美國學界的極左知識分子、永遠的不同政見者、自由社會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在麻省理工學院的語言學系(最近據(jù)說調(diào)去了亞利桑那大學)一直用他的形式主義語言學統(tǒng)領(lǐng)著美國語言學的潮流。從20世紀50年代的轉(zhuǎn)換生成語法到后來的管轄與約束理論(比薩講座),再到后來的最簡方案,他的理論的進化模式是批評、否定的模式。這一點完全不同于韓禮德為首的功能主義。后者理論的進化模式是典型的向心、運用模式。喬姆斯基語言理論傳承了笛卡爾以來心靈主義的哲學傳統(tǒng)(他的政治理論繼承了斯金納的批評模式),相信用通過構(gòu)建句子生成的機制的辦法來打開人類思維的黑匣子。他因此被稱為“認知科學之父”。
18世紀以降,理性主義在方法論上強調(diào)的是二分法。對與錯、真理與謬誤、理性與感性、中心與邊緣、瘋癲與文明,這樣的思維模式統(tǒng)治了西方學界兩百多年。它的毛病在于一方以理性之名將另外一方扔進無邊的黑暗之中。這樣的思維同樣在語言研究領(lǐng)域找到了它的回響。從索緒爾的語言與言語、歷時與共時,到喬姆斯基的語言能力與語言表現(xiàn),到韓禮德的意義潛勢與語言實現(xiàn),無一不是這樣“猴子掰西瓜”式的思維。揀到西瓜一分為二,然后吃一半扔一半。喬姆斯基強調(diào)語言能力,也就是所謂語言習得機制的普世性,相信大寫的、同質(zhì)的語言的存在,把語言表現(xiàn)(performance)扔入垃圾桶。D.Hymes這些社會語言學家卻把他扔掉的東西視為珍寶。事實上,社會語言學自從它出現(xiàn)開始就是反主流、反喬姆斯基的。
對于喬姆斯基來說,詞匯就是語言表現(xiàn)。對于他來說,只有語法才是語言的創(chuàng)造性部分,因此句法是他情有獨鐘的東西。喬姆斯基(Chomsky,1965:84)就把詞匯看成是“沒有次序的詞匯構(gòu)成的羅列”(unordered list of all lexical formatives),是沒有結(jié)構(gòu)的東西(unstructured),而句法是唯一的、所有的生成句子的機制(a device of some sort for generating all and only the sentences of a language)(Chomsky,1957:85)。此后詞匯淪為主流語言學中可憐巴巴的“灰姑娘”(Cinderella)。
相對于喬姆斯基在語言學界羅馬天主教皇的地位,功能語言學在世界范圍內(nèi)一直處于新教徒(Protestant)的地位。這一帶有濃厚人類學、社會學、修辭學、教學語法色彩的語言學流派一直扮演著一個沉默的反抗者的角色。它吸取了東方漢語的語法思想,深受語言相對主義(linguistic relativity)(丁建新,2009)的影響。近年來我們梳理了功能主義的六大新核心思想,包括人類學思想、進化論思想、相對論思想、語法作為文化的思想、主體間性思想、社會生物學思想(丁建新,2007,2009,2016),希望對功能主義語言學在中國的前輩語言學家胡壯麟先生的功能語言學的六大核心思想(系統(tǒng)的思想、功能的思想、語篇的思想、語境的思想、語域的思想、或然的思想)(胡壯麟、朱永生、張德祿,1989)作一補充,以作為本人多年研習韓禮德語言學的一些心得??墒翘拐\地說,隨著悉尼大學鐵皮屋里的語言學系系主任的交椅被形式主義語言學家占領(lǐng),功能主義作為一個世界性的語言流派已經(jīng)逐漸“漸行漸遠漸無書”。Martin也許是悉尼功能主義“最后的莫西干人”。
韓禮德對導師Firth的情感溢于字里行間。但那只是個人情感上的。在學術(shù)上韓禮德的語法理論在很多方面都背離(也可以說是發(fā)展)了弗斯的許多原則。難怪他早年就已被人稱為新弗斯主義者(new-Firthianist)。在對待詞匯這個問題上,也是如此。在Lexis as a Linguistic Level(Halliday,1966)這篇文章中,韓禮德顯然是隨弗斯的搭配研究強調(diào)詞匯作為一個獨立的意義層次的存在的??墒窃陧n禮德中后期的功能語法階段他已經(jīng)一再強調(diào)詞匯與語法作為意義實現(xiàn)手段的統(tǒng)一性:一種語言是一個復雜的符號系統(tǒng),由許多層次(levels)或?qū)蛹墸╯trata)組成。其中核心的層級,也就是語言的內(nèi)核,是語法。然而準確地講,應(yīng)該稱之為詞匯語法(lexicogrammar),因為他不僅包括語法,而且包括詞匯。他們只不過是同一連續(xù)統(tǒng)(continuum)的兩端而已——它們是不同視角中的同一現(xiàn)象而已(Halliday,1994:15)。這是韓禮德關(guān)于詞匯與語法的主流思想。也就是他作為一個“語法家的夢想(the grammarian’s dream)”,通過語法研究來函括所有的語言型式(patterning),而“詞匯是最精密的語法”(lexis as most delicate grammar)。這樣的夢想是一個語法學家疆域擴張(territory expansion)的夢想。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很早以前就專文論述過(丁建新,2015:43-45)。
功能語言學學的一個基本思維是系統(tǒng)(system)。這體現(xiàn)在系統(tǒng)圖(system diagram)是功能主義描述語言的經(jīng)典模式。在系統(tǒng)圖的左端,語法性(grammaticality)越強,在系統(tǒng)圖的右端,詞匯性(lexicality)越強。在系統(tǒng)圖的左端,人們更多地追問合乎語法性的問題,在系統(tǒng)圖的越右端,人們看到的是詞匯性的問題,也就是是組(set)或類別(class)的問題。這一點我們可以從以下表示處理(disposal)的過程圖的描述中看出。
圖1 英語表示處理過程圖
必須指出的是,韓禮德語言學很少會用句法(syntax)這一概念。韓氏理論中幾乎壓倒性地使用語法(grammar)或詞匯語法(lexicogrammar)。句法的概念更多地意味著形式語言學對詞匯的輕視。而且功能語言學的系統(tǒng)圖(system diagram)與形式語言學的樹形圖(tree diagram)也是摹狀語言的兩種不同方式。也許這兩種思維方式是看待語言的兩種完全不相容的視角。系統(tǒng)圖表示的是相互牽制、出現(xiàn)概率此消彼長的選擇關(guān)系,而樹形圖表示的是在每一個節(jié)點面臨的語法合法性的選擇。因此原教旨的功能主義論述中,幾乎沒有樹形圖的出現(xiàn)。唯一出現(xiàn)句法、樹形圖的是加的夫語法(Cardiff grammar)。而事實上這只是功能語法當中的一個極為小眾的方言(dialect)而已。時過境遷,這樣的學問早已成為過眼云煙,在威爾士的學術(shù)群山中找不到任何回響。
“詞匯作為最精密的語法”只是韓禮德等語法學家的夢想。對于辛克萊等一些詞匯學家、詞典學家來說,他們的夢想?yún)s剛好相反。他們希望“從詞典中構(gòu)建語法”(construct grammar out of dictionaries)(丁建新,2007:38-62)。事實上,作為老朋友的辛克萊與韓禮德這兩位英國語言學界的巨匠曾經(jīng)一度一起做過項目,可是不久由于理念不同而在工作上分道揚鑣:兩位老人探索意義的進路不一樣。
辛克萊20世紀80年代開始在伯明翰大學校園里開始做語料庫。他受軍工部門、科技信息部門資助開始設(shè)計軟件包,講授研究生課程,營造語料庫研究語言的氛圍。后來又與柯林斯出版社合作,編撰《柯林斯共建英語語法大全》(辛克萊,1999)。他的工作是與20世紀下半葉計算機技術(shù)發(fā)展相伴相隨的。計算機技術(shù)發(fā)展使語言學家們能在短時間內(nèi)處理大量的語料,而這正是詞匯研究的特性所決定的。做語法,一個句子就可以“一葉而知秋”;做詞匯,我們需要浩瀚如煙的語料才能大海撈針。用計算機收集大量的文本,做成大型語料庫(corpus),分類、貼標簽,根據(jù)索引(concordance)觀察詞匯出現(xiàn)的環(huán)境,也就是詞匯的搭配(collocation)狀況。這就是語料庫語言學研究詞匯、語法的基本方法。
辛克萊分階段把他的理論與實踐分別報道在Sinclair(1987,1988,1991)。辛克萊相信詞匯的意義(sense)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所出現(xiàn)的結(jié)構(gòu)(structure)中。也就是遵循這樣的理念,他從鮮活的語料中完成了《柯林斯共建英語語法大全》。這一語法著作是語料庫研究語法的重要成果。他的研究是一位詞匯學家研究語法的典范。事實上,他也是一位杰出的語法學家。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傳統(tǒng)上語法研究的領(lǐng)地受到了“詞匯研究的游牧部落的入侵”(the invasion of lexical hordes)。
20世紀語言學中,詞匯一直遭受“后娘式的待遇(stepmotherly treatmeant)”。這與美國結(jié)構(gòu)主義給與開啟這一傳統(tǒng)的倫敦學派語言學的待遇是一致的。在這以后詞匯研究這種他者(the other)的身份,也與主流語言學對待功能主義的態(tài)度相吻合。20世紀80年代,詞匯研究由于計算機的發(fā)展使得語料庫研究語法與詞匯成為可能,詞匯研究才方興未艾??芍^時來運轉(zhuǎn),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技術(shù)革命帶來研究方法的革命,研究方法的革命帶來視野的豁然開朗。傳統(tǒng)方法研究語法、意義所看不到的許多黑暗角落得以照亮。當21世紀來臨的時候,人們聽到的是詞匯游牧部落入侵傳統(tǒng)上語法研究領(lǐng)地的聲聲鐵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