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陽
《秋窗風雨夕》的主題一直有爭議,主要有“封建壓迫說”“命運預感說”“歷史隱喻說”“傷悼身世說”四種。本文立足文本分析,從“知人論世”的角度出發(fā),證定該詩具有“傷悼身世”和“擔憂愛情”的雙重主題。
一、《秋窗風雨夕》的主題
作為《紅樓夢》中的名篇,《秋窗風雨夕》常被各家詩詞鑒賞注本收錄,但其主題仍有爭議?!胺饨▔浩日f”是20世紀70年代的產(chǎn)物,強調(diào)“封建勢力”對林黛玉的“壓迫”。那時候的《紅樓夢》研究總是脫離不了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方式,但《秋窗風雨夕》是林黛玉有“感”而作,曹雪芹絕不會有階級斗爭的思想意識,更不可能把這種感情賦予小說中的人物?!懊\預感說”則過分強調(diào)林黛玉“讖語式”的寓言,按此說法,這首詩是林黛玉預感未來會和賈寶玉別離,但她寫成詩不久,賈寶玉便來到林黛玉面前,她由傷感轉(zhuǎn)為喜悅。故此說法很難說得通,林黛玉為何要預感和賈寶玉別離呢?不符合情理與邏輯?!皻v史隱喻說”主要是把《秋窗風雨夕》的內(nèi)容進行解構(gòu),以達到對某段歷史的映射,屬于“強制闡釋論”。對文學的闡釋應基于文本,并符合文學語境,要在文學場域內(nèi)進行闡釋?!皻v史隱喻說”的觀點毫無根據(jù),抹煞了《秋窗風雨夕》作為詩歌的本體特征?!皞可硎勒f”的觀點,主張《秋窗風雨夕》的主旨是表現(xiàn)林黛玉寄居外主母家的孤獨無依之感。
林黛玉遭遇家世變遷,父母雙亡,長期寄居榮國府,加上性格敏感,確實會“傷悼身世”。但蔡義江指出:“無論是《秋閨怨》《別離怨》或者《代別離》這類題目,在樂府中從來都有特定的內(nèi)容,即只寫男女別離的愁怨,而并不用來寫背鄉(xiāng)離親、寄人籬下的內(nèi)容。何況,此時黛玉雙親都已過世,家中又別無親人,詩中‘別離‘離情‘離人等等用語,更是用不上的?!笨疾鞖v代《秋閨怨》詩,其在南北朝時就用來寫男女別離的怨愁,王僧孺的《秋閨怨》為歷代選本編選最多,最具代表性,詩云:“斜光影西壁,暮雀上南枝。風來秋扇屏,月出夜鐙吹。深心起百際,遙淚非一垂。徒勞妾辛苦,終言君不知?!薄秳e離怨》創(chuàng)作于唐代,是鄭遂初所作,也抒發(fā)男女別離的怨愁,詩云:“蕩子戍遼東,連年信不通。塵生錦步障,花送玉屏風。只怨紅顏改,寧辭玉簟空。系書春雁足,早晚到云中?!庇纱丝梢姡信g“別離”和“相思”是《秋閨怨》《別離怨》的共同主題。另外,《秋窗風雨夕》中有“自向秋屏移淚燭”句,蔡義江認為用了杜牧《秋夕》詩“銀燭秋光冷畫屏”和《贈別》詩“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之典,都是寫男女別離之思,并不是傷悼身世。筆者認為,“自向秋屏移淚燭”并非用杜牧詩之典,“秋屏”語出王僧孺《秋閨怨》詩“風來秋扇屏”,“淚燭”語出陳后主《自君出之矣》詩“思君如淚燭,垂淚到天明”,二詩均出自《樂府詩集》。林黛玉是在翻看《樂府雜稿》之后有感而作《秋窗風雨夕》,用樂府之典或更貼切,確實有寫男女“別離”和“相思”。所以,單純的“傷悼身世”似乎很難說得過去。
那《秋窗風雨夕》的主題到底是什么呢?
筆者認為,這首詩具有雙重主題,林黛玉既傷悼身世,又擔憂和賈寶玉的愛情沒有結(jié)果。
陳寅恪曾說,學術(shù)研究要給予研究對象“理解之同情,同情之理解”。理解小說中林黛玉的創(chuàng)作心理,對這首詩的主題解讀至關(guān)重要,應從“知人論世”的角度進行分析。實際上,小說中林黛玉的遭遇影響了她既傷悼身世又擔憂愛情心理的形成,這種心理形成過程如下。
二、林黛玉特殊心理的形成過程
首先,家世變遷,父母雙亡,長期寄居榮國府的林黛玉不被關(guān)注。這主要體現(xiàn)在賈母的區(qū)別對待上,例如,第二十二回,賈母替薛寶釵張羅作生辰,對于林黛玉卻不聞不問。脂硯齋批語云:“最奇者黛玉乃賈母溺愛之人也,不聞為作生辰,卻去特意與寶釵,實非人想得著之文也。”第四十回,劉姥姥游大觀園,到瀟湘館時,賈母只說“這里屋窄”,但到了蘅蕪苑,賈母將自己珍藏的連賈寶玉也不得見的“梯己”拿出來給薛寶釵,又親自為薛寶釵布置屋子。
其次,不被關(guān)注的林黛玉容易產(chǎn)生寄人籬下之感,進而傷悼身世。例如,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shè)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fā)幽情》,黛玉回思一番:“雖說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xiàn)在他家依棲,若是認真慪氣,也覺沒趣?!钡诙呋亍对峄ㄔ~》寫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林黛玉借“花”的歷經(jīng)風雨寫自己寄人籬下、孤苦伶仃的內(nèi)心感受。第四十五回,林黛玉在寫《秋窗風雨夕》前,曾和薛寶釵互相傾訴心腸。文本寫道:“林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況我又不是正經(jīng)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jīng)多嫌著我呢。如今我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寶釵道:‘這樣說,我也是和你一樣。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里又有買賣地土,家里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親戚的情分,白住在這里,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林黛玉寄人籬下,對身世遭遇的哀嘆,在她和寶釵的對話中顯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再次,林黛玉的傷悼身世之感總是伴隨對愛情的擔憂。她寄人籬下,賈寶玉已成為她唯一的寄托,但她極其敏感,害怕失去賈寶玉。這種傷悲由來已久,如第二十九回,張道士給賈寶玉提親,林黛玉心中不悅,與賈寶玉發(fā)生口角。賈寶玉賭氣說了句“我白認得你了”,林黛玉譏道:“我也知道白認得我了,哪里象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黛玉的言外之意不難理解,她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家世不如別人(薛寶釵、史湘云)顯赫,自己什么也沒有,只擁有賈寶玉的愛,但后者不理解她。二人在爭吵和互相試探后,林黛玉心里想著:“你心里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我的。我便時常提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無聞的,方見得是待我重,而毫無此心了。如何我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可知你心里時時有‘金玉,見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著急,安心哄我?!绷主煊駬鷳n“金玉相對”,正是擔憂自己的愛情沒有結(jié)果,這種感情總是和傷悼身世夾雜在一起。又如第三十二回,林黛玉聽到賈寶玉“林妹妹不說這些混賬話”的言論,不覺又驚又喜,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刻骨銘心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yī)者更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癥。我雖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林黛玉既傷悼自己無依無靠的身世,又擔憂自己命薄,無人為她主張,與賈寶玉的愛情恐沒有結(jié)果,這兩種感情互相交織,同時發(fā)生。但是,對愛情的擔憂與“命運預感說”有區(qū)別,林黛玉只是擔心未來不能和賈寶玉在一起,是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因此產(chǎn)生“別離”“相思”之感;并不是對未來命運的預判,她沒有未卜先知的本領(lǐng),也不知道將來會面對生離死別的事情。
三、結(jié)語
林黛玉既傷悼身世又擔憂愛情的心理,在寫《秋窗風雨夕》前已經(jīng)形成。人在生病時往往比較脆弱,加上素來多愁善感,加劇了她性格中的敏感。所以,當看到秋雨淅瀝、秋葉凋零,她立刻想起自己的身世遭遇。在讀了《樂府雜稿》中的《秋閨怨》《別離怨》后,“別離”和“相思”的情緒漫上心頭,她自然又擔心和賈寶玉的愛情沒有結(jié)果,不禁傷悲。兩種感情雜糅在一起,體現(xiàn)在《秋窗風雨夕》的創(chuàng)作中,寫成“那堪風雨助凄涼”“牽愁照眼動離情”“羅衾不奈秋風力”“燈前似伴離人泣”等詩句,既是對身世的傷悼,又是對愛情的擔憂。
對于《秋窗風雨夕》的解讀應當“知人論世”,實事求是地根據(jù)小說中林黛玉的遭遇和心理發(fā)展來探討,不應脫離文學而過度解讀。此詩是曹雪芹依據(jù)林黛玉的性格特征、情感心理以及行為風格所作的詩,他通過此詩讓林黛玉抒發(fā)心中的悲、憤,具有傷悼身世、擔憂愛情的雙重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