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11月,幾場冷空氣一過,江南水鄉(xiāng)小鎮(zhèn)的旅行團隊終于稀少了很多;但沿河茶樓的生意并未冷清下來,因為,沿河的樹葉變紅發(fā)黃,阿婆們就要來喝茶了。
來喝茶的阿婆從60多歲到80多歲不等,已修煉成家里的老太君。她們一輩子都沒有“退休”之說,60多歲的時候,還是水鄉(xiāng)載客小搖船的船娘,能唱各種船歌,能逆水劃上一兩個小時不喘不累;70多歲的時候,還是水鄉(xiāng)小飯館里燒菜的主力,能用一兩條比孫子還高的青魚,做十八道菜;80多歲的時候,還能幫著帶重孫子,同時在孫女開的醬菜鋪里忙碌,幫著洗曬腌漬。水鄉(xiāng)有的是嘴刁的客人,買了新腌的蘿卜干,會連笑帶嗔怪地埋怨:“這一回腌蘿卜干的五香粉,不是你家老祖宗親自調(diào)配的吧!”
可以想見阿婆們在家族中的地位,和她們永不衰落的精氣神。她們牛到連所有配茶的零嘴點心,也全部自己制作,葵花子,黑芝麻做的交切片,茨實云片糕,桂花菊紅糕,金橘餅,青熏豆和油酥豆,醬瓜,還有一樣佐茶妙物是別處沒有的,為曬干的鹽漬萵筍。能做這道零嘴的婆婆,多是種了好幾分地的萵筍,萵筍長得比賣得還快,遲起了就會長裂掉,并造成空心現(xiàn)象,婆婆就把賣不出的萵筍削皮抹鹽,漬透后撈出放在團匾上,十幾天大太陽曬下來,萵筍即變成筷子般長短的灰綠色菜干,萵筍的生脆經(jīng)陽光淬煉,竟一變而成綿韌,那股萵筍特有的清香反而變濃了。
阿婆們的聚會,與少女們并沒有什么不同,她們中間度過的四五十年其實很不輕松,生兒育女,重建家里的大宅,替兒女們張羅婚事,永遠牽腸掛肚在盡責(zé)任,很少想到自己。而今,連最小的孫子也可以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上學(xué)去了,心頭的擔(dān)子一放下,阿婆們的氣色就變得滋潤了,所以你見到的江南阿婆和北方老太太完全不一樣。第一,雖然穿青著玄,腰身還是活的,動作十分麻利靈巧;第二,臉上雖然有皺紋,但眼神像孩子般活絡(luò)清澈,穿針引線完全不必靠小輩;第三,兩頰并未干枯塌陷,而是鼓鼓地有肌肉,并且透出經(jīng)歷風(fēng)霜后的特有紅暈,這使得她們的面貌,也介于老人和孩童之間,不只是慈祥,還透出對一切新生事物的好奇。
銅吊里燉出來的釅茶是醉人的,有時也讓阿婆們聊發(fā)少年狂,比如,她們會帶自己做的酒釀餅來喂魚,茶樓臨河的美人靠上,坐滿了扭身看水的阿婆們,河里有的是鎮(zhèn)里為了吸引游人放養(yǎng)的金色鯉魚,一塊餅投下去,就有十幾條魚來搶,魚們擺蕩的尾鰭像牡丹花瓣一樣艷麗,金紅色的,橘紅色的,乳白色上灑滿金色斑點的;隨著酒釀餅的投入,這條河像是傳遞著某種奇妙的信息,越來越多的魚在向這里聚攏,上百條魚,不,數(shù)百條魚接力般來了,它們在阿婆面前表演躥跳、飛躍和潛底穿越,像精靈一般邀寵,河面上像有巨型的金色牡丹在咕嘟咕嘟盛開。
阿婆們眼力好,就算在這等紛亂可愛的場景中,她們也迅速“認養(yǎng)”了自己的魚,“那條小青,顏色和其他魚都不一樣,調(diào)皮得很,留塊餅給它!”“還是那條魚王招人愛,唇吻有茶杯口大,都成魚精了顏色一點也沒有發(fā)濁,紅得逼眼?!?/p>
太陽暖熱得很,有阿婆都玩出汗來了,脫了襖褂,露出里面手制的絲棉背心來,跟同伴感嘆:“今天日子好,連骨頭縫里也曬得熱烘烘,舒服!”
是啊,不到這把年紀(jì),是很難明白一句江南老話的吧——你以為冬天總是陰惻惻,其實,再冷的冬天,也包含好多個小陽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