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孩。
“為了拍一個老人和一只狗,我照了一百二十多張膠片?!比帐搅侠淼杲锹渌闶腔椟S的燈光下,她含著一片烤牛舌說出的話語,像沖破寂靜夏夜的蟬鳴,震蕩著日料店的空氣。當然,還有坐在她斜對面的我。
見她沒有幾天,所受的震撼卻像是此生都不會再有的。
也不算是初見。隔著火鍋暈染的熱氣,豆子對我說:“曉曉!好久不見,你都這么好看了啵?!闭Z氣中夾帶的熟稔混著她身后晃晃的金發(fā)閃了我的眼。我們很熟嗎?
她媽媽和我媽媽是發(fā)小,但豆子,我?guī)啄暌惨姴簧弦换?。若說幼年玩過就是朋友,那勉強也算一個了。但要不是有張?zhí)稍谙鄡岳锪阄迥甑恼掌?,我都不知道是誰的朋友,怎么好意思像是昨天才見過的閨蜜。況且她還染了個金毛。
我像只受到攻擊的刺猬,全程試圖拉開安全距離,但是我抗拒不了那樣的笑,就像我抗拒不了火鍋里涮開了的毛肚的爆香。那種不計生疏的溫柔弧度,在一頓德盛齋中扒開了我的防御??偛粫莻€夢吧。
“滴滴!”
她來消息了:“曉曉,我過幾天要去沖膠片,你要一起啵?就在五道營胡同,熟人師哥?!?/p>
我不好意思告訴她今早我才去過,但沖膠片對我確是有吸引力的,只能回:“好。”
“你什么時候有空?我跟師哥約一下?!?/p>
什么時候都沒空。來北京是旅游的,母親把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但這北京已經(jīng)讓我失望了,走到哪都是人擠人,還不如選個人少點的。于是我說:“后天下午吧?!?/p>
過了好一會,她才回:“咱們下午兩點左右去,晚上我?guī)愎涔浜故?,有好多小吃呢?!?/p>
再見豆子是在下午。挨著生理痛撐到胡同口,就見她揮著那只白嫩又帶些嬰兒肥的手。最顯眼的還是一頭金發(fā),襯著印花大擺裙的紅底。新潮的前沿配著上世紀的時尚在她身上好像也沒什么不對。
跟著豆子略過五道營當街的鋪面,七拐八繞地穿行在只供一人通過的狹窄胡同里,迷迷糊糊停了下來。她拉開一扇讓我失望的最普通的銀色金屬門——難道不應該是旁邊那個看起來隨意又古樸的木質雕花門嗎?但不滿也不能表露出來,這是禮貌。
走進門內(nèi),失望跟著漲潮。十幾平方米的小工作室像是個科學實驗室,干凈而禁欲。沒有想象中性格古怪隨意的老板,也沒有多么新鮮的舊物。四溜白色桌子把墻體壓的整整齊齊,桌子下面工整地擠滿了可滑動的抽屜式工作臺。一臺灰色的小冰箱聳在一張桌子下面,藏住了整個房間里唯一的色彩。大門掩上,留下一片非黑即白的空間,令人生不起好感。
“來了?”從房間黑暗小隔間中走出一個聲音。
“恩恩,我還帶了個朋友來。她也挺感興趣的,就一起來熟悉熟悉。”
隨著她手指的擺動,我突然有點期待,她會怎樣介紹我呢?這是我媽媽朋友的女兒,白曉。
“這是我的發(fā)小,白曉。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一起玩的,對啵曉曉?”震驚于她給我的定位——發(fā)小,我好久楞不回神。一個在我看來幾乎是陌生人的女孩,竟然是以發(fā)小定位我的。心中兀的一暖,笑笑點了頭。
暗房的時間本是漫長枯燥的,因著豆子的鼓勵和藍牙里帶著些慵懶風味的藍調(diào)倒生生長出了些許趣味。習慣縮在殼里打探稀奇物件的我,竟也嘗試了一次危險活動——脆弱的膠卷可經(jīng)不起我那樣試驗。可豆子舍得。
當時心想小小的異樣直到看到了豆子的公眾號推文才明了:這個城市到底有沒有人存在?有的。至少在豆子這里,在這半個北京人眼里,是有白曉存在的。
忘不了看到推文那一刻的震撼。敏感如豆子,像是佛寺靈鐘敲出醍醐灌頂?shù)拿钜簟@個城市里到底有沒有人存在?在看到一張照片,你是最先看到里面顯眼的招牌、精妙的構圖還是角落里恰巧走過的人?走在繁華的街區(qū),你是看到絢爛的霓虹燈、噴香的烤串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歡笑或是低垂的臉?微信聊天時,你是沉醉于文字的撩撥、表情包的斗爭還是與屏幕另一頭那個人的相處?
那些一直蒙在心頭說不開的面紗被她一瞬間揭開,卻沒有被窺到隱私般的躲閃。自然,只是感覺一切都是應該的。豆子這樣的人,本來就應該成為一切微妙的發(fā)語人。一整個晚上,我深信這一點。
讓我確信的是日料店內(nèi)兩代的對話:
“現(xiàn)在你們拍照都追求陌生感,審美也趨向這個方面。但不該是這樣。不管是攝影還是別的,都源于生活。很多精妙的照片,簡單來說就像個敗絮其中的騙子,只有第一眼看上去的震撼,深究其實沒有任何意義?!?/p>
“師哥,我喜歡記實?!?/p>
“記實好,但這條路難走?!?/p>
“是啊,我上次為了拍一個老人和一只狗,照了一百二十多張膠片,可還是沒有一張滿意的。就是覺得,不是我第一眼看到他們的感覺了?!?/p>
我知道,那一刻我的眼睛一定迸出了火花。若是有琴,我確信應該相仿伯牙子期。
應是道與道相通的地方了。豆子還是白曉,影視還是中文,學習還是生活,那些得過且過中失去的、錯過的就是這句話——第一眼看到他們的感覺。越長大越覺得自己越膽小,順著旁人的評價遮住身上的棱角,隨大流地發(fā)出話語。但不應是這樣的,那些震撼我的、最值得被說清道明的,難道不正是第一眼的感覺嗎?
就像豆子,第一眼就是春風拂面,像火鍋里涮開了的毛肚讓人無法抗拒。來到北京這么久,失望的是北京——浮動的、被名勝堆積起來的首都,收獲的也是北京——只是豆子眼里的老人與狗、后肖家胡同影棚膠卷上人存在過的溫暖。
收獲北京,不過收獲了北京的她,她的北京。
作者簡介
廖子萩(1999—),女,漢族,廣東深圳人,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2017級本科生,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