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鋒
(西北大學歷史學院,陜西西安710069)
東哥特王國存在于493—553年之間,是歐亞民族大遷徙的成果,是在西羅馬帝國廢墟上建立的西歐蠻族國家之一。東哥特王國的國家建設(shè)在中世紀早期政治文化的發(fā)展中具有重要意義。然而有關(guān)的文獻流傳下來的較少。①Jordanes,The Gothic History of Jordanes,trans.by Charles Christopher Mierow,Lond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15;國內(nèi)學界尚無專門研究東哥特王國二元制特點的成果,相關(guān)研究成果也較為分散。國內(nèi)研究東哥特王國問題的成果較少,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是關(guān)于戰(zhàn)爭史的研究;②崔艷紅:《古戰(zhàn)爭》,北京:時事出版社,2006年。第二類是有關(guān)史學史的研究;③崔艷紅:《普羅柯比歷史觀述論——以〈戰(zhàn)記〉為分析對象》,《國外理論動態(tài)》2008年第11期;崔艷紅:《普羅柯比的世界》,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康凱:《〈哥特史〉〈羅馬史〉與約爾達內(nèi)斯的撰史意圖》,《史學月刊》2014年第9期。除此之外,國內(nèi)還有一些有關(guān)的文獻譯介。④普羅柯比:《秘史》,吳舒屏、呂麗蓉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普羅柯比:《戰(zhàn)史》,崔艷紅譯,鄭州:大象出版社,2010年(該書還有一個譯本,參見普洛科皮烏斯:《普洛科皮烏斯戰(zhàn)爭史》,王以鑄、崔妙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張書理:《查士丁尼〈國事詔書〉譯注》,《古代文明》2013年第4期。此外,還有幾篇碩博士學位論文涉及東哥特王國。⑤崔艷紅:《普羅柯比〈戰(zhàn)記〉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南開大學,2003年;許寅:《貝利撒留與哥特戰(zhàn)爭》,碩士學位論文,華東師范大學,2011年;曾靜海:《淺析東哥特王國的興衰》,碩士學位論文,東北師范大學,2011年;黃毅軒的《論普羅柯比史學思想的特點及實踐》,碩士學位論文,陜西師范大學,2012年;馬鋒:《查士丁尼時代軍事戰(zhàn)略研究》,博士學位論文,東北師范大學,2013年;康凱:《羅馬帝國在西部的延續(xù):東哥特政權(quán)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2014年;邵兆穎:《貝利撒留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南開大學,2014年;馬修松:《6世紀東哥特國王托提拉軍事策略研究》,碩士學位論文,廣西師范大學,2016年。國外相關(guān)研究成果相對較多,可以分為四類:第一類是有關(guān)哥特人通史和日耳曼人遷徙問題中哥特人歷史的研究;⑥E.A.Thompson,The Early Germans,Oxford:Clarendon Press,1965;Herwig Wolfram,History of the Goths,trans.by J.Dunlap Thoma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8;Peter Heather and John Matthews,The Goths in the Fourth Century,Liverpool: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1991;E.A.Thompson,The Goths in Spain,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9;E.A.Thompson,The Visigoths in the Times of Ulfila,London:Gerald Duckworth & Co Ltd,2008.第二類是有關(guān)哥特人戰(zhàn)爭問題的研究。這方面的研究成果多集中在拜占庭
Procopius,History of the Wars,trans.by H.B.Dewing,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6;Ammianus Marcellinus,Roman History,Ⅲ,trans.by John C.Rolfe,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9;Cassiodorus,Variae,trans.by S.J.B.Barnish,Liverpool: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1992.帝國滅亡東哥特王國的戰(zhàn)爭(哥特戰(zhàn)爭)。①Lawrence Fauber,Narses,Hammer of the Goth,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90;Michael Whitby,Rome at War AD 293-696,Oxford:Osprey Publishing,2002;Ian Hughes,Belisarius:The Last Roman General,Yardley:Westholme Publishing,2009;Coner Whately,Battles and Generals,Leiden and Boston:Brill,2016.第三類是有關(guān)文獻的研究;②Averil Cameron,Procopius and the Sixth Century,London and New Tork:Routlrdge,1985;Walter Goffart,The Narrators of Barbarian History(A.D.550-800),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8;Arne Soby Christinsen,Cassiodorus,Jordanes and the History of the Goths:Studies in a Migration Myth,Copenhagen:Museum Tusculanum Press,2002.第四類是有關(guān)歐洲古代晚期③“古代晚期”狹義上指的是約300年至600年的地中海歷史。的研究成果涉及東哥特王國的統(tǒng)治。④J.B.Bury,Histor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from the Death of Theodosius I to the Justinian,New York:Dover Publications.Inc.,1958;A.H.M.Jones,The Later Roman Empire,284-602,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6;Averil Cameron,The Mediterranean World in Late Antiquity AD 395-600,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3.
總體而言,學界有關(guān)東哥特王國二元制特征的分析較少。相關(guān)的研究成果只有E.A.湯普森(E.A.Thompson)的《早期日耳曼人》(The Early Germans)⑤E.A.Thompson,The Early Germans,Oxford:Clarendon Press,1965和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的《從古代到封建主義的過渡》(Passages from Antiquity to Feudalism)。⑥Perry Anderson,Passages from Antiquity to Feudalism,London:Humanities Press,1974.但是他們論述的是日耳曼蠻族國家整體的二元制問題,并且對部分蠻族國家二元制的分析值得商榷。本文希冀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探討東哥特王國的二元制國家結(jié)構(gòu),歸納其表現(xiàn)和影響,具體分析東哥特王國二元制的內(nèi)容以及與其他蠻族國家不同的特點,從歷史性的角度分析東哥特王國的二元制結(jié)構(gòu)在蠻族入侵大浪潮中的地位,以求有益于5—6世紀西歐政治文明發(fā)展的研究。
首先,東哥特王國二元制特點表現(xiàn)在王權(quán)合法性來源的二元性。東哥特王國國王的統(tǒng)治合法性理念尚處于塑造的初期階段,沒有堅實的基礎(chǔ)。狄奧多里克大帝(Theoderic the Great,493—526)帶領(lǐng)東哥特人進入意大利時,他有雙重身份。一方面狄奧多里克作為東哥特王室阿馬爾(Amal)家族的唯一王儲具有傳統(tǒng)權(quán)威,并且他在即位之前因戰(zhàn)功卓越也深受族人愛戴。狄奧多里克派出使節(jié)前往君士坦丁堡,希望從芝諾(Zeno,474—491)皇帝那里獲得國王的紫袍。但是尚未到達,芝諾已經(jīng)駕崩。哥特人于是在沒有新皇帝任命的情況下把狄奧多里克擁立為國王。因為他是最勇敢和善戰(zhàn)的人。并且他是老國王之子,父母均出身于神圣的家族。⑦Ammianus Marcellinus,Roman History,Vol.Ⅲ,p.545.約達尼斯(Jordanes)在《哥特史》(The Gothic History of Jordanes)中談到,阿馬爾家族自古以來就是哥特人的王族。他們的祖先也就是哥特人的第一個王是伽普特(Gapt)。他是一種半人半神的安賽斯(Anses)。⑧Jordanes,The Gothic History of Jordanes,p.79.和約達尼斯一樣,歷史學家卡西奧多盧斯(Cassiodorus)和佩林奇奧德(Peringsciold)都認為狄奧多里克擁有阿馬爾家族的血統(tǒng)。甚至有人考證出狄奧多里克是王族的第十四代直系后裔。⑨Edward Gibbon,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Vol.Ⅵ,New York:Fred De Fau & Company,1907,p.299.在游牧民族中,王位繼承主要關(guān)注兩個方面。一是王室家族的傳統(tǒng)合法性權(quán)威,二是崇尚勇者的風尚。在日耳曼人的傳統(tǒng)中,被選為王是因為他們的顯貴出身,被選為公爵是因為他們的良好品質(zhì),明智和貴族傳統(tǒng)的一種浪漫期望成為了民眾在民主選舉中選擇的主導性因素,這種風俗一直持續(xù)到蠻族入侵的時代。①P.Grierson,“Election and Inheritance in Early Germanic Kingship,”The Cambridge Historical Journal,Vol.7,No.1,1941,pp.1-22.因此,王室家族的軍功彪炳者是王位繼承人的首選。
另一方面,狄奧多里克獲得了羅馬帝國貴族的身份,享有帝國皇帝認可的統(tǒng)治合法性。拜占庭皇帝芝諾為酬謝狄奧多里克的支持,授予他貴族身份和執(zhí)政官的頭銜,給予他一筆巨款,派他作為自己的代理人去征服意大利。②Ammianus Marcellinus,Roman History,Vol.Ⅲ,p.539.后來,阿那斯塔修斯(Anastasius,491-518)皇帝承認了狄奧多里克對意大利的統(tǒng)治,并且把以前奧多亞克(Odoacer)送往君士坦丁堡的羅馬皇宮的裝飾品送還給狄奧多里克。③Ammianus Marcellinus,Roman History,Vol.Ⅲ,p.549.在4—6世紀,諸多蠻族在彼此紛爭中,他們都希望獲得羅馬皇帝的授權(quán),為自己占據(jù)的領(lǐng)地獲得合法性的治權(quán)。在西羅馬帝國滅亡之前,許多蠻族是作為羅馬帝國的同盟者在占領(lǐng)之地享有治權(quán),表面上是充當了羅馬皇帝的代理人。所以,其統(tǒng)治的合法性來自于皇權(quán)的認可。他們是皇帝的臣屬,在外在形式上不能夠僭越。狄奧多里克作為皇帝在意大利的代理人,任命包括執(zhí)政官在內(nèi)的全體官員,頒布規(guī)章制度(但不是法律),鑄造錢幣(金幣除外),執(zhí)掌軍政和司法最高權(quán)力。
表1 東哥特王國國王世系表④根據(jù)《普洛科皮烏斯戰(zhàn)爭史》進行整理。
其次,東哥特王國二元制特點表現(xiàn)在行政體系和司法系統(tǒng)的二元制結(jié)構(gòu)。狄奧多里克堅持延續(xù)羅馬帝國的舊制。狄奧多里克延續(xù)原來的規(guī)章制度,甚至濫用羅馬帝國創(chuàng)設(shè)的政治架構(gòu)。⑤Edward Gibbon,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Vol.Ⅵ,p.322.東哥特王國在行政體系上采取意大利本土貴族掌握行政權(quán)和東哥特人掌握軍事權(quán)并行的二元行政結(jié)構(gòu)。行政機構(gòu)和民事管理仍舊沿用羅馬舊制?!拔鞑康牧_馬帝國崩潰了,但是政府的車輪依舊按照慣有的方式在前行?!雹轏ohn Moorhead,“The Decii under Theoderic,”Historia:Zeitschrift für Alte Geschichte,Bd.33,H.1,1984,pp.107-115.東哥特王國完整保留了羅馬國家的中央和行省的行政管理體系以及羅馬市政管理機構(gòu),這些仍由羅馬人根據(jù)羅馬法運行。哥特人完全控制了軍隊,哥特民族作為一個軍事統(tǒng)治集團而存在。對于東哥特人而言,狄奧多里克是東哥特人之王,統(tǒng)率由東哥特人組成的軍隊。在中央政府層面,存在兩個并行的機構(gòu),一是由意大利的羅馬人擔任官職的政府機構(gòu),另一個是專為國王個人服務的由哥特人組成的王室會議。⑦路易吉·薩爾瓦托雷利:《意大利簡史》,沈珩、祝本雄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51頁。
在司法體系中,羅馬人之間的糾紛使用舊有的羅馬法。服務于軍隊的哥特人仍由自己的首領(lǐng)和法庭管理自己。司法管轄的特殊點在于,在涉及哥特人與羅馬人之間的訴訟中,負責裁決的法官是哥特軍人,出席的羅馬人只是充當一種協(xié)助作用。①路易吉·薩爾瓦托雷利:《意大利簡史》,第50—51頁。兩種分別的法典通常也保存了下來,各自應用于其民族的人口,一種是源自習慣傳統(tǒng)的日耳曼法律(規(guī)定金錢數(shù)目的懲罰、陪審制、親屬義務、誓言),一種是從帝國實際上沒有改變而存在下來的羅馬法。日耳曼人的法律制度本身常常表現(xiàn)出明顯的拉丁影響。②Perry Anderson,Passages from Antiquity to Feudalism,p.117.
總之,東哥特貴族和羅馬貴族分享統(tǒng)治權(quán)。東哥特貴族掌握軍事權(quán)力,羅馬貴族更多的是充當行政官員。約翰·馬修斯(John Mattews)認為,生活在奧多亞克和狄奧多里克統(tǒng)治時期的羅馬元老們可能會誤以為是置身于共和晚期的元老院,極少數(shù)的顯貴家族主導了城市的公共生活和充當國家官吏,他們毫無疑問地控制著拉文納。③Alan Cameron,“Anician Myths,”The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Vol.102,2012,pp.133-171.狄奧多里克確立的二元制行政和司法體系既有明顯的雙重特色,又體現(xiàn)出羅馬化的影響。
再次,是宗教層面的二元性。東哥特王國內(nèi)部主要的宗教是基督教阿里烏斯派和羅馬“正統(tǒng)派”(“尼西亞信經(jīng)派”)。阿里烏斯派是作為統(tǒng)治者東哥特民族信仰的基督教派別。3世紀時,基督教開始在哥特人中間傳播。④A.A.Vasiliev,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Empire,Madison:Wisconsin University Press,1952,p.85.而羅馬“正統(tǒng)派”教會貴族只是東哥特政權(quán)的合作者。羅馬“正統(tǒng)派”是意大利本土民眾的基本宗教信仰。由于狄奧多里克信奉阿里烏斯派,他不想在宗教事務方面要求像羅馬皇帝那樣作為“正統(tǒng)派”的仲裁者。⑤狄奧多里克只是在“正統(tǒng)派”內(nèi)部發(fā)生無法調(diào)和的激烈紛爭時才出面調(diào)解,但是這種情況較少。相關(guān)的史實參見,John Moorhead,“The Decii under Theoderic,”Historia:Zeitschrift für Alte Geschichte,Bd.33,H.1,1984,pp.107-115.因而,狄奧多里克注重教會和國家的區(qū)別以及教會的獨立。⑥路易吉·薩爾瓦托雷利:《意大利簡史》,第53頁。
在宗教政策上,狄奧多里克延續(xù)了羅馬帝國的宗教寬容政策。狄奧多里克充分尊重羅馬“正統(tǒng)派”教會的自由和特權(quán),并且任命羅馬“正統(tǒng)派”的教會人士充當行政和外交官員。盡管他是一個阿里烏斯派信徒,但是狄奧多里克當政時期并沒有采取迫害羅馬“正統(tǒng)派”的措施。⑦Ammianus Marcellinus,Roman History,Vol.Ⅲ,p.545.有關(guān)對其晚年企圖推行宗教迫害的指控即處死波伊提烏(Boethius)之事是推行宗教迫害的“正統(tǒng)派”杜撰的故事。⑧Paul Fouracre,The New Cambridge Medieval History,Vol.Ⅰ,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p.147.“正統(tǒng)派”只是被剝奪了主要的特權(quán)。東哥特人在法律上對羅馬人改宗阿里烏斯派也制造了障礙,以確保兩個民族的區(qū)別。⑨A.H.M.Jones,The Later Roman Empire,284—602,Vol.Ⅱ,p.263.阿里烏斯派的信仰確保了東哥特人在“正統(tǒng)派”氛圍濃厚的意大利保持有區(qū)別的個性。⑩Perry Anderson,Passages from Antiquity to Feudalism,London:Humanities Press,1974,p.118.哥特人信奉的是基督教的阿里烏斯派信條,這是被羅馬“正統(tǒng)派”的意大利人視為異端的宗教派別,這使得二者之間相隔離。狄奧多里克樂于保持宗教差異的存在。?Paul Fouracre,The New Cambridge Medieval History,Vol.Ⅰ,p.144.
二元制國家結(jié)構(gòu)對東哥特王國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一方面在東哥特王國早期(狄奧多里克大帝統(tǒng)治時期),二元制國家結(jié)構(gòu)保證了統(tǒng)治的穩(wěn)定。另一方面,到狄奧多里克去世之后,二元制體系中的羅馬和哥特傳統(tǒng)兩種因素之間的沖突浮出水面。后來的統(tǒng)治者沒有能夠處理好二者的關(guān)系,導致了國家二元制結(jié)構(gòu)的解體和混亂。
首先,在羅馬化的影響下,狄奧多里克確立了二元制的國家結(jié)構(gòu),使得意大利得以平穩(wěn)發(fā)展。狄奧多里克倡導主動接受羅馬化的政策在當時具有一定的合理性。這種統(tǒng)治方式并沒有使意大利民眾與羅馬帝國文化隔離開來。意大利民眾仍舊認為他們生活在帝國的氛圍中。對于執(zhí)掌治權(quán)的行政官員的變幻,他們早已經(jīng)習以為常。以至于他們對西羅馬帝國末代皇帝奧古斯都·羅慕路斯(Augustulus Romulus,475—476)被奧多亞克廢黜這樣的歷史大事都毫無察覺。奧多亞克的同代人卻不像現(xiàn)代的歷史學家那樣,認為476年的事件如此重要。實際上,他們感受不到任何變化,意大利的政治權(quán)力依然操縱在一位軍事強人手中。①Paul Fouracre,The New Cambridge Medieval History,Vol.Ⅰ,p.142.因為幾個世紀以來,羅馬的軍隊成員多不是羅馬人,帝國晚期時行政與軍隊的分野完全確定。多數(shù)羅馬人認為意大利社會照常發(fā)揮功用。有一部幾乎完全引自晚期羅馬立法的、被稱為《狄奧多里克敕令》(Edict of Theoderic)的立法文件頒布,很有可能是出自狄奧多里克本人的手筆。奧多亞克的崛起和東哥特人的到來一樣,并未給意大利帶來重大的變化。②Paul Fouracre,The New Cambridge Medieval History,Vol.Ⅰ,p.144.因為,他們認為皇帝仍舊存在,這只不過是一次司空見慣的篡位行為而矣。在他們眼中,狄奧多里克的統(tǒng)治和奧多亞克的統(tǒng)治一樣,都是蠻族將領(lǐng)作為皇帝的代理人在意大利獲得了治權(quán)。東哥特王國的羅馬人開始與日耳曼入侵者迅速融合。東哥特人的羅馬化使得東哥特人也成為了羅馬人,也是帝國皇帝的屬民。帝國的理想和法律概念仍舊流行。無論是對先前的意大利的羅馬人還是東哥特人而言,東哥特王國統(tǒng)治的意大利仍是羅馬帝國的一部分。③路易吉·薩爾瓦托雷利:《意大利簡史》,第48頁。
在狄奧多里克統(tǒng)治時期,東哥特王國維持了和諧的等級社會秩序。東哥特王國的等級秩序分為三個層面(不包括奴隸):一是東哥特人組成的軍事統(tǒng)治集團;二是意大利教俗貴族作為東哥特人的合作者是統(tǒng)治集團的重要組成部分;④John Moorhead,“The Decii under Theoderic,”Historia:Zeitschrift für Alte Geschichte,Bd.33,H.1,1984,pp.107-115.三是意大利普通民眾作為被統(tǒng)治階層。狄奧多里克的政策是依靠東哥特人,把意大利貴族作為合作者共同統(tǒng)治王國,并且把民眾作為國家統(tǒng)治的基礎(chǔ)。后來的研究者認為他是中世紀早期西歐蠻族國家統(tǒng)治者中最為歷史學者關(guān)注的君主,他因他的英明和寬容受到普遍的贊譽。⑤John Moorhead,“The Last Years of Theoderic,”Historia:Zeitschrift für Alte Geschichte,Bd.32,H.1,1984,pp.106-120.狄奧多里克任用兩個陣營的貴族,沒有出現(xiàn)兩個陣營的貴族紛爭的局面。
但是在繁榮的表面下,羅馬與哥特傳統(tǒng)之間的潛在沖突因素仍舊存在。一方面是狄奧多里克雖然有親拜占庭的傾向,但是他的言行表現(xiàn)出對羅馬化的發(fā)展抱有警惕心理。狄奧多里克對于羅馬化發(fā)展的優(yōu)勢有著清醒的認識,并且努力保持東哥特傳統(tǒng)因素。另一方面,濃厚的羅馬化社會氛圍使得意大利民眾在東哥特王國統(tǒng)治時期常常誤以為仍舊生活在羅馬帝國中。他們把東哥特國王看成是皇帝的代理人。當500年狄奧多里克親自訪問羅馬時,受到元老院、教士和人民的盛大歡迎,歡呼狄奧多里克為新的圖拉真?!斑@個詞本身就表明羅馬思想和帝國思想仍是多么強烈?!雹蘼芬准に_爾瓦托雷利:《意大利簡史》,第52頁。東哥特人與意大利民眾之間仍舊存在著無法跨越的鴻溝,并沒有把羅馬與哥特傳統(tǒng)因素視為融合的一體。為哥特人服務的卡西奧多盧斯元老說出了東哥特人的心里話?!案缣厝诵枰氖菓?zhàn)爭,而不是沖突的平息,因為像我們這樣善戰(zhàn)的民族樂于證明我們是勇敢的。”⑦Cassiodorus,Variae,p.12.
其次,當?shù)見W多里克大帝去世后,羅馬與哥特傳統(tǒng)因素的沖突導致了統(tǒng)治危機。其一,是哥特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分裂。東哥特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分裂可以歸結(jié)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東哥特貴族內(nèi)部分裂為羅馬化貴族派和哥特傳統(tǒng)派,二者進行了針鋒相對的斗爭。狄奧多里克的女兒阿瑪拉松塔(Amalasuntha)作為羅馬化貴族的代表,與東哥特貴族集團中傳統(tǒng)派的關(guān)系劍拔弩張。而在阿瑪拉松塔控制之下的第二任國王年幼的阿塔拉里克則成為了雙方斗爭的犧牲品。她為兒子提供羅馬化的教育。這受到哥特貴族的指責,認為阿瑪拉松塔教育國王的方式是錯誤的,既不符合哥特貴族的心愿,也對國王無益。他們認為國王應該擺脫懦弱的文學教育,接受軍事訓練。①Procopius,History of the Wars,Vol.Ⅲ,pp.17-19.
另一方面,東哥特的傳統(tǒng)因素影響了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穩(wěn)定。這表現(xiàn)為東哥特貴族內(nèi)部永無寧日的內(nèi)訌。東哥特王國第五任國王伊蒂巴德是陷入絕境之后哥特人的唯一希望,但是他因為個人恩怨而被東哥特貴族中的仇敵所殺。他的死亡反映出東哥特貴族集團內(nèi)部習慣于快意恩仇而不顧國家處于危急存亡之秋的現(xiàn)狀。伊蒂巴德之死沉重打擊了東哥特人剛剛聚攏的士氣。他們殺死伊蒂巴德后,又“開始為失去伊蒂巴德的統(tǒng)治而深感遺憾和痛悔”。②Procopius,History of the Wars,Vol.Ⅳ,p.171.在哥特戰(zhàn)爭中,雖然東哥特人在一段時間內(nèi)由于亡國滅種的危機也會同仇敵愾,但是東哥特集團內(nèi)部常常分裂為相互斗爭的兩派,輕易地殺死國王。而哥特人中的羅吉人(Rogi)也乘機制造混亂,搶奪東哥特王國的統(tǒng)治權(quán)。③Procopius,History of the Wars,Vol.Ⅳ,pp.167-169.
其二,意大利的羅馬貴族與東哥特貴族離心離德。意大利的羅馬貴族認為自己是羅馬皇帝的臣民,而東哥特國王只是皇帝的代理人,從內(nèi)心中無條件地傾向于皇帝的統(tǒng)治。一方面在對外交往上,出賣東哥特王國的情報給拜占庭皇帝。535年東哥特國王提奧達圖斯派遣羅馬元老利貝里烏斯(Liberius)和奧里皮奧(Olipio)等人出使拜占庭帝國。但是只有奧里皮奧一個人為東哥特國王說項,而其他使節(jié)向查士丁尼(Justinian the Great,527—565)皇帝匯報了幾乎所有的意大利情況。④Procopius,History of the Wars,Vol.Ⅲ,pp.39-43.另一方面,在哥特戰(zhàn)爭期間,幫助拜占庭軍隊反對東哥特人?!霸腺F族從狄奧多里克和阿塔拉里克那里獲得了不少好處,被任命為王國的最高官員,管理政府,還聚集了大量的財富。但是他們依然對恩人哥特人忘恩負義,拒絕履行義務,策劃了許多害人害己的叛亂?!雹軵rocopius,History of the Wars,Vol.Ⅳ,pp.337-339.
這種離心離德的情況在羅馬教會貴族內(nèi)部表現(xiàn)地更為明顯。因為教會一直把東哥特國王看成是一個異端的合作者,而只有皇帝才是羅馬“正統(tǒng)派”的保護人和仲裁者。教會人士對于東哥特統(tǒng)治者的敵意隨處可見。羅馬大主教西默克斯(Symmachus)極為仇視狄奧多里克,宣稱他和他的教士受到粗暴的毆打。⑥John Moorhead,“The Decii under Theoderic,”Historia:Zeitschrift für Alte Geschichte,Bd.33,H.1,1984,pp.107-115.在第一次羅馬圍攻戰(zhàn)中,羅馬大主教西爾維留斯(Silverius)敦促羅馬城居民歡迎東羅馬皇帝的軍隊入城。繼任的羅馬大主教維吉里(Vigilius)更是唯皇帝的馬首是瞻。他在西西里征集了大量的谷物,派手下的一名主教冒險輸送給被圍困在羅馬城的拜占庭軍隊。⑦Procopius,History of the Wars,Vol.Ⅳ,pp.279-281.這種宗教的差異構(gòu)成了羅馬人和東哥特人之間的巨大障礙,阻止了二者之間的融合。另外,哥特戰(zhàn)爭擴大了這種差異的心里認知。東哥特人認為拜占庭帝國發(fā)動戰(zhàn)爭是由于宗教的差異,在戰(zhàn)爭期間他們更加感受到兩種民族和宗教感情之間的緊張。⑧Walter Alison Edwards,“The Last of the Romans,”The Classical Journal,Vol.7,No.6,1912,pp.252-262.
意大利的教俗貴族與東哥特王國離心離德的情況還與經(jīng)濟原因相連。這主要是因為東哥特人的統(tǒng)治損害了他們作為意大利大地產(chǎn)主的利益。狄奧多里克減輕了賦稅,停止了政府對羅馬教會的補貼,還降低了官員的薪俸。此外,政府下令降低谷物和酒的價格,把谷物分給窮人。⑨M.M.Postan,The Cambridge Economic History of Europe I,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6,p.182.這引起意大利大地產(chǎn)主的不滿。大地產(chǎn)主更傾向于查士丁尼的經(jīng)濟政策。查士丁尼在《國事詔書》中明確表示要維護大地產(chǎn)制。⑩張書理:《查士丁尼〈國事詔書〉譯注》,《古代文明》2013年第4期。意大利的大地產(chǎn)主由于傳統(tǒng)和自身利益而采取了親拜占庭的態(tài)度。
其三,意大利普通民眾對于當?shù)氐臇|哥特統(tǒng)治者充滿敵意。在西西里島,普通的民眾對哥特人懷有敵意,對阿瑪拉松塔之后的統(tǒng)治者很不滿意。?Procopius,History of the Wars,Vol.Ⅲ,p.69.西西里人向拜占庭將軍貝利撒留(Belisarius)歡呼,把他的軍隊看做是不可戰(zhàn)勝的解放者。東哥特統(tǒng)治者也意識到了意大利人的這種態(tài)度,認為是一種潛在的危險,雖然極力拉攏民眾,但是也非常注意防范民眾的背叛。在第一次羅馬圍攻戰(zhàn)中,東哥特國王維提吉斯明確表達了對羅馬人的不信任。他講到,“如果城中的羅馬人忠誠于哥特人,羅馬人就會為了哥特人而保衛(wèi)城市的安全。這樣,我們很快就回去幫助他們使其免于處于困境。另一方面,如果羅馬人懷疑、猜忌我們,就會把敵人迎進城中?!雹貾rocopius,History of the Wars,Vol.Ⅲ,p.115.在幾次羅馬圍攻戰(zhàn)中,羅馬城居民的態(tài)度明顯地反映出他們親拜占庭的傾向。無論是哥特軍隊或者拜占庭軍隊,當他們控制羅馬城后都面臨兵力不足的困難。而羅馬城的居民對哥特人的困難漠然不理,但是卻愿意幫助貝利撒留的軍隊守城,抵抗東哥特軍隊的圍攻。羅馬城的居民制造和散布有利于皇帝的謠言。②Procopius,History of the Wars,Vol.Ⅲ,pp.233-237.意大利民眾以高貴的羅馬人自居,從內(nèi)心中輕視作為統(tǒng)治者的東哥特人。羅馬人對野蠻人的偏見構(gòu)成了兩種文化之間的一種“道德上的障礙”,③W.R.Jones,“The Image of the Barbarian in Medieval Europe,”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Vol.13,No.4,1971,pp.376-407.使二者無法獲得互信。
一方面,二元制國家結(jié)構(gòu)是5—6世紀西地中海世界蠻族國家的普遍現(xiàn)象。二元制是日耳曼人入侵的第一次大浪潮后建立的國家的特點。日耳曼人的入侵是分兩個連續(xù)的階段進行的。第一次大浪潮中的蠻族國家在原來羅馬的土地上建立起來第一套粗陋的體系。勃艮第人在薩伏依,西哥特人在阿奎丹,汪達爾人在北非,東哥特人在北意大利。日耳曼人各族群對羅馬帝國西部進行了激烈的破壞,而與同時,又明顯地保存了從羅馬帝國所接受的遺產(chǎn)。④Perry Anderson,Passages from Antiquity to Feudalism,p.112.他們因而借用了先前存在的帝國結(jié)構(gòu),形成一種系統(tǒng)的二重性制度。⑤Perry Anderson,Passages from Antiquity to Feudalism,pp.112-113.二重性的行政和法律體系的結(jié)束是在入侵的第二次浪潮時期。蠻族擴張的第二階段的三個主要事件,是法蘭克人征服高盧、盎格魯—撒克遜人占領(lǐng)英格蘭和倫巴德人進入意大利。⑥Perry Anderson,Passages from Antiquity to Feudalism,p.120.第二次浪潮后建立的蠻族國家標志著或預示著羅馬法律傳統(tǒng)的衰亡。在意大利,倫巴德人沒有去重復東哥特人此前實行的平行并存制度。他們在意大利廢除了公民法和司法制度,以傳統(tǒng)的日耳曼人規(guī)范為基礎(chǔ),頒布了一部新法典,不久它就取代了羅馬法。⑦Perry Anderson,Passages from Antiquity to Feudalism,p.124.
另一方面,東哥特王國二元制國家結(jié)構(gòu)具有自身的特殊性。其一,東哥特王國的羅馬化程度高。東哥特人被認為是最羅馬化、也最崇尚羅馬文明的日耳曼蠻族。⑧厲以寧:《羅馬-拜占庭經(jīng)濟史》上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394頁。與日耳曼蠻族建立的汪達爾王國、西哥特王國、法蘭克王國相比較,東哥特王國突顯出三個重要的特點。一是,東哥特王國自認為是拜占庭帝國的屬國,仍然奉拜占庭皇帝為元首。二是,東哥特王國比汪達爾王國、法蘭克王國、西哥特王國等日耳曼國家保留了更多的羅馬帝國的法律和社會制度。日耳曼農(nóng)村公社制度在意大利的影響較弱。⑨厲以寧:《羅馬-拜占庭經(jīng)濟史》上冊,第394頁。三是,東哥特王國的地理環(huán)境更容易受到羅馬文化的影響。東哥特王國占據(jù)了羅馬帝國的核心地區(qū)意大利半島,意大利半島遺留的羅馬文化氛圍非常濃厚,一直影響到文藝復興時代。另外,東哥特王國與拜占庭帝國接壤,易于獲得來自拜占庭的文化影響。西羅馬帝國滅亡后,拜占庭帝國仍舊延續(xù)了羅馬文化的發(fā)展。在其文明特質(zhì)中,希臘—羅馬文化一直占據(jù)主導作用。拜占庭帝國積極向外推廣其文化。東哥特王國成為了拜占庭文化滲透的重要地區(qū)。東哥特王國濃厚的羅馬化氛圍使得意大利半島的羅馬文明得以延續(xù),成為中世紀保留羅馬文化較為成功的地區(qū)之一。
其二,東哥特王國與拜占庭帝國保持著特殊的關(guān)系。第一次大浪潮建立的蠻族國家形式上保存著與拜占庭皇帝的某些聯(lián)系,但是實際上除東哥特王國外的其他國家都是獨立的蠻族新王國。而哥特人統(tǒng)治下的意大利形勢介于羅馬—蠻族新王國和帝國直轄的各行省之間。這是一種不穩(wěn)定的形勢,它既可以回歸到帝國行省的狀態(tài),也可以建立完全自主的并以羅馬—野蠻人融合為基礎(chǔ)的嶄新的國家形態(tài)。①路易吉·薩爾瓦托雷利:《意大利簡史》,第51頁。東哥特國王認可這種皇帝—國王的隸屬關(guān)系,很少僭越形式上的最高統(tǒng)治權(quán)。狄奧多里克一直以獲得拜占庭皇帝芝諾的任命為榮,認為自己是皇帝的代理人,有權(quán)統(tǒng)治意大利。他在選擇繼承人上也突出這種隸屬關(guān)系。拜占庭皇帝批準狄奧多里克選擇西班牙的哥特人歐塔里克(Eutharic)作為他的接班人,把女兒嫁給他。狄奧多里克的繼任者在處理與拜占庭帝國的關(guān)系上,也不是把自己作為與拜占庭皇帝平等的一員。當拜占庭將軍貝利撒留奉皇帝查士丁尼之命率兵占領(lǐng)了西西里島的利利巴厄姆(Lilybaeum,這個城市是東哥特國王狄奧多里克作為妹妹的嫁妝送給汪達爾人的)時,負責監(jiān)國的東哥特王太后阿瑪拉松塔并沒有通過外交或者軍事方式迫使貝利撒留讓步。她在給貝利撒留的信中談到,貝利撒留應該和她一起聽從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對爭端的公正和合法的裁決。②Procopius,History of the Wars II,trans.by H.B.Dewing,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6,pp.253-255.她把自己降為與貝利撒留一樣的地位,好像是查士丁尼的臣屬一般。
其三,東哥特王國的國家建構(gòu)模式具有獨特性。羅馬化程度深使東哥特王國與其他日耳曼蠻族國家的發(fā)展走向了不同的路徑。這也是中世紀早期西歐蠻族國家建構(gòu)過程中的一個另類。狄奧多里克刻意注重保持羅馬傳統(tǒng)的行為導致其精力的分散。他未能夠完成建立一個自主的意大利國家的歷史任務。③路易吉·薩爾瓦托雷利:《意大利簡史》,第54頁。在東哥特王國以外的其他蠻族國家內(nèi),由于羅馬人的數(shù)量少或者羅馬化的程度較淺,這些蠻族國家在建構(gòu)過程中突顯出日耳曼因素的主導性特點。但是在東哥特王國,羅馬化使東哥特人被吸收到羅馬人之中。東哥特人也成為了羅馬人,“也即是帝國的屬民,或者正如人們還在說的,是‘共和國’的屬民。帝國的理想不僅仍舊存在,而且存在著法律概念:不僅對于羅馬人,而且對于蠻族人來說,意大利仍是帝國的一部分。奧多亞克、西奧多里克(即狄奧多里克的另一譯名)在法律上自認為也是帝國的代理人。高盧和西班牙脫離帝國后,羅馬民眾漸與日耳曼駐軍融合,隨后出現(xiàn)一個新的民族,而意大利沒有發(fā)生這樣的事?!雹苈芬准に_爾瓦托雷利:《意大利簡史》,第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