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慧元

摘要：納蘭性德的詞歷來多被闡述為抒發(fā)相思之苦，而這種解釋也長期為大眾讀者所接受。將《昭君怨》這首詞中的女子看作是納蘭性德，將女子生活的環(huán)境看作是納蘭性德遭受的現(xiàn)實束縛，就可知這是納蘭性德在借深禁女子之口澆自己之塊壘。

關(guān)鍵詞：納蘭性德;新批評;昭君怨

納蘭性德，字容若，葉赫那拉氏，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清朝初年詞人，原名納蘭成德，因避諱太子“保成”而改名納蘭性德。為大學士明珠長子，去世時年僅三十一歲。早年拜師徐乾，學術(shù)頗豐，編著有《通志堂集》《側(cè)帽集》《飲水詞》等。

納蘭性德的詞歷來多被闡述為抒發(fā)相思之苦，而這種解釋也長期為大眾讀者所接受。形成這樣的一種評價，主要受三個方面的影響：一是他婉約詞人的身份;二是詞作中時常流露出的花間氣息;三是凄婉的感情經(jīng)歷。其中納蘭性德凄婉的感情經(jīng)歷常常被看做是形成他“哀感頑艷”詞風的最重要的影響因素。盡管在品讀納蘭性德詞作的過程中，其情感因素一定要占據(jù)相當?shù)姆至?，但是納蘭性德作為入于《花間》，又出于《花間》，終自成一家，且“五代以來，一人而已”的詞人，如果將他的作品籠統(tǒng)的定性為兒女相思，卻未免有失偏頗。

《昭君怨·深禁好春誰惜》：“深禁好春誰惜，薄暮瑤階佇立。別院管弦聲，不分明。又是梨花欲謝，繡被春寒今夜。寂寞鎖朱門，夢承恩?！边@首詞便是如此，長期以來都被解釋為納蘭性德思念女子的一首詞作。不過，結(jié)合納蘭性德的感情經(jīng)歷，就可以知道這首詞并不是單純的情思之作。

納蘭性德明確可考的感情經(jīng)歷有三段。第一段是二十歲時娶妻盧氏，婚后二人感情深厚，琴瑟和鳴，共同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上ПR氏紅顏薄命，婚后三年因難產(chǎn)而香消玉殞。納蘭性德備受打擊，終日悲痛，曾為盧氏做悼亡詞數(shù)首，凄清哀婉，感人肺腑，如《青衫濕遍》《金縷曲》等。第二段情感是續(xù)弦官氏。歷史上對于官氏的記載非常模糊，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其出身高貴。納蘭性德與續(xù)弦官氏的感情似乎并不深厚，因為納蘭性德本人以情著稱，對盧氏的離世悲痛欲絕，而且多次在詞作中表達對盧氏的追思。對于沈宛的離開，納蘭性德也表現(xiàn)出自責與悔恨，并留下了著名的《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但是對官氏卻幾乎未曾提及。第三段情感便是與江南才女沈宛的相遇。沈宛身為江南藝伎，才華橫溢，風采絕人。納蘭性德與沈宛初次見面，便被她獨特的氣質(zhì)及才華所深深吸引，沈宛也傾心于納蘭性德。二人心投意合，卻礙于沈宛的漢人血統(tǒng)及藝伎的低微身份，不能成婚。后在好友顧貞觀的幫助下，納蘭性德終將沈宛納為小妾，居于別院。可惜，最后這段感情也因為納蘭性德家人的干預(yù)而以悲劇收場，沈宛只身返回江南。不久，納蘭性德即撒手人寰。

這三個女人都與納蘭性德在詞中所描繪的“深禁”、“承恩”沒有任何聯(lián)系。前人仍將這首詞認為是納蘭性德思念女子之作，是基于納蘭性德的另一段傳聞。相傳納蘭性德與表妹自幼相識，青梅竹馬，感情甚篤。然而表妹被選秀入宮，二人就此為宮墻所隔。納蘭性德愁絲郁結(jié)，必欲一見。時恰逢國喪，喇嘛每日入宮唪經(jīng)，納蘭性德賄賂喇嘛，喬裝打扮，進入皇宮。終于見到了朝思暮念的表妹，二人卻不能互通一語，納蘭性德黯然而出。這一段記載輾轉(zhuǎn)多方，不知所出，且描述多有不合情理處，實不足為信。以此傳聞為根據(jù)從而將這首詞看做是納蘭性德思念女子之作，猶如無根之木，立足未穩(wěn)。如將這首詞中的女子看作是納蘭性德，將女子生活的環(huán)境看作是納蘭性德遭受的現(xiàn)實束縛，就可知這是納蘭性德在借深禁女子之口澆自己之塊壘。

這首詞的上闕描述了一位女子在春日薄暮時分佇立于石階上的孤獨身影。別院傳來的音樂聲，斷斷續(xù)續(xù)，入耳都已不甚分明。別院盡喧囂，只身且凄迷，孤寂在熱鬧的襯托下更顯哀傷?！吧罱笔腔蕦m的別稱，只有皇宮的寬廣與大量的建筑才能讓鳴奏的管弦聲經(jīng)過層層院墻的阻礙而淡化到聽不分明。尋常人家是無法產(chǎn)生這樣的效果的。

“深禁好春誰惜”一句，具有多層意義。在文本層面看，是單純的傷春，為這大好春光無人憐愛而慨嘆。但這只是最表層的意義，當將“夢承恩”一句與其聯(lián)系后，傷春表象后的深層動機才能夠顯露。佳人醒時從縫隙中窺視其他的院落，睡夢中蒙受皇恩，可見女子的生活和內(nèi)心都是孤獨的，一心在情，卻又得不到回應(yīng)。這種滿懷希望卻又不斷失望的結(jié)局與納蘭性德向往悠閑自在的生活卻又不能實現(xiàn)的痛苦內(nèi)心相吻合。如果把“深禁好春”理解為錦衣玉食，榮華富貴的官場生活，就很容易解釋為什么說這種失望的結(jié)局會與容若的內(nèi)心相吻合。但誰又不盼望那種奢侈的生活呢？這就在含混之外又產(chǎn)生了一個悖論，即對上層生活的愛與不愛。

人都有對美好生活的追求，渴望成功的人生。所以對財富、名利的追求和喜愛是合理的，不去追求，不去喜愛才顯得不合理。所以單單從常人的角度是無法解開這一死結(jié)的，但設(shè)身處地從納蘭性德的角度來看則是可解的。因為納蘭性德是一直處于財富和名利的深禁之中的，作為大學士明珠的長子，康熙皇帝的內(nèi)侍，他早早的便接觸到了常人或許努力一生都達不到的地位。但也因接觸的太早所以早早的便看透并厭倦了這污濁的官場。他的出身注定了他無法擺脫這些枷鎖，去與知己顧貞觀等人游歷天下美景，把酒言歡。就像那深禁中的管弦被層層院墻隔斷，容若與朋友之間也有一層無形的壁壘。顧貞觀等人閑云野鶴般的生活令容若羨慕不已，終其一生卻都未能得到，僅僅有一個模糊的概念。這一句如果僅作為借女子之口表達傷春之感則泛泛無奇，但如是納蘭自表之語則立顯不同。納蘭性德號為楞伽山人，純粹樸實的田園生活才是他中意的，所以他對這深禁的奢靡毫不在意。他屢次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但都是以失敗作為結(jié)束，這就是為什么說詩中女子滿懷希望卻又不斷失望的結(jié)局與容若的內(nèi)心是如此的吻合。

深禁之中女子最好的年華要在這毫無希望的漫長等待中消耗殆盡，這樣的苦痛豈是滿園春色所能撫慰的。所以，無論是美景還是榮華這時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這不可能是納蘭在為自己深深思念著的表妹在深宮中的生活而擔憂，怕她的青春就像春光一樣被人毫不留戀的揮霍掉，而是在憐惜自己，憐惜自己想要的簡簡單單的田園生活，終究不可實現(xiàn)，只能在夢中得到片刻的滿足。

下闕中梨花將要凋謝，春光也臨近完結(jié)。這是梨花第幾次凋謝了？還要看著它凋謝多少次才是盡頭。這簡單的意象里隱喻著納蘭對周而復(fù)始的官場生活和生命無情流逝的太息。蓋著華美的繡被卻還寒冷，夜夜皆如此。這冷彌漫在身體，滲透到心頭?！凹拍i朱門，夢承恩”，表達出深禁中女子對現(xiàn)實的無可奈何，即使再熱切的期盼，皇恩還是不會讓自己承受，只能在夢中索取。這也隱喻著容若在現(xiàn)實中的孤寂，身邊沒有知心朋友，只有將自己的心扉鎖起來。然后在夢中讓自己承蒙皇恩，夢見皇帝能夠放任自己離去，使自己脫離這污濁的官場，與朋友結(jié)伴同行，享受自己盼望已久的生活。

這首詞充滿了納蘭對深禁中女子的憐惜，因此不能全盤否定前人對這首詞做出的理解。但僅僅將這首詞看做是相思之言，未免有些局限。納蘭性德也曾有積極用世的抱負，官場的黑暗傾軋卻使他對拘束的仕途更加厭倦，同時對閑適生活的渴望則愈加高漲。但命運卻使他只能耽滯于官場，所以他的一生都處在內(nèi)心歸隱的理想與仕途高位的現(xiàn)實夾縫中。情感上的經(jīng)歷，更加劇了他內(nèi)心的痛處。細讀之下，就能發(fā)現(xiàn)這首詞的相思背后是納蘭對自身命運的嘆息。納蘭性德一生所奢求的只是平凡的生活與美好的愛情，而兩種愿望卻終身也未能得到滿足，即使得到了也如他的生命般短暫，只是曇花一現(xiàn)。

參考文獻：

[1]崔安琪.千古傷心人——試析納蘭性德的悲情人生[J].河南科技學院學報，2018，38（05）.

[2]納蘭性德撰，趙秀亭，馮統(tǒng)一箋較.飲水詞箋較[M].北京：中華書局，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