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澤時
摘要:1921-1934年清水江流域的茅坪、王寨、卦治三埠之木行、棉布商、雜貨商兼營混業(yè)錢莊,均需水客提供信用,但水客所攜帶的漢票、洪兌,并未成為購買木材的主要支付手段,反倒是木行的“取票”、棉布商和雜貨商所出的“兌條”,成為替代現(xiàn)金的重要支付手段,水客、木行、山客、棉布商、雜貨商彼此信用對方的票據,形成了區(qū)域票據結算體系。財政主導型的地方金融制度,以及三埠商號分散資本以減少風險的經營策略是清水江三埠之混業(yè)錢莊沒有邁向分業(yè)的重要原因。
關鍵詞:牙行;錢莊;混業(yè);木行;清水江;金融
中圖分類號:F1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19)03-0030-12
明清牙行的研究,大體有法律規(guī)范的研究和社會事實的研究兩種路徑。就前者而言,邱澎生討論了明清戶律編中市厘律內容的演變,提出明代中期以至清代后期,“官牙制”逐漸取代了“編審行役制”的觀點[1]42。就后者而言,瞿同祖提出:盡管清朝律例規(guī)定州縣官不得簽發(fā)蓋自己印章的牙帖,但是根據《錢谷必讀》的記載,州縣官簽發(fā)私帖的事經常存在[2]226。社會事實遠比法律規(guī)范豐富多樣。清代貴州清水江的木材貿易,有一種獨特的木材牙行制度,由茅坪、王寨、卦治三個水程相距十五里的沿江村寨輪流充當牙行,但是它們既未領有由黎平知府簽發(fā)、且蓋有貴州省布政司印章的牙帖而成為合法的“官牙”,又沒有領有黎平知府簽發(fā)的私帖。1961年楊有賡等到錦屏調查少數民族地區(qū)近代社會經濟狀況,搜集了珍貴史料,并分析和描述了這種獨特的木行與當江制度[3]34-58。
楊有賡等還提出漢口、洪江兩地的外地錢莊,在清水江木材交易中,起到了提高效率的作用,并認為:“白銀是重金屬,對于長途販運周期長的木材商業(yè),既運輸不便,又易造成資金積壓。于是在漢口和洪江的錢莊所發(fā)行的漢票和洪兌,便代白銀流通于清水江市場。下河木商到錦屏買木,一般都把現(xiàn)金存入漢口錢莊,領取‘漢票,至洪江后,再將漢票兌換成洪兌。也有運貨到洪江賣成洪兌,至錦屏后主要使用洪兌購買木材;也有直接運貨至錦屏進行以‘搭貨兌賬方式進行木材交易的,即在講生意時商定搭幾成貨物。錦屏商人獲得洪兌后,須以此向洪江進貨,洪江商人又以漢票向武漢進貨,形成了以兌票為簡便形式的密切相連的商品流通環(huán)節(jié)?!盵3]80但是,我們要追問是在清水江流域木材交易環(huán)節(jié)中有無可能產生錢莊這種金融組織業(yè)態(tài)呢?漢票和洪兌是如何獲取清水江沿岸的苗人、漢人的信任,并真的成為支付木材價款的主要手段的呢?王寨、卦治、茅坪三埠有無可能“內生”出錢莊嗎?
錢莊,亦稱錢鋪、錢店,早在明代就出現(xiàn)了。迄至十八世紀四十年代(約當乾隆初年)的錢莊的業(yè)務,主要是銀兩與制錢的兌換[4]1-2。乾隆后期,錢莊逐漸從銀錢兌換發(fā)展成為信貸為主的機構[4]4。中國的錢莊(native bank)基本上是從大宗商品交易發(fā)展而來的。潘子豪《中國錢莊概要》(1931年)、郭孝先《上海的錢莊》(1931年)、秦潤卿《五十年來上海錢莊業(yè)之回顧》(1947年)等論著,均提出錢莊是由煤炭業(yè)兼營貨幣存放發(fā)展起來的觀點[5]6-7。馮柳堂《錢莊業(yè)由來之推測》(1943年),則提出“上海之有錢莊業(yè),必與沙船業(yè)及豆米業(yè)有密切之關系”[5]9。要之,上海的錢莊,產生于經常性的、大宗商品交易,或是煤炭,或是豆米。清至民國時期,貴州清水江流域因持久大宗的木材交易,在茅坪、王寨(今錦屏縣城)、卦治這三個沿江村寨,也應產生了錢莊這種基于木材交易而高于木材交易的經濟組織形態(tài)。本文試圖依據木行賬簿、結單、兌單等新材料,論證木行兼營混業(yè)錢莊的觀點,并分析何以不能跨越混業(yè)而邁向分業(yè)錢莊的金融制度原因。
一、從外求到內究:清水江木材交易票據與賬簿的學術史回顧
楊有賡提示了一條“外求”研究路徑,即尋找清水江以外的、下游洪江、漢口等重要商埠錢莊關于木材交易票據與賬簿材料。錦屏本土學者單洪根曾花大力氣,沿著當年木材水運的路線,去各商埠搜集史料。單洪根認為“根據木業(yè)、洪油、鴉片和其他商業(yè)的需要,錢莊業(yè)在洪江應運而生”[6]62-63,也耙梳了現(xiàn)存的洪江錢莊史料,尚沒有足夠的關鍵證據,去論證用洪兌在三寨木行買木材的論點。
單洪根認為:“最早采運西湖‘苗木來鸚鵡洲交易的是江西幫的木商。早年黃州府盛產土布,多運往貴州‘苗江沿岸銷售,江西幫商人追隨黃幫經營此業(yè)者甚多,并注意和苗人搞好關系,進而采運‘苗江木材出境,到洪江、常德扎成大排再運抵鸚鵡洲銷售?!盵6]64試圖重建“苗木”與漢口之間歷史聯(lián)系,但是依然沒有漢票的關鍵性證據作為聯(lián)系中介。
單洪根在“外求”同時,也是最早發(fā)現(xiàn)茅坪龍茂盛木號賬簿的第一人,但其并未對賬簿進行解讀。宋冰雁對該賬簿的記賬符號進行了考釋[7]。唐智燕對該賬簿中所夾帶的兩份木價結單文書進行解讀,提出結算是木行主要職責之一,并探討了結算的貨幣種類[8]。宋、唐二位研究主要是技術層面的研究,也屬于“內究”的路徑。
張應強對山客賬簿的研究,代表了“內究”研究趨向。其分析一幀題名《憑折領錢》的折疊賬簿,認為清末民初時,當江三寨不乏家資豐裕者出資,與上河地區(qū)“山主”或“木主”合作甚或直接充當山客者。山主與外來山客聯(lián)合共同充當采運木材到下游出售的“山客”,可能是這一時期一種較為常見的模式[9]187-191。該賬簿發(fā)生于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涉及的是“山客”與“棚頭”之間拖木業(yè)務的結算,似乎沒有聯(lián)系到木行。
總之,無論楊有賡等人于1961年在錦屏的實地調查,還是單洪根到洪江、武漢等地調查,均沒有收集到關鍵性證據——漢票和洪兌去完滿地重建和再現(xiàn)出讓人信服的歷史事實。無論“外求”還是“內究”的研究,均沒有基于大宗經常性商品交易內生錢莊的歷史規(guī)律,反思到王寨、茅坪、卦治的“三江木行”有無可能“內生”出錢莊的問題。
二、清水江三埠木行兼營“混業(yè)錢莊”
迄今發(fā)現(xiàn)保存于茅坪,有3家木行所記錄1921-1934年期間的木材交易流水賬的4本賬簿,足資證明清水江三埠木行在充當牙行之外,還兼營混業(yè)錢莊。
(一)不同貨幣間的兌換
至今保存在茅坪的一本封面題載“龍茂盛,民國十年辛酉立,流水生財”的賬簿(以簡稱“卷一”)中,其收入欄目,記載有“煥入”“換入”等字樣,約計36條記錄,茲摘錄4條如下:
民國十年元月初三日市,收煥入洋二十七元,七三五;付煥洋銀貳拾兩,七三五。
民國十年元月拾伍日市,收煥入錢二仟文,付煥銀壹兩正。
上述錄文可以看出,龍茂盛木行充當了錢店的功能,為過往茅坪的商民提供兌換不同貨幣的作用。當地通行的貨幣有“元錢”“錢”“光洋”和“江平銀”四種,它們之間的兌換是靠木行來完成的。
另一本封面題載“民國癸酉年春月立,永泰和號”的賬簿(以下簡稱“卷四”),就明確地記載了來兌換村寨的名稱,茲摘錄如下:
正月初五日市,付高屯換錢壹元
貳月初六日市,付中黃換錢大洋壹元;付高屯換錢大洋壹元
叁月初六日,收換入元錢六千六百文;付中黃換洋壹元
叁月貳拾叁日市,付江邊寨換錢〇(零)用壹元
叁月廿四日,付平茶換錢大洋壹元
高屯今屬于黎平縣高屯鎮(zhèn),中黃今屬于黎平縣中黃鄉(xiāng),江邊寨今屬于黎平縣潭溪鄉(xiāng),均為清水江支流烏下江的上游村寨。平茶1955年前屬于錦屏,今屬于靖州縣,為清水江支流亮江上游村寨。此記錄應是這些村寨居民到茅坪趕場而需要兌換貨幣零用。
(二)“信用”洪兌
一本封面記載“龍茂盛木號:流水生財,民國拾叁年甲子歲秋月立”的賬簿(以下簡稱“卷二”)中,其項目明細也記載有“洪兌”,如:
民國十九年四月二十五日,收永盛昌洪兌票壹佰圓,此上洪江元和裕寶號,五月中,九七;付龍德順洪兌票壹佰元,此上洪江元和裕,五月起,九七。
楊有賡等認為:“木商持洪兌、漢票到錦屏后,需換成現(xiàn)金與山客進行木材交易。商人只需按兌票面價值的91%到95%付款即可,故轉手之間,獲利5%到9%?!盵3]366據此賬簿項目明細記載,此觀點似有商榷之余地。龍茂盛木號,于民國拾玖年(1930年)四月二十五日,從水客永昌盛收到洪兌票,該票由洪江的元和裕寶號出票,承諾五月中兌現(xiàn)壹百元現(xiàn)金。此處“九七”為按票面金額的97%計價,即永昌茂存97元在龍茂盛木號。同日,龍茂盛轉手,將該洪兌票付給龍德順木號(應為山客)。
另一本原封面破損不堪,隱約可以辨識出“□平福號”紅色字跡,但第一頁清晰記載著“民國拾陸年丁卯歲新正月二十八日立” 的賬簿(以下簡稱“卷三”)上,其項目明細上記載有“洪兌”,摘錄如下:
民國十九年叁月初壹日市,收興茂祥三月中洪兌洋三百元正。
民國十九年叁月拾陸日市,付永茂祥三月中洪兌洋三百元正。
□平福號于叁月初一日收到兌現(xiàn)日期為“三月中”的洪兌票,直到三月十六日才支付出去。似乎“洪兌”并沒有想象的那樣受到茅坪木商的青睞,也沒有成為水客購買木材的主要支付手段。
(三)“信用” 漢票
在“卷三”中,其收支明細出現(xiàn)“汗(漢)票”的簡略記載3條,茲照錄如下:
民國十六年拾月貳拾貳日市,收興茂祥汗(漢)票壹千五百兩正
付榮泰昌洋貳百元
付榮泰昌汗(漢)票銀伍佰兩正,價洋一千零一四
付榮泰昌光洋壹百四十元
付王泉泰漢票銀壹千兩正,價洋一千零一四
由于記載過于省略,該漢票的錢莊出票人、承兌日期等信息不清楚,但該漢票的貨幣單位是銀兩?!跗礁L栍诿駠辏?927年)十月二十二日,從水客興茂祥收進合計面額1500兩的兩張漢票,同日分別付給榮泰昌、王泉泰兩商號。
(四)為山客提供無息貸款和出納服務
下引一則龍茂盛木號與山客唐本盛號之間的“結單”(夾在卷二中),該結單的收支項目明細,是從龍茂盛木號的卷二謄寫過來的,部分項目明細可與“卷二”相互驗證。
賣木廿五掛,計數一百五十九根,每毛二兩四錢二分八厘,合共折毛叁佰八十六兩零五分,二五二兌,立銀九拾七兩五錢八分,七四申洋,一百卅二元四角六分。
冬月十八日,付光洋叁拾元;收錢六百文
廿六日,付伕銀拾伍兩正,七四申洋,二十元二角七分。
廿六日,付抬錢一仟三佰五十文。
臘月十一日,付光洋壹元。
十六日付經費錢弍仟八百六十文。
合共付光洋伍拾一元二角七仙,錢叁仟六佰一十文,三八折銀,兩三錢七分,申洋一元八角五仙,二共付五十三元一角二分。
除收即找木價光洋七拾捌元三角四仙
廿四日付光洋肆拾元王寨過
上
唐本盛寶印照 臘月廿三日 龍茂盛 結單
為了表明此結單與“卷二”的邏輯聯(lián)系,茲把“卷二”中與唐本盛相關的項目明細抽出來,如表1。
由于“卷二”有兩處頁面被撕掉而缺失,“冬月十八日,付光洋叁拾元”和“臘月十一日,付光洋壹元”兩筆沒有出現(xiàn)在上表中。表中的“騰”是單字章蓋戳的,顯然是“謄”的別字。該項目明細謄寫后,即蓋“騰”字章。
從農歷十一月十八日到十二月二十四日的一個多月內,龍茂盛木號為山客唐本順陸續(xù)墊付了“伕錢”“抬錢”“經費”等。所謂“伕錢”應是從上游支流到茅坪的雇伕水運工錢。“抬錢”應是該25掛的木材運至茅坪后,抬進龍茂盛木號的木塢,雇傭伕力的工錢。
(五)為山客提供借款
下引一份己未年(1919年)王寨的王清發(fā)木行與山客張雙茂月記之間的“結單”,就明確記載了王清發(fā)木行為張雙茂月記提供借款的記錄。
承售條木拾壹卦,數柒拾柒根,每毛七兩一錢八分八厘,扣毛伍佰伍拾叁兩四錢七厘,二八八五扣洋文一百五十九點六七,扣招壹錢正、扣平一兩五錢九分,除扣六兌銀一百五七點四七,九六四兌足銀一佰伍拾貳兩一錢九分,扣省厘柒兩一錢正、六毛二錢四分、庫平六錢一分、印花四分,四共扣銀八兩一錢九分,品除實該木價銀壹佰肆拾四兩壹錢正。
又七月十九,付借去光洋弍拾元,七二折,十四兩四錢正。
九月十九,付伕力□銀拾兩另另五分。
十月初一,付支用光洋貳元,七二折,一兩四錢四分。又付路費元錢五佰文,五四折,二錢七分。
十一月卅日,付江平足銀貳兩一錢一分。又付支用錢貳百文,五四折,一錢一分。又付卦子元錢貳百廿文,五四折,一錢弍分。
十二月初三日,付江平足銀壹佰另四兩另三分。又付水子足銀壹兩四錢四分。又付火食足銀捌兩壹錢三分。
合共付江平足壹佰肆拾貳兩貳錢正。
上 品結兩抵,除付外,下找尾數銀壹兩玖錢正。
張雙茂月記寶印臺照己未臘月初三日王清發(fā)清單[10]442
該樁木材交易,山客張雙茂月記先于閏七月十九日從王清發(fā)木號借去光洋二十元,按照七二比率,換算成銀兩,為十四兩四錢。清單中的“王清發(fā)”為私印戳記。
(六)為水客提供存款、結算業(yè)務
下引一份1925年龍茂盛木行與水客陳長泰之間一份“結單”(夾在卷二中),該“結單”的抬頭就是“計抄往來表數”,表明其收支明細項目也是從流水賬簿摘抄出來。
從上“結單”可知,水客陳長泰曾先后從山客宏利昌、范興泰、謝德順、天益順等號買進木材。顯然,這份“結單”是以陳長泰為單位的收、付明細賬簿。付出欄目的款項是付給龍茂盛木號。收入欄目的木材或款項,也是從龍茂盛木號收入的。收入欄目中,乙丑年(1925年)四月二十五日之后有一條“收還光洋壹佰捌拾五元正”明細,應是指龍茂盛木號此前曾從陳長泰借過光洋一百五十元。
該結單書立日期是乙丑年(1925年)元月初五日,其收支明細項目的發(fā)生時段為甲子年(1924年)四月十八日至十一月十九日。而“卷二”恰好有甲子年八月初一日至臘月二十四日的流水賬。二者有時間部分重疊,可以互相印證。茲從“卷二”摘錄如表3。
有觀點認為“水客選定木植后,則由行戶約同買賣雙方根據當時行情及木材品質議定基價,經雙方同意后,水客即應先付木價1/2,其余半數俟所購木植全部放抵水客木塢內即應掃數付清”[3]30,驗之上引“結單”,似有商榷之處,水客似乎是分期分批付款的。
(七)計息貸款
在“卷三”中,有□平福號計息貸款的簡略記錄4條,摘錄2條如下:
民國十六年六月拾捌日市,收借耀彩元錢叁拾捌千文,加四行息;付還楊氏菊秀元錢叁拾捌千文。
民國十六年六月貳拾捌日市,收元錢伍千文,照月每千元錢三百文,付米元錢貳千八百文。
貸出的有元錢、錢和洋,借貸月利率有40%的,也有月利率30%(300÷1000=30%)的。其中,有“收紅息洋七十元”,應是較大額度的貸款。尚不清楚是信用貸款還是擔保貸款。
在“卷二”中,也有龍茂盛木號計息貸款的計略記錄1條,照錄如下:
[民國拾伍年五月]拾肆日市,收菊受元錢八十六千文,加四;付張雙壽錢八百文。
以上記錄,沒有發(fā)現(xiàn)為山客提供計息貸款的情形。
(八)承典田業(yè)而貸款
在“卷二”中,有龍茂盛木號承典田業(yè)的記載1條,照錄如下:
丙寅年(民國拾伍年)貳月貳拾九日市,收治魁典田光洋壹佰貳拾貳元。
此前,治魁曾將田出典于龍茂盛木號,得典價120元。至1926年農歷二月二十九日贖回,向承典人返回典價。
在“卷三”中,也有□平福木號承典田業(yè)的記載7條,摘錄2條如下:
民國拾陸年叁月初壹日市 利勝陶珠(朱),付龍章甫典田洋貳元。
[民國拾陸年叁月]拾五日市,付龍耀瑞典田元錢貳千文。
三、清水江三埠已出現(xiàn)了混業(yè)錢莊
(一)水客、木行“信用”王寨、茅坪、卦治三寨的棉布商、雜貨商所出的兌條
1.三本賬簿有錢莊字號的記載
在“卷一”中,其項目明細有錢莊字號的記載,茲摘錄如表4。
民國十年(1921年)八月以來,龍茂盛木號可能先后承認、接收和使用(即“信用”)過裕茂祥、周勝太、裕太永、義豐隆、永臨興、羅鴻順、發(fā)順和這7家商號的“兌條”,即以制錢、銀兩為單位的“錢票”或“銀票”。其中,額度最大的一筆是永臨興的兌條,達300余兩;可能是期票,為臘月初三日從王祥興接收的羅鴻順條,注明兌現(xiàn)日期“初七期”,應為本年臘月初七日。其余的均應為即期的。
裕茂祥、義豐隆、羅鴻順這3家商號,多次還出現(xiàn)在“卷二”(1924-1934年)中,摘錄3條如下:
民國拾叁年捌月初壹日市,收興茂祥、同盛材光洋陸佰伍拾元正,上裕茂祥兌;付天鎰順光洋貳佰壹拾貳元三角。
[民國拾叁年捌月]初三日市,收王啟泰光洋伍拾〇八角,上義豐隆兌;付本記元錢一千文。
收王景星光洋叁拾叁元正,上羅鴻順兌;付本記光洋拾元。
不僅在龍茂盛木號的兩本賬簿中有錢莊的記錄,而且在□平福木號的“卷三”(1927-1930年),也有錢莊的記錄18條,摘錄2條如下:
[民國拾陸年三月]拾五日市,付龍云瑞光洋壹拾元,吉茂祥條。
[民國拾陸年]四月初五日,收興茂祥光洋伍元,何豐隆過;付絲煙元錢柒佰文。
2.關于錢莊的賬簿記錄的分析
首先,可以排除“裕茂祥”“義豐隆”“羅鴻順”“慶和?!薄霸伞薄扳透!薄傲x利生”“永茂恒”“永泰祥”“何豐隆”“信義發(fā)”等是來自洪江、漢口等清水江流域以外的錢莊字號??梢酝贫ú⑾嘈湃举~簿記賬規(guī)則和習慣具有一致性,既然記賬人已經區(qū)分了域外和域內的錢莊,并對域外的錢莊有清晰的著錄,比如前文所引的“此上洪江元和裕寶號”,因此,“收興茂祥、同盛材光洋陸佰伍拾元正,上裕茂祥兌”的記敘中,“裕茂祥”應是王寨(三江鎮(zhèn))、茅坪、卦治等本地的商號。
其次,據1961年楊有賡等的三江鎮(zhèn)商業(yè)調查,發(fā)現(xiàn)以上賬簿中出現(xiàn)的商號有8家竟然是三江鎮(zhèn)(即王寨)的商號,或為雜貨鋪,或為棉布商。其中有一家棉布商“羅宏盛”,疑似為賬簿上出現(xiàn)的“羅鴻順”。為了便于比較,茲將相關的1961年的三江鎮(zhèn)商業(yè)調查表摘錄如下。
上表中的“振太順”,應是“振泰順”的別寫。理由一是該著在該表之后,簡要地典型描述了“振泰順”商號興衰變遷史。理由二是賬簿書寫中“泰”經常簡寫成“太”。上表的振太順、陳祥茂兩號,雖未出現(xiàn)在四賬簿的明細記錄中,但據《銀行周報》記載:“三江市面為湘鄂贛寧各省木商薈萃之區(qū),每年交易約二百萬元,多系帶售漢口期票。從前僅洪江聚康駐江(筆者注:即三江鎮(zhèn))分莊專做匯兌,每年約做十余萬兩,他如振泰順、陳祥茂兩號,亦略兼做,每年各該號不過購買數萬兩,以致各木幫多由進口之湖南洪江售票,運現(xiàn)入江,咸感不便,現(xiàn)在中行雖在籌備期內,本星期內已購獲各種期票不少?!雹佗佟叭ň旁缕呷胀ㄐ牛?,“各埠金融及商況”,載《銀行周報》1919年第3卷第36期,第18頁。 即至1919年前后,振泰順、陳茂祥兩棉布商號,兼營錢莊匯兌業(yè)務,但不能滿足木幫(即水客)需要。其時,中國銀行籌設三江支行、洪江支行,也是看準了木材交易匯兌之商機。
“由于木材貿易的繁榮,商品經濟的發(fā)展,大量棉布從湖廣經濟發(fā)達的先進地區(qū),源源運至錦屏,逐漸沖破了當地自然經濟的體制結構,取代家庭的手工紡織業(yè),棉布業(yè)漸漸興盛起來。特別是清朝末年,棉布經營的規(guī)模壯大,出現(xiàn)較大的棉木商號”。黃州布、葛仙布和蘄河布“暢銷于黔東南的錦屏、黎平、天柱、劍河、臺江、黃平、雷山等少數民族地區(qū)”[3]139。此處“棉木商號”的提法,彰顯了商之真義。即湖廣地區(qū)以其棉布,換取清水江地區(qū)的木材,互通有無。準確地講,因為先有木號,所以才后有棉號。在“卷二”中,就有龍茂盛木行,接受水客的棉布,并支付給山客的記載10條,茲摘錄4條如下。
[民國拾四年捌月]初叁日市,收道隆乾黃州布五疋;付道隆乾桐子價光洋廿貳元四角九仙。
[民國拾四年拾月]初七日,收恒裕和布九疋;付王永順布九疋。
水客道隆乾、恒裕和、王永順等,在茅坪兼賣棉布。不僅龍茂盛木號接受棉布充當特殊等價物,而且□平福木號也接受棉布這種特殊等價物,在“卷三”中也有記錄19條,茲摘錄4條如下。
[民國拾陸年貳月]初十日市,收興茂祥鼎布壹同(筒);付王太圣鼎布壹同(筒),壽六手。
[民國拾陸年拾月]拾壹日市,收興茂祥大布壹同(筒);付王太盛大布壹同(筒)。
水客興茂祥等,從事販木兼販賣棉布,既是木商,又是布商??梢酝茢?,棉布商號均是從水客逆水順帶棉布到茅坪、王寨、卦治銷售開始的。
凡是標注“上×××兌”者,比如“裕茂祥”“義豐隆”“羅鴻順”等,其木行的信用最好,其錢莊的屬性更突出,因為它所發(fā)行的兌票或兌條已經具有了區(qū)域性貨幣的功能,這里的區(qū)域指的是以王寨、茅坪、卦治為中心、以木材交易為紐帶的清水江流域商圈。
凡是標注“×××條”或“×××過”,基本上是信用較好的木行(號)。這里的“條”是指該木行(號)發(fā)出的見票即兌的“兌條”。 茲舉一例如下。
憑條祈兌光洋七元正
上系龍茂盛纜子洋
本利生寶號照 癸七月初十日上癸手條
該兌條是夾在賬簿之內的,且“七”“手”二字蓋有方形私章。該兌條是本利生寶號的主事人(私章的主人)手寫的,承諾由本利生兌現(xiàn)光洋七元。該費用是因為購買了龍茂盛的纜子。該兌條還不具有近現(xiàn)代票據法意義上的無因性。
比如“收興茂祥光洋叁拾元,羅鴻順條”這條項目明細,講的是:龍茂盛本應收取興茂祥現(xiàn)金光洋三十元,但是收取的是羅鴻順發(fā)出的兌條,該兌條記載羅鴻順承諾見票即兌現(xiàn)光洋三十元。
這里的“過”指的是傳統(tǒng)中國民商事習慣之一的“過賬”制度。過賬制度據說起源于寧波[11]142。按現(xiàn)代債法講,就是指債務人的債務人(即“次債務人”),不再向債務人給付金錢,而轉向債務人的債權人承諾給付金錢,即以建立次債務人與債權人之間的債務關系為手段,實現(xiàn)消滅債務人與其債務人之間的債務關系的目的。以“冬月廿肆日市,收興茂祥光洋七十一元,羅鴻順過”為例,該條項目明細講的是:龍茂盛木號收的不是興茂祥的光洋七十一元,而是羅鴻順所出的兌條,該條所載的是羅鴻順承諾向興茂祥兌現(xiàn)光洋七十一元,即屬于羅鴻順發(fā)出的見票即兌現(xiàn)的“現(xiàn)金支票”。本來興茂祥應先向羅鴻順兌現(xiàn),再向龍茂盛交付現(xiàn)金。但由于龍茂盛相信羅鴻順的信用,故而信用該兌條,未收現(xiàn)金。即信用貨幣取代了金屬貨幣。
為什么會有水客不直接向木行支付現(xiàn)金,而采取由茅坪、王寨等本地棉布、雜貨商號“過賬”的方式呢?
比如,□平福木號民國十六年(1927年)三月二十九日,“何豐隆過,收興茂祥光洋肆百廿一元”,此筆“過賬”的金額巨大。同日,還有一筆“吉茂祥過,收興茂祥光洋貳拾元”。證明水客興茂祥是何豐隆、吉茂祥這二家王寨棉布商的債權人。結合民國十六年(1937年)二月至十月,興茂祥用布向□平福木號支付部分木價款的事實,我們有理由推斷:水客興茂祥向何豐隆、吉茂祥等棉布商號賒銷棉布,何豐隆、吉茂祥向興茂祥出具即期或遠期兌條。而興茂祥則拿著何豐隆、吉茂祥所出的兌條,向□平福木號支付木價款。這樣就形成了一個兌條的信用票據市場。其結構模型就是:
湖廣棉布(雜貨)→水客→運抵三寨→賒銷三寨棉布商(雜貨商)→兌條→木行→三寨棉布商(雜貨商)兌現(xiàn)
↓→水客→木材→運抵湖廣。
還有一種“以布代金”的情形就是:湖廣棉布(雜貨)→水客→運抵三寨→木行→水客→木材→運抵湖廣。
在這條價值鏈條中,關鍵有二:一是棉布和雜貨要能夠在以王寨、茅坪、卦治為中心的清水江地區(qū)暢銷,棉布和雜貨商能迅速資金回籠,否則其所出的兌條(即期票)無法如期兌現(xiàn);二是木材要湖廣的岳陽、漢口等迅速銷售變現(xiàn),水客也能快速資金會籠。
再次,龍茂盛和“裕茂祥”等信用最好或較好的木行(號)之間相互承認對方的兌條。雖然只有龍茂盛木行的賬簿,證明龍茂盛木行接受了“裕茂祥”等信用最好或較好的木行(號)的兌條,尚沒有發(fā)現(xiàn)“裕茂祥”等商號賬簿的證據,但根據平等互利的原則,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一點。因為如上表所列,民國十三年(1924年)九月二十日市“收利順和光洋四十六元,本樓兌條”,這里“本樓兌條”就是龍茂盛木號的“兌條”,即龍茂盛木號承諾兌現(xiàn)銀元(光洋)的“錢票”。利順和號沒有向龍茂盛木號交付現(xiàn)金,而交付一張龍茂盛木號發(fā)出的“錢票”。
最后,茅坪、王寨、卦治三地的信用較好的木行所發(fā)出的兌條,事實上成為了區(qū)域性的貨幣。如前所引,吉茂祥、何豐隆、協(xié)和順等商號的“錢票”,不僅龍茂盛木號“信用”,而且□平福號也“信用”。
(二)木行所出的“取票”
在“卷一”(1921年)中出現(xiàn)“取票”的記錄6條,茲摘錄如下:
民國拾年元月初叁日市,付取票洋拾五元,肖正順木。
[民國拾年貳月]拾伍日市,付潘永茂取票八元正。
[民國拾年]貳月貳拾伍日市,付姜興隆取票錢叁千文。
[民國拾年]臘月初六日市,付取票光洋三元,才福茂木。
[民國拾年臘月]初捌日市,付過取票光洋拾貳元五角。
[民國拾年臘月]初九日市,付取票光洋卅貳元五角。
首先,不存在“票光洋”的概念,要么是“票洋”,要么是“光洋”。因此,“付取票洋拾五元,肖正順木”,應斷句為“付取票,洋拾五元”,即“取票”上記錄的面額是五元,肖正順應是山客,是持票人,龍茂盛木號是出票人。在“卷二”中有一清晰的賬目明細記錄“紙洋”,足資辨明,茲引如下:
民國拾叁年捌月初四日市,付取票光洋陸拾貳元正,姜合順木。
付姜合順紙洋一元。
其次,“取票”按貨幣單位,可分為銀票、銀元票和元錢票。比如,民國十年(1921年)二月二十二日、二十三日,先后付給姜宏興、姜怡昌就有銀票,其中有約五十兩左右的元寶銀。
最后,尚無資料表明存在其他的銀號、錢莊或票號發(fā)出“取票”。因此,我們只能推斷龍茂盛木號兼營銀兩、銀元、元錢的存儲業(yè)務(比如,棉布商永茂恒,曾在龍茂盛木號存洋十五元),并發(fā)行一定數量的錢票,并以之向山客們支付部分木價款;抑或是現(xiàn)金不夠,發(fā)出錢票,承諾延期兌現(xiàn)。
總之,“取票”是山客們向木行提供信用的憑證,是木行對山客們負有債務的憑證。由于沒有實物資料的“取票”,是否計息、期間多長等問題,不能作深入分析。
四、財政主導型的地方金融制度和分散資本以減少風險的經營策略是清水江三埠混業(yè)錢莊沒有邁向分業(yè)的重要原因
迄至1934年,王寨、茅坪、卦治三寨的木行仍停留在混業(yè)經營狀態(tài),沒有邁向分業(yè)經營或專業(yè)化的經營狀態(tài)。它們兼營棉布、錢業(yè),但沒有達到錢莊的專業(yè)化程度。
(一)清水江三埠混業(yè)錢莊在賬簿與票據上的表現(xiàn)
迄今發(fā)現(xiàn)的茅坪木行賬簿,均為流水賬簿,沒有江南地區(qū)錢莊賬簿類型多。清代蘇州、上海、寧波錢莊的賬簿,“名目甚多,局外人往往莫名其妙。有的可以顧名思義,譬如‘克存信義是客戶分戶賬,‘利有攸往是放款賬”“‘回春簿專記呆賬”?!斑@些賬都是清過的賬,……最要緊的是兩本賬:一本叫‘草摘,日常往來客戶近遠期收支的款子,都隨手記在這本簿子;另外一本叫‘銀匯,凡是到期銀兩的收解,都先登這本簿子,再來總結。所以這兩本賬簿失落不得,否則人欠欠人,都難清查了”[12]131。另外,也有把“草摘”稱為“草稿”,把“銀匯”稱為“銀記”的[13]1。
迄今所見的茅坪木行的票據,主要是兌條、取票,雖具有錢票功能,遠沒有上海、寧波等地錢莊的莊票、錢票那么早定型化(如二聯(lián)支票、三聯(lián)支票),且刻板印刷,仍屬于手寫蓋戳的“任意型的錢票”[14]93。
(二)財政主導型金融制度是清水江三埠錢莊停滯于混業(yè)而未能邁向分業(yè)的重要原因
清末民初清水江地方財政主導型金融制度,不能有效地為木材貿易提供信用。明清以來,中國的金融制度大體可以分為財政主導型金融子系統(tǒng)和商業(yè)主導型金融子系統(tǒng),二者耦合。前者以官府鑄造制錢,以代理國庫為首要目標,并國庫資金開辦國有信用組織為基本要素。后者以私人資本開辦錢店、銀號和票號為基本特征。在國泰民安的盛世,二者可以相互補充。但遭遇衰頹之世,財政主導型的金融系統(tǒng),就極力吸收資金,以維持官府行政系統(tǒng)運轉為要務,不會顧及商業(yè)發(fā)展,甚至官府信用組織成為官府的“出納”而已。這樣的財政主導型的金融制度是不可持續(xù)的。鴉片戰(zhàn)爭以后尤其咸同兵燹之后,中國各地金融系統(tǒng)基本如此,只有租界頑強地維持和發(fā)展了商業(yè)主導型金融子系統(tǒng),比如上海錢莊業(yè)。
1912-1935年代的貴州金融系統(tǒng),尤其體現(xiàn)了財政主導型金融制度的特征。由于長期不能與“中央政府”保持政治一致,儼然成為“半獨立的自治省”,直至1935年才真正與民國南京政府實現(xiàn)政治高度統(tǒng)一。長期內部政治分裂、龐大的軍費開支,使得地方軍閥把控的金融系統(tǒng)成為地方政府的“提款機”,無法為商業(yè)提供信用,也無法為木材貿易提供信用。1915年,中國銀行貴州分行在貴陽開業(yè)。1920年發(fā)行兌換券100萬元,現(xiàn)金準備包括銀兩、銀元共值票銀60余萬兩,約為兌換券總額的85%,超過當時的發(fā)行準備金比率60%。但1921年后,“定黔”軍興,省內軍政當局為籌措軍費,平衡財政赤字,多次向該行索借巨款。截止1925年6月止,借款總額達160萬元之多,該行兌換券隨之增發(fā)到261萬元。唐繼虞、劉顯世強行以“尾巴票”換取該行發(fā)行準備金票銀60余萬兩,造成該行庫存空虛,兌換券不能無限兌現(xiàn),發(fā)生貶值,曾跌落至五角左右[15]38。1926年中國銀行貴州分行被迫停業(yè)清理,至1929年冬結束[15]189。
清至民國清水江地方既有民間、官府金融機構,無法滿足木商和木行的經營需要。清乾隆十年(1745年)黎平府設有劉廣勝、同濟興典鋪一家[15]75,能夠質押的動產范圍有限,且借貸資金規(guī)模有限,押借金額一般為質押品時值的半數以下,當期半年至18個月,只能滿足府城內居民的借貸需要。光緒初年,黎平府城有“官押當”和“官銀鋪”各一家。官押當由清政府經費局投資開辦,并可借入低利(年息12%)的“皇本”經營,辦理金、銀、飾品、綢緞、毛皮、家具、銅錫器皿等實物質押放款和吸收存款。這家當鋪在民國初年由縣政府財委會接管,繼續(xù)經營至民國十三年(1924年)農歷八月初一停業(yè)。官銀鋪的主要業(yè)務是收兌白銀和為官府驗收民眾繳納的“丁糧”(白銀或制錢),同時經營存貸款,并在貴陽、鎮(zhèn)遠、古州(今榕江)等地設立分號或代理店,互通匯兌,延續(xù)至民國初年撤銷。宣統(tǒng)元年(1909年)六七月間,貴州官錢局在黎平設立分局。辛亥革命后,改為貴州銀行,相應分局改為分銀行,至民國七年(1918年)五月裁撤[16]5。
至1874年,山西票號已在貴陽設立分號[4]102。另據《中國海關十年(1882-1891)報告》記載,當時重慶已設有16家山西票號的總號,同時它們在貴陽等地設有代辦處[4]219。另據《新纂云南通志》記載,云南本省的天順祥票號,于同治十二年(1873年)以后,曾在貴陽設立天順祥票號[17]66。至光緒十一年(1885年),貴陽仍設有百川通、協(xié)和信和天順祥3家票號[17]64。其中,百川通于1860年開始營業(yè),至1918年歇業(yè)[17]648。但至清末貴陽僅有票號分號1家[17]474。迄今尚無資料能證明票號與清水江流域木材貿易有聯(lián)系。
清末民初黎平縣僅有錢莊1家,距離卦治、王寨、茅坪在130里以上,①①清代加池寨距離黎平府城120里。參見張應強、王宗勛主編:《清水江文書》第1輯第1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65頁。據此估算卦治距離黎平府應在130里以上。 且翻山涉水。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黎平府官銀鋪主持人張錫元辦理銀、錢兌換業(yè)務,辛亥革命后在黎平縣城二郎坡開設“張和順”商號,兼營存款、放款和匯兌等金融業(yè)務,與貴陽、鎮(zhèn)遠、古州(今榕江)等地錢莊常有業(yè)務往來,實質就是一家錢莊[15]84。
1916年中國銀行貴州分行,在三江(即王寨,清代即有“木頭城”之稱)設立支行。當時貴州地方軍隊進駐洪江,并在湖南洪江設立收稅處[15]221,因而三江支行,可以與“湖南洪江收稅處”建立起匯兌關系。后該收稅處改為支行[15]189。民國九年(1920年)三江支行年終匯出匯款余額為銀元237萬元。②②民國九年《中國銀行營業(yè)報告》,轉引自貴州金融學會、貴州錢幣學會、貴州中國人民銀行金融研究所編:《貴州金融貨幣史論叢》,1989年內部出版,第72頁。 1916年至1927年中國銀行三江支行,代理國庫,收納稅款,發(fā)行蓋有“貴州”和“三江”字樣的“中國銀行兌換券”,對當地政府提供借款,人稱“三江銀行”[16]8-9。在龍茂盛、□平福和永泰和三家木號的賬簿中,均無中國銀行三江支行的記錄,似乎這種新式銀行沒有為山客和木行提供信用。究其原因主要可能有二:一是近代銀行貸款均以不動產抵押為原則,而以不動產登記為前提。貴州省不動產登記制度至1935年11月才由貴陽地方法院試辦。①①《貴陽地方法院布告》,《貴州高等法院公報》1936年第1卷第1期。 王寨、茅坪、卦治三鎮(zhèn)商號和山客無法從中國銀行三江支行抵押貸款;二是木材旱運、水運過程中滅失、毀損風險較大,且不易固定、明確為特殊對象物,在沒有完善的保險、貨棧制度下,銀行不會接受其質押。
(三)三埠商號分散投資以降低風險的經營策略是形成混業(yè)錢莊這種金融業(yè)態(tài)的重要原因
基于分散資本以降低風險的原理,三埠商號(水客、木行、棉布商、雜貨商)采取混業(yè)經營策略,水客采取向多家本地商號提供信用的經驗策略。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應該放在不同的籃子里,這是基本的生活經驗和常識。在1921-1934年代的清水江流域這個黔湘邊區(qū)的亂世中,尤其如此。湖南長期處于南北政府交兵拉鋸地帶。貴州省內戰(zhàn)事不斷,黔軍或與滇軍、川軍構戰(zhàn)。兵燹、匪患、洪水等因素無不增加清水江至沅江水道的商業(yè)貿易風險。王寨、茅坪、卦治三鎮(zhèn)的木行,同時兼營木材、雜貨、棉布等商品,可以收到“東方不亮西方亮”的效果。1933年農歷二月初三至初七,棉布商何豐隆號就向龍茂盛木號支付光洋116元(卷二原冊第110-111頁記錄),顯然是想販賣木材了。
同樣,遠涉千山萬水的“水客”,也不希望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樹上”。水客興茂祥在1921-1934年期間,不僅同時與龍茂盛、□平福和永泰和三家木號有業(yè)務往來,向三家木號預存價款,而且還向裕茂盛、何豐隆、吉茂祥、陽茂順、協(xié)和祥、永恒茂、義豐隆、羅鴻順、協(xié)記等9家商號提供信用,使用它們的兌條(錢票)向木行支付部分木價款。這種分散資本以降低風險的策略,可以有效地降低了“水客”的風險。但是,也使得王寨、茅坪、卦治三鎮(zhèn)商號的平均資本規(guī)模都不大,一般都在光洋2000至30000元之間。木商號、棉布商號、雜貨商號之間資本規(guī)模較為平均,很難產生相對壟斷,且它們的經營均依賴于水客的資金挹注和信用供給。
五、結論
清乾隆朝以來,清水江木材貿易日益興盛,沿江三寨茅坪、王寨、卦治成為了三個最為重要木材集散地和商埠。從發(fā)生學角度講,三寨木材牙行是先于棉布商、雜貨商而出現(xiàn)的,也是最早從事棉布、雜貨銷售的棉布商、雜貨商。此后,木行、棉布商、雜貨商才兼營混業(yè)錢莊,它們資本單薄,仰仗水客提供信用(預存木價款、賒銷棉布和雜貨)。但水客所攜帶的漢票、洪兌,并未成為購買木材的主要支付手段,反倒是木行的“取票”、棉布商和雜貨商所出的“兌條”,成為替代現(xiàn)金(銀兩、銀元、銅元、制錢)的重要支付手段,水客、木行、山客、棉布商、雜貨商之間彼此信用對方的發(fā)出或持有的票據,彼此提供信用,形成了內部的局域票據結算體系,在一定程度上緩解現(xiàn)金不足的困難,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剩余商品間(木材與棉布、雜貨)交換效率,促進了實現(xiàn)清水江與湖廣地區(qū)的經濟一體化。清末民初財政主導型的地方金融制度,以及三埠商號分散資本以減少風險的經營策略是清水江三埠混業(yè)錢莊沒有邁向分業(yè)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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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龍澤江]
From the Broker Business to the Old-style Chinese Private Bank of
the Blended Business: A Case Study on the Timber Business in
Qingshui River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CHENG Ze?shi
(School of Law, 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 Guiyang, Guizhou, 550025, China)
Abstract:
During 1921 to 1934, the timber business, cotton business and grocers at the docks of Maoping, Wangzhai, and Guazhi around the Qingshui river also ran the private bank with Chinese old-style, which could provide the credit for the customers. However, the Chinese bills (Han Piao) and exchange bills (Hong Dui) taken by the customers did become the main mean for payment, while the taking bills (Qu Piao) in timber business and ?money exchange (Dui Tiao) in cotton business and grocers became the essential payment way instead of the cash. Therefore, trusting the bills from different business fields formed the payment system by utilizing bills. Local financial system oriented by finance and the running strategy of scattering capitals of business of three fields to reduce the risks have become the main reasons non-division of blended business of private bank at the three docks along the Qingshui river.
Key words:
broker business; old-style Chinese private bank; blended business; timber business; Qingshui river; fin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