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 晨
?
贛語樟樹方言中的“得”
習 晨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06)
樟樹方言的“得”有一般動詞、能愿動詞、時態(tài)助詞、結(jié)構(gòu)助詞、介詞這幾種用法。結(jié)合漢語歷時語料,可以發(fā)現(xiàn):樟樹方言中能愿動詞“得”來源于古漢語中的能愿動詞“得”,而助詞、介詞“得”則來源于古漢語的動詞“得”。助詞和介詞雖然來源相同,但其語法化路徑卻不一樣,分別為:一般動詞“得”→時態(tài)助詞“得”→結(jié)構(gòu)助詞“得”;一般動詞“得”→介詞“得”。
樟樹方言; “得”; 語法化
樟樹市地處江西西北部,屬宜春轄區(qū),樟樹方言屬于贛語宜瀏片。樟樹方言里的“得”一般情況下念作te?42,作結(jié)構(gòu)動詞時為輕聲,念te?0。樟樹方言里“得”的意義和用法非常豐富:按照語法功能的不同可以分為一般動詞、能愿動詞、結(jié)構(gòu)助詞、時態(tài)助詞和介詞這五類。下面我們對每類“得”的意義和用法進行描寫,在此基礎(chǔ)上結(jié)合歷時語料探討每類“得”的來源,語法化過程,并對其語法化的動因和機制稍作分析。
樟樹方言里的“得”可以做一般動詞,意思是“獲得、得到”“患上(?。保覀儼阉涀觥暗?”。一般動詞“得0”單獨作謂語,后面通常帶名詞或名詞性短語做賓語,構(gòu)成“得+N”結(jié)構(gòu)。如:
例1 我得哩一朵小紅花。(我得了一朵小紅花。)
?o44t??42li0i?42to21?iɑu21fu?35fa44.
例2 渠得哩癌病,活不了幾久哩。(他得了癌癥,活不了多久了。)
t?i?44t??42li0?ai35p?iɑ?0, u??42pi?42liɑu21?i21?iou21li0.
例3 渠在學里表現(xiàn)蠻好,年年都得獎狀。(他在學校里表現(xiàn)挺好,年年都得獎狀。)
?i?44ts??22xo?42li0piɑu21?i?n22man35xɑu21, ?i?n35?i?n0tou44t??42?i??21???22.
樟樹方言里的一般動詞“得0”來源于古代漢語的動詞“得”。先秦時期,動詞“得”大多指通過努力得到某種好處或讓人滿意的事物,這一意義一直延續(xù)了下來。如:
例4 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論語?陽貨》)
例5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孟子?盡心上》)
例6 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莊子?大宗師》)
例7 佳婿難得。(《世說新語·假譎》)
例8 賣炭得錢何所營。(白居易《賣炭翁》)
例9 然得而臘之以為餌。( 柳宗元《捕蛇者說》)
例10 工之僑得良桐焉。( 劉基《郁離子·千里馬篇》)
先秦時期的動詞“得”有時也可以指獲得不如意的事物,如:
例11 子往矣,無使執(zhí)事之人得罪于子。(《國語·越語下》)
例12 及彌子色衰愛弛,得罪于君。(《韓非子·說難》)
漢代開始出現(xiàn)了“得病”的說法:
例13 得病于筋,肝之和也。(司馬遷《史記·扁鵲倉公列傳》)
例14.故得病寢衽,畏懼鬼至。(《論衡·訂鬼篇》)
可見,一般動詞“得”的意義始終沒有發(fā)生太大變化,只是由于類推機制的作用,“得”后的賓語范圍有所擴大。
樟樹方言的“得”還可以做能愿動詞,我們把它記做“得1”。“得1”可以構(gòu)成兩種格式:一種是“(唔/不)+得+V”,“得”位于動詞前;一種是“V+(唔/不)+得”,“得”位于動詞后。
1.“(唔/不)+得+V”格式
在這一格式中,“得1”表示可能性,義為“可能、會”常和表推測的副詞“肯定”“可能”等連用。
例15 你要是早一下崽睏,明日絕對得起。(你要是早點兒睡,明天絕對能起來。)
例16 落好大個雨,渠還得來么?(下好大的雨,他還會來嗎?)
lo?42xɑu21xai22ko0i21, t?i?44xai35t??42l?35mo0.
例17 箇個樹唔/不得落葉子。(這棵樹不會掉葉子。)
ko44ko22?u22?35/pi?42t??42lo?42i??42??0.
例18 明日可能唔/不得出太陽。(明天可能不會出太陽。)
miɑ?35?i22k?o21l?n35?35/pi?42t??42t??uei?42t?ai22iɑ?0.
2.“V+(唔/不)+得”格式
“V+得”指主觀上想做某事并且客觀條件上也允許,如:
例19 我個事情做完哩,我走得吧。(我的事情做完了,我可以走了吧。)
?o44ko0s?22??in0??22u?n35li0,?o44??u21t??42pa0.
例20 箇個東西冇過期,還吃得。(這個東西沒過期,還能吃。)
ko44ko0tu?44?i0mɑu22kuo22??i44, xai35t??ia?42t?0.
例21 ——你還吃得么?
——吃不得哩,我飽哩。(——你還能吃得下嗎?——吃不下了,我飽了。)
——?i44xai35??ia?42t??42mo0.
——??ia?42/pi?42t??42li0, ?o44pɑu21li0.
否定形式的“V+唔/不+得”義為主觀上想做某事而客觀條件不允許。如:
例22 渠腰不好,站唔/不得。(他腰不好,站不了。)
?i?44iɑu44pi?42xɑu21, ?an22?35/pi?42t??42.
例23 箇個凳子還冇干,坐唔/不得。(這個凳子還沒干,坐不了。)
ko44ko0t?n22??0xai35mɑu22k??44, ??o22?35/pi?42t??.
能愿動詞“得1”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先秦時期的能愿動詞“得”也表示“可能、會”,位于動詞之前,構(gòu)成“(不)+得+V”,如:
例24 楚國之法,必有重賞大功而后得見。(《莊子?讓王》)
例25 此非距心之所得為也。(《孟子?公孫丑下》)
例26 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嘗不得見也。(《論語?八佾》)
漢代以后,能愿動詞“得”的意義發(fā)生改變,由“可能”演變?yōu)椤澳軌?、可以”之義。這種“得”一直沿用到后代。如:
例27 上自朝廷,下至人民,得以接歡喜,合殷勤。(司馬遷《史記?樂書》)
例28 自今以往,不得擊其老弱。(陳壽《三國志》卷五十一)
例29 茗煙不得撒野。(曹雪芹《紅樓夢》第四回)
而樟樹方言里“(唔/不)+得+V”結(jié)構(gòu)的“得1”與先秦能愿動詞“得”不僅結(jié)構(gòu)相同,且意義一致,表“可能”,而非“能夠、可以”;因此,可判斷樟樹方言里位于動詞前的“得1”,應該是先秦能愿動詞“得”用法的遺留。
既然表示能愿動詞的“得”在先秦時是位于動詞之前的,那為什么樟樹方言里還會產(chǎn)生位于動詞之后的“得”呢?
其實,在上古漢語中,能愿動詞“得”就有位于謂語動詞后的用法,只不過這是一種特殊情況,而且,只限于是否定形式的“得”。蔣紹愚指出,西漢時期,能愿動詞“得”和“能”都產(chǎn)生一種新格式——“欲V不得(能)”,表示想做某事,但受客觀條件限制而不能做[1]197。如:
例30 欲罷不能。(《論語?子罕》)
例31 主父欲出不得,又不得食,探爵鷇而食之。(司馬遷《史記?趙世家》)
由于這類句子出現(xiàn)得比較多,“想做某事而不能夠”的意義在語境的反復作用下得到加強,固化為這一結(jié)構(gòu)的意義,以至于省略了“欲”之后的“V不得(能)”仍保留了原有的結(jié)構(gòu)義。這樣,“V+不+得”的結(jié)構(gòu)就產(chǎn)生了:
例32 古制寬,大臣有隱退,今去不得。(班固《漢書·龔遂傳》)
例33 奸人鑄爍以為他器,始皇求不得也。(王充《論衡·儒增篇》)
樟樹方言能愿動詞“得”的“V+唔/不+得”與漢代產(chǎn)生的“V+不+得”用法和意義都幾乎一致,應該是把古代漢語中的這一格式保留了下來。只不過在后來的發(fā)展中,樟樹方言的“V+唔/不+得”又演化出了相應的肯定形式“V+得”。
樟樹方言的“得”可以做時態(tài)助詞,緊跟動詞后,表示動作行為已完成的體意義,我們記做“得2”?!暗?”可以構(gòu)成以下幾個格式:
1.“V+得+數(shù)量短語”格式
這一格式的使用非常有限,一般用在條件關(guān)系的緊縮復句中,如:
例34 看得三遍以上就可以背下來哩。(看了三遍以上就可以背下來了。)
k???22t??42san44p?i?n0i21???22??iou22k?oi21i0p?i22xa22l?0.
例35 吃得幾回來就膩了。(吃了幾次就膩了。)
??ia?42t??42?i21fei35l?0??iou22?i22li0.
2.“V+得+(O)+來/去”格式
這一格式含有處置義,強調(diào)一種積極的處置,動詞所表示的動作對受事施加影響,使之產(chǎn)生某種結(jié)果。如:
例36 快交得錢來。(快把錢交出來。)
k?uai22kɑu44t??42??i?n35l?0.
例37 渠買得菜來哩。(他把菜買來了。)
?i?44mai21t?0??oi22l?0li0.
3.“V1+得+來+V2”格式
這一格式中的后一個動詞V2所表示的動作往往是前一個動詞V1所表示的動作的目的。如:
例38 箇些書不是買得來看個,是買得來做樣子個吧。(這些書不是買來看的,是買來做樣子的吧。)
ko44?i?44?u44pi???22mai21t??42l?0kɑn22ko0,s?22mai21t??42l?0??22i??22??0ko0pa0.
例39 你拿得來我嘗一下。(你拿給我嘗一下。)
?i44la?42t??42l?0?o44???35i?42xa22.
樟樹方言時態(tài)助詞“得2”實際上由“得”的本義“獲得”語法化而來的。
先秦時期,一般動詞“得”通常在句中單獨充當謂語。
漢代,“獲得”義的一般動詞“得”開始用于另一動詞后,產(chǎn)生“V+得”“V+得+O”格式,這個變化為“得”的語法化創(chuàng)造了條件。如:
例40 書報聞,會事發(fā)覺,云、山、明友自殺,顯、禹、廣漢等捕得。(《漢書》卷六十八)
例41 民采得日重五銖之金。(王充《論衡·驗符篇》)
在這個格式中,“得”前面已經(jīng)有了一個動詞,張旺熹認為“一個句子中,一旦同時出現(xiàn)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動詞短語,語言系統(tǒng)構(gòu)造的主從關(guān)系原則就要發(fā)揮作用,對這些動詞短語的語義地位予以分別,并使其中一部分動詞短語語義降級”[2]9。當“得”之后接了另一動詞時,“得”不再處于核心地位;再加上前面的動詞描述的往往是較具體的動作行為,動作性更強,因此“得”的詞匯意義受到抑制。這為“得”的初步語法化創(chuàng)造了條件。
另一方面,“得”前面的動詞基本帶有“獲取”義,如“捕”“采”,與“得”本來的意義沒有發(fā)生沖突,使“得”的意義雖然被削弱但不至于發(fā)生大的改變,仍然帶有一定的實義。
魏晉南北朝時期,“V+得”“V+得+O”這兩個格式中的“得”意義進一步虛化,其“獲得”的動作意義減弱,只表示動作完成,成為了一個時態(tài)助詞。這一用法在唐朝逐漸流行起來。我們來看一些魏晉南北朝和唐朝的句子:
例42 相公買得賤奴,便令西院家人領(lǐng)于房內(nèi)安下。(《廬山遠公話》)
例43 嘗入山采藥,拾得五色蟠桃眊,又于地中得石璽,竊怪之。(《梁書》卷二十七)
例44 母不識字,令寫得經(jīng)。(《太平廣記》卷一百零七)
例45 醫(y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聶夷中《詠田家》)
例42、43中的動詞“買”“拾”都有“取得”義,動詞后面的“得”則仍然有帶有一定的實義。而例44、45中的動詞“寫”“醫(yī)”都沒有“取得”義。這可能是類推機制在發(fā)揮作用,這使得“V+得”“V+得+O”格式中的“V”不再僅限于“獲取”類動詞,也可以是不含“獲取”義的動詞,這些動詞的語義往往都跟“得”的“獲取”義相差很遠。而“V+得+O”格式中的賓語“O”往往是動詞“V”的受事,也就是跟動詞“V”有動作—受事的語義關(guān)系,如例句中的“賣”——“米”,“醫(yī)”——“瘡”。在動詞“V”與“得”語義差別很大的情況下,賓語O與動詞“V”有語義聯(lián)系,自然就很難再與“得”建立起語義聯(lián)系,這使得“得”的意義被進一步架空。又因為動詞“得”實際包含了一個心理位移的過程:物體由起點運動到終點,并著重凸顯終點部分。這種空間域的位移映射到時間域,就產(chǎn)生出“完成”義。也就是說“得”在原本詞匯義進一步削弱的情況下,通過隱喻產(chǎn)生出表動作完成的語法義,語法化為一個時態(tài)助詞。
魏晉南北朝到唐朝這一時期,表完成的時態(tài)助詞“得”還擴大了使用范圍,產(chǎn)生出“V+得+數(shù)量短語”“V+得+(O)+來/去”等新的結(jié)構(gòu),如:
例46 鋤得五遍已上,不須耩。(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種谷》)
例47 李性耐久,樹得三十年,老雖枝枯,子亦不細。(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種桃》)
例48 病來才十日,養(yǎng)得已三年。(白居易《病中苦金鑾子》)
例49 何處云根采得來,黑龍狂欲作風雷。(齊己《謝人惠拄杖》)
例50 況是擄得你來,交我如何賣你。(《廬山遠公話》)
在樟樹方言里,“V+得”“V+得+O”這兩個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不能用來表示完成,但是“V+得+數(shù)量短語”和“V+得+(O)+來/去”卻依然存在?,F(xiàn)代樟樹方言中這兩個結(jié)構(gòu)意義和古代漢語中的一致,應該是古代漢語的遺留。據(jù)此我們推測樟樹方言里的時態(tài)助詞經(jīng)歷了這樣的語法路徑:一般動詞“得”(“得到,獲得”;單獨作謂語)→一般動詞“得”(“獲得”,“V+得”“V+得+O”)→時態(tài)助詞“得”(表示動作完成;“V+得”“V+得+O”)→時態(tài)助詞“得”(表示動作完成,“V+得+數(shù)量短語”“V+得+(O)+來/去”)。
樟樹方言做結(jié)構(gòu)助詞的“得”記做“得3”,起連接動詞和補語的作用,念輕聲。“得3”分為兩種,一種在狀態(tài)述補結(jié)構(gòu)中,一種在能性述補結(jié)構(gòu)中。
1.狀態(tài)述補結(jié)構(gòu)中的“得3”
樟樹方言里含結(jié)構(gòu)助詞“得3”的狀態(tài)述補結(jié)構(gòu)有“V+得+C”和“V+得+O+C”兩種格式,如:
例51 渠吃得少。(他吃得少。)
?i?44??ia?42t??0??u21.
例52 渠看得你好重。 (他把你看得很重要/他很在乎你。)
?i?44kɑn22t??0?i44xɑu21t??u?22.
例53 你打得人蠻痛。(你打人打得很痛。)
?i44ta21t??0?in35man35t?u?22.
其中,例51是“V+得+C”格式,例52、53是“V+得+O+C”格式。
2.能性述補結(jié)構(gòu)中的“得3”
樟樹方言里含結(jié)構(gòu)助詞“得3”的能性述補結(jié)構(gòu)有“V+得+C”“V+得+O+C”和“V+得+C+O”三種格式,如:
例54 渠跑得贏。(他能跑贏。)
?i?44p?ɑu21t??0iɑ?35.
例55 渠里兩個一話事就吵得人死。(他們一說話就吵死人了。)
t??i?44-21li0li??21ko0?in0i?42ua22s?22t??iou22??ɑu21t??0?in35s?21.
例56 你話得過渠。(你說得過他。)
?i44ua22t??0kuo22?i?44-21.
其中,例54是“V+得+C”格式,例55是“V+得+O+C”格式,例56是“V+得+C+O”格式。
在“V+得+C”的結(jié)構(gòu)中,如果補語是積極形容詞,比如“大、多、遠……”,則會產(chǎn)生歧義,既可以理解為狀態(tài)述補結(jié)構(gòu),也可以理解為能性述補結(jié)構(gòu)。但這種歧義可以靠重音或語境來分化。例如歧義結(jié)構(gòu)“跑得快”“吃得蠻多”。如果重音落在“快”和“多”上,則是狀態(tài)述補結(jié)構(gòu);如果重音落在“跑”和“吃”上,則是能性述補結(jié)構(gòu)(“能跑快”“能吃很多”)。
關(guān)于現(xiàn)代漢語中能性述補結(jié)構(gòu)和狀態(tài)述補結(jié)構(gòu)中的“得”的來源,學術(shù)界有不同的看法:祝敏徹[3]49-61、岳俊發(fā)[4]10-30等認為這兩個述補結(jié)構(gòu)中的“得”來源不一,能性述補結(jié)構(gòu)中的“得”由表可能的能愿動詞“得”語法化而來,狀態(tài)述補結(jié)構(gòu)中的“得”由表完成的“得”語法化而來。王力[5]441-442、蔣紹愚[1]199等則認為狀態(tài)、能性述補結(jié)構(gòu)中的“得3”來源是同一的,都是由表“獲得”的一般動詞語法化而來。趙長才[6]123-129認為除了“獲得”義動詞“得”,結(jié)構(gòu)助詞“得”還有另一條語法化路徑,即由一般動詞虛化為致使動詞,再進一步語法化產(chǎn)生。
我們認同第二種觀點。也就是說,我們認為樟樹方言里狀態(tài)和能性述補結(jié)構(gòu)中的結(jié)構(gòu)助詞“得”均由表“獲得”義的一般動詞“得”語法化而來。
上文提到,魏晉南北朝時期,“V+得+O”格式中的“得”開始語法化為時態(tài)助詞,表動作行為完成或?qū)崿F(xiàn)。
隋唐以后,述補結(jié)構(gòu)被廣泛使用。這表明人們在交際時不僅需要指出動作完成,有時還需要描寫動作完成后所造成的一種狀態(tài)。在這種交際需求的影響下,“V+得+C”結(jié)構(gòu)產(chǎn)生,其中C可以是動詞、形容詞或主謂結(jié)構(gòu)。這一結(jié)構(gòu)中的“得”并無實義,只起連接謂語動詞和補語的作用,到這兒,“得”語法化為結(jié)構(gòu)助詞。我們來看一些例子:
例57 清泉洗得潔,翠靄侵來綠。(皮日休《樵檐》)
例58 鐵叉叉得血汪汪。(《敦煌變文集》)
上面的“洗得潔”“叉得血汪汪”都是用在已然語境中,表示動作完成后造成的一種狀態(tài)或性質(zhì),因此是狀態(tài)述補結(jié)構(gòu)。
但當“V+得+C”結(jié)構(gòu)不用于已然語境而用于未然或假設(shè)語境,則意義發(fā)生改變,不再表示動作狀態(tài)、性質(zhì),而表可能。例如:
例59 秦吳只恐篘來近,劉項真能釀得平。(皮日休《奉和魯望看壓新醅》)
例60 欲將感戀裁書旨,多少魚箋寫得成。(劉兼《到郡后友寄》)
我們舉例句60來說明。“多少魚箋寫得成”說明“寫得成”這一事件并未發(fā)生,“寫得成”處在未然語境中。未然語境中的“寫得成”表示“寫成”這一動作完成、實現(xiàn)的可能性,因此產(chǎn)生出了“可能、能夠”的意義。換句話說,能性述補結(jié)構(gòu)“V+得+C”的可能義是由語境(未然語境)賦予的。在表可能的“V+得+C”結(jié)構(gòu)中,“得”仍然只起連接作用,無實義,可能義是“V+得+C”整個構(gòu)式所具有的。
因此,句子中的“V+得+C”結(jié)構(gòu)到底是狀態(tài)述補結(jié)構(gòu)還是能性述補結(jié)構(gòu),不能通過補語的性質(zhì),而要根據(jù)語境來判定。如果是用于已然語境,結(jié)構(gòu)中的動作行為已經(jīng)完成,則只能是狀態(tài)述補結(jié)構(gòu),如例57、68。如果是用于未然或假設(shè)語境,那么就是能性述補結(jié)構(gòu),如例59、60。同一個形式既可以是狀態(tài)述補結(jié)構(gòu),又可以是能性述補結(jié)構(gòu),只有在語境中才能分化出來,說明狀態(tài)述補結(jié)構(gòu)“V+得+C”和能性述補結(jié)構(gòu)“V+得+C”應是同源。同樣,樟樹方言里的“V+得+C”結(jié)構(gòu)中也存在既可做狀態(tài)述補結(jié)構(gòu)又可做能性述補結(jié)構(gòu)的情況,需要靠重音或語境來分化歧義。這一點我們已經(jīng)在4.1中解釋過,這里就不贅述。
唐中葉以后,“V+得+O+C”格式又發(fā)展出來,如:
例61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白居易《琵琶行》)
這個格式在宋元明時期都用得非常普遍:
例62 打得我贏,便將去;若輸與我,我不還錢。(《新編五代史平話》)
例63 垂楊只解惹春風,何曾系得行人住。(晏殊《踏莎行》)
例64 那劉官人一來有了幾分酒,二來怪他開得門遲了。(馮夢龍《醒世恒言》第三十三卷)
例65 教我思量得你成病,因何一向不來看我。(馮夢龍《喻世明言》第三十八卷)
“V+得+C”格式從唐代產(chǎn)生以后就使用得很廣泛,至今仍活躍在現(xiàn)代漢語中,樟樹方言里也有這個格式。但是,“V+得+O+C”格式在清朝以后就很少見了,現(xiàn)代漢語很多方言里都沒有保留這種用法,但是,樟樹方言里依然存在。例如:“渠看得錢好重”,“渠打得人好痛”。
根據(jù)歷時語料,我們推斷樟樹方言里結(jié)構(gòu)助詞“得3”的語法化路徑大致為:一般動詞“得”(“獲得”,“V+得”“V+得+O”)→時態(tài)助詞“得”(表動作完成,“V+得”“V+得+O”)→結(jié)構(gòu)助詞“得”(無實義,起連接作用,“V+得+C”“V+得+O+C”)。
樟樹方言里的“得”還可以做介詞,我們把做介詞的“得”記為“得4”;但是,做介詞時,“得”與名詞構(gòu)成介詞短語,只在動詞后做補語,不能在動詞前做狀語,因此,是后置介詞。這與一般動詞“得”在古代漢語中常位于另一動詞后有關(guān)。
1.介引交付、傳遞等動作的接受者。
例66 我把鎖匙交得你。(我把鑰匙交給你。)
?o44pa21so21??0kɑu44t??42?i44.
例67 錄取通知書已經(jīng)寄得你哩。(錄取通知書已經(jīng)寄給你了。)
lu?42??i21tu?44t??44?u44i21?in44?i22t??42?i44li0.
例68 渠把書拿得我哩。(他把書拿給我了。)
?i?44pa21?u44la?42t??42?o44li0.
例69 我話得你聽。(我慢慢講給你聽。)
?o44ua22t??42?i44t?iɑ?44.
2.介引動作發(fā)生的地點。
例70 杯子放得椅子上。(杯子放在椅子上。)
pi44??0f??22t??42i21??0???0.
例71 渠把衣服掛得衣架上。(她把衣服掛在衣架上。)
?i?44pa21i44fu0kua22t??42i44ka22???0.
例72 貼得門上個對聯(lián)好像歪哩。(貼在門上的對聯(lián)好像是歪的。)
t?i?22t??42min35???0ko0tuei22li?n0xɑu21?i??0uai44ko0.
例73 你把藥含得口里,不要吞下去。(你把藥含在口里,不要吞下去。)
?i44pa21io?42x?n35t??42k?i?u21li0, pi?42iɑu22t?u?n44xa22??i?0.
3.表示動作的方向。
例74 渠把車開得樓下哩。(他把車開到樓下了。)
?i?44pa21t??a44k?oi44t??42l?u35xa0li0.
例75 外頭不安全,你把細伢崽抱得屋里去。(外面不安全,你把小孩抱到家里去。)
uai22t?u0pi22?n44??y?n0, ?i44pa21?a35??0pɑu22t??42u?42li0??i?0.
例76 渠是走得學里來個。(他是走到學校來的。)
?i?44??22??u21t??42xo?42li0l?35ko0.
介詞“得4”的來源也是表“獲得”義的一般動詞“得”。
我們在上文中提到從漢代開始,一般動詞“得”就可以出現(xiàn)在“V+得+O”格式中。早期的“V+得+O”格式中,動詞V大多是含“取得”義的詞,“得”仍具有“獲得”的意義。
東漢末年,“V+得+O”格式的用例不斷增多,并且出現(xiàn)了一些不屬于“取得”義的動詞V,這些動詞中有些具有[+給予]的義素,與“得”的本義恰好對立,如:
例77 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玉臺新詠·孔雀東南飛》)
受前面的“給予”義動詞和古代漢語辭法施受同形的影響,“得”產(chǎn)生了“使……獲得”的意思。且當動詞V是“給予”類動詞時,賓語O通常是動詞V的與事,即動作的接受者,于是位于V和O之間的“得”被重新分析為介引交付、傳遞對象的介詞。
這種用法在唐宋時期逐漸多了起來:
例78 無情移得汝,貴在映江波。(杜甫《梔子》)
例79 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李益《江南詞》)
例80 傳得南宗心地后,此身應便雙峰。(《太平廣記》第四百九十卷)
曹廣順將這些句子中的“得”分析為表示動作完成的時態(tài)助詞[7]74-76,但我們認為分析為介詞較為合適。宋元明時期“得”做介詞的用例更加豐富。這一時期的“得”不僅可以介引與事,還可以介引處所或方位。這是類推機制在發(fā)揮作用——介詞“得”后的賓語由指人名詞類推到處所和方位名詞。如:
例81 若志在紅心上,少間有時只射得那帖上;志在帖上,少間有時只射得那垛上;志在垛上,少間都射在別處去了?。ā吨熳诱Z類》卷九)
例82 一就把那心都使得這上頭去了,不問道理合與不合,只揀他愛的便做。(許衡《魯齋遺書》卷三)
例83 你帶幾個伴當來,明日帶得里頭來,見了去。(劉仲璟《遇恩錄》)
例84 請將范太醫(yī)來看,太醫(yī)來這里,請的屋里來。(《樸通事》)
例85 大廳上堂客都散了,止有大妙子與姑奶奶眾人,大娘邀的后邊去了。(《金瓶梅》第十九回)
例86 頭里進門,到是我叫他抱的房里去,恐怕晚了。(《金瓶梅》第四十一回)
江藍生指出元代以后,因為“得”與“的”同音,有時介詞的“得”寫作“的”[8]26。這些句子中“的”的用法和介詞“得”一致,可判定是“得”。
古代漢語中“得”的介詞用法在清代已經(jīng)不多見了,現(xiàn)代漢語中的大多方言也都沒有“得”做介詞的用法。但是,在樟樹方言里,我們?nèi)匀荒軌虬l(fā)現(xiàn)介詞“得”的存在,并且它的用法與古代漢語中的用法幾乎一致。結(jié)合古代漢語“得”的語料,我們推測樟樹方言里介詞“得4”的語法化路徑為:一般動詞“得”(“V+得+O”)→介詞“得”(介引交付、介引傳遞對象,“V+得+O”)→介詞“得”(介引處所、介引方位,“V+得+O”)。
樟樹方言的“得”意義和用法非常之復雜,按照語法功能的不同大致可分為一般動詞、能愿動詞、時態(tài)助詞、結(jié)構(gòu)助詞、介詞這幾種類別。通過與歷時語料對比,我們發(fā)現(xiàn)樟樹方言“得”的來源有兩個:樟樹方言的能愿動詞“得”來源于古漢語中的能愿動詞“得”;樟樹方言里的助詞、介詞“得”則來源于古漢語的一般動詞“得”。助詞和介詞雖然來源相同,但語法化路徑卻有所不同。助詞的語法化路徑大致為:①一般動詞“得”(“獲得”,單獨作謂語)→②一般動詞“得”(“獲得”,“V+得”“V+得+O”)→③時態(tài)助詞“得”(表示動作完成,“V+得”“V+得+O”“V+得+數(shù)量短語”“V+得+(O)+來/去”)→結(jié)構(gòu)助詞“得”(無實義,起連接作用,“V+得+C”“V+得+O+C”)。介詞的語法化路徑大致為:①一般動詞“得”(“獲得”,單獨作謂語)→一般動詞“得”(“獲得”,“V+得”“V+得+O”)→③介詞“得”(介引交付、介引傳遞對象,“V+得+O”)→介詞“得”(介引處所、介引方位,“V+得+O”)。本文對樟樹方言中“得”的意義、用法的列舉及對它來源、語法化的分析也許可以為漢語“得”的整個發(fā)展演變提供一些參考價值。
[1] 蔣紹愚.近代漢語研究概要[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197,199.
[2] 張旺熹.漢語介詞衍生的語義機制[J].漢語學習,2004(1):1-11.
[3] 祝敏徹.“得”字用法演變考[J].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60(1):49-61.
[4] 岳俊發(fā).“得”字句的產(chǎn)生和演變[J].語言研究,1984(2):10-30.
[5] 王力.漢語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80:441-442.
[6] 趙長才.結(jié)構(gòu)助詞“得”的來源與“V得C”述補結(jié)構(gòu)的形成[J].中國語文,2002(2):123-129.
[7] 曹廣順.近代漢語助詞研究[M].北京:語文出版社,1995:74-76.
[8] 江藍生.“動詞+X+地點詞”句型中介詞“的”探源[J].古漢語研究,1994(4):21-27.
“De” in Zhangshu Dialect in Komese
XI Chen
( School of Liberal Arts,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06, Hunan, China )
“De” in Zhangshu Dialect has several usages, such as general verb, optative verb, tense auxiliary word, structural auxiliary word, and preposition. According to Chinese diachronic corpus, we can find that the optative verb “De” originates in the optative verb “De” in the ancient Chinese, and the auxiliary word, and prep “De” originates in the verb “De” in ancient Chinese. Although the auxiliary word and prep have the same origin, their grammaticalization paths are different: The general verb “De”→, tense auxiliary word “De”→ structural auxiliary word “De”; general verb “De”,→prep “De”.
Zhangshu Dialect, “De”, grammaticalization
2019-04-25
習 晨(1995-),女,江西樟樹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
H07
A
1673-9639 (2019)03-0112-08
(責任編輯 印有家)(責任校對 張鳳祥)(英文編輯 田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