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志紅
對于總是在奉獻的羔羊,我們會有意無意地推動它走向這樣一個結局:徹底為自己獻身。因為它此前的奉獻是如此之重,我們已無法承擔。所以,在文藝作品中,我們常看到這樣的局面——勇于獻身者,最后的結局常是徹底獻身。
忠誠的愛——你就要甘愿做我的炮灰
許多人會感動于小說第一頁的一句話——“哈桑從未拒絕我任何事情”。聽上去這是多么忠誠的愛。然而,當我讀到這句話時卻痛苦起來,我討厭這個句子中對哈桑這種情感的贊譽。因為這讓我想起最近常在我腦海盤旋的一個詞匯——愛的炮灰。
有時,我們會甘愿做一個人的炮灰,覺得那樣才有愛一個人的感覺;有時,我們會要求別人做自己的炮灰,以此來證明這個人的確愛自己。當阿米爾——抑或作者——在懷念“哈桑從未拒絕我任何事情”時,其實就是在渴望哈桑做自己的炮灰。
那是阿米爾12歲哈桑11歲時,他們參加喀布爾的風箏大賽,這個大賽比的不是誰的風箏飛得更高更漂亮,而是比誰的風箏能摧毀別人的風箏,最后的幸存者便是勝利者,但這不是最大的榮耀,最大的榮耀是要追到最后一個被割斷的風箏。這一次,阿米爾的風箏是最后的幸存者,而哈桑也追到了最后一個被割斷的藍風箏。阿米爾無比渴望得到這個風箏,因為他最大的愿望是得到父親的愛,他認為這個藍風箏是他打開父親心扉的一把鑰匙。
哈桑知道阿米爾的愿望,為了捍衛(wèi)這個藍風箏,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被也想得到這個藍風箏的壞小子阿塞夫和他的黨羽羞辱。這時,阿米爾就躲在旁邊觀看,孱弱的他沒膽量阻止阿塞夫的暴行,也不情愿跳出來讓哈桑把那個藍風箏讓給阿塞夫。于是,哈桑就淪為了阿米爾的炮灰,他付出了鮮血、創(chuàng)傷和榮譽,而換取的只是阿米爾與爸爸親近的愿望得以實現(xiàn)。阿米爾明白自己的心理,他知道膽量是一個問題,但更大的問題是,他的確在想:為了贏回爸爸,也許哈桑是必須付出的代價,是我必須宰割的羔羊。
哈桑知道阿米爾看到了他被凌辱而未伸出援手,但他還是選擇一如既往對阿米爾奉獻自己。所以,當阿米爾栽贓哈桑偷了他的財物時,他捍衛(wèi)了阿米爾的榮譽,做了阿米爾的炮灰。
對此,我的理解是,我們愛一個人,多是愛自己在這個人身上的付出。自己在這個人身上的付出越多,我們對這個人就越在乎,最終會達到這樣一個境界——“我甘愿為他去死”。
他為什么甘愿去做炮灰
當知道了哈桑是自己的弟弟后,阿米爾去了喀布爾,從阿塞夫的手中將索拉博帶回了巴基斯坦。在巴基斯坦,阿米爾求索拉博跟他一起去美國。索拉博一開始沒答應,并說出了他的擔憂:“要是你厭倦我怎么辦?要是你妻子不喜歡我怎么辦?”除了阿米爾,幼小的索拉博已沒有其他親人,他作為一個孩子產生這樣的擔憂不難理解。
在我看來,這更像是索拉博在替父親說出他的心聲。哈桑之所以做炮灰,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他擔心阿米爾會厭倦自己,會不喜歡自己。這就很像一些家庭,那些最不受寵的孩子,反而常是最“孝順”的孩子,他們在成年后為了得到父母的歡心會不惜付出一切代價,以至于嚴重忽略自己的配偶和孩子的幸福。絕大多數(shù)孩子學會說的第一個詞匯是“媽媽”,而哈桑說出的第一個詞匯卻是“阿米爾”。這個細節(jié)的直觀理解是,哈桑將阿米爾視為最親近的人,象征性的理解則是,阿米爾是哈桑的“心理媽媽”。所有的孩子都渴望獲得“心理媽媽”的愛,為了達到這一點,他們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阿米爾渴望哈桑做他的炮灰,哈桑則主動愿意做阿米爾的炮灰。然而,任何一個人都不值得另一個人做炮灰。因為,奉獻者的生命重量會壓得接受奉獻者喘不過氣來,后者會發(fā)現(xiàn),除非他給以同等分量或更多的回報,否則他心中總會有歉疚。
虧欠感是我們最不愿意有的一種心理,而如何處理虧欠感便成了左右我們人生道路的一個關鍵。更多人的辦法是阿米爾的道路——貶低或逃避自己虧欠的人。
當躲著看哈桑被阿塞夫凌辱時,阿米爾覺得為了用藍風箏贏取父親的愛,犧牲哈桑是必須的,這就是貶低。通過貶低奉獻者的生命價值,接受奉獻者的愧疚感降低了。除了貶低外,阿米爾還選擇了逃避。因無法面對哈桑,他栽贓哈桑偷了他的錢財和手表,最終導致哈桑離開他的家。
但他越貶低、越逃避,他的歉疚感就越重。所以,他最后又回到喀布爾,將哈桑的兒子索拉博救出阿富汗;所以,當阿塞夫將他打得死去活來時,他哈哈大笑。這是因為,他認為自己是罪人,因而渴望被懲罰。但哈桑只會繼續(xù)付出,不會表達憤怒。他終于在阿塞夫這里得到他渴望已久的懲罰,他心里暢快至極,并感慨:我體無完膚,但心病已愈。
回到巴基斯坦后,阿米爾終于令索拉博放下疑慮,答應和他去美國,阿米爾說“我保證”。但是,當發(fā)現(xiàn)困難重重后,阿米爾一時忘記了“我保證”這句話,勸索拉博留在巴基斯坦的孤兒院一段時間。他忘了,進孤兒院后的那段歷史是索拉博最不堪回首的日子。于是,不愿意再重溫噩夢的索拉博選擇了自殺。此后,盡管被救了回來,但他卻陷入了奇特的自閉狀態(tài)。
命運使得哈桑成了阿米爾的炮灰,作為輪回的一部分,現(xiàn)在阿米爾必須去做索拉博的炮灰,他必須以哈桑對待他的態(tài)度對待索拉博,才可能使得索拉博一點點地走出自閉,那時才意味著阿米爾的終極獲救。
我向來只為一個讀者寫作:我自己
在我看來,第一流的小說必須具備一個特質:情感的真實。具備這一特質后,一部小說的情節(jié)不管多曲折、奇幻甚至荒誕,讀起來都不會有堵塞感?!蹲凤L箏的人》就具備“情感的真實”這一特質。在這部小說中,高潮一個接一個,但不管情節(jié)多么令人震驚,它們似乎都是可信的,因為伴隨著的細致的心理描寫會令你感覺到這一切的發(fā)生仿佛都是必然。胡塞尼的這部小說對情感的描繪如此深刻而真切,令我不由懷疑這是一部自傳。
我將《追風箏的人》列為第一流的小說之列,不僅僅是因為它具備“情感的真實”,也是因為這部小說的構思非常巧妙。前面提到,這部小說的高潮一個接一個,不斷沖擊讀者的心靈。但用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每一個高潮出現(xiàn)之前,作者都已經用隱喻和暗示的手法,預示了這些高潮的出現(xiàn)。并且,除了出神入化的心理刻畫外,小說的情境描寫也別具一格,既給人身臨其境的感覺,又具有鮮明的個人化。仔細閱讀的時候,你感到一直是在以阿米爾的視角看待這個世界。此外,胡塞尼的筆觸既細膩,又有洞燭人性后而產生的沉渾有力感。
令人驚訝的是,第一部出版的小說便如此優(yōu)秀,胡塞尼是如何做到了這一點?除了可能是自傳的特殊原因外,胡塞尼在自序中的一句話還給出了另一個答案——我向來只為一個讀者寫作:我自己。
據我所知,這是第一流的小說家、導演和藝術家的共同特點。譬如日本動畫之王宮崎峻便說過有同樣意思的話:我從來不考慮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