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薇
弗里德里?!な┤R爾馬赫是德國近代一名博學(xué)而豐產(chǎn)的文化多面手:他是繼康德之后德國古典哲學(xué)代表人物之一;他的柏拉圖譯作深受好評,至今仍然是德國最暢銷的柏拉圖譯本;他對柏拉圖等人的批評眼光獨(dú)到,被奉為現(xiàn)代闡釋學(xué)的鼻祖;而他去世之時,作為一名在神學(xué)領(lǐng)域建樹頗豐的新教牧師受到了世人的景仰;此外,他還是一名成功的出版家和教育家??梢哉f,施萊爾馬赫一生涉獵領(lǐng)域之廣、研究內(nèi)容之深即使從整個德國歷史來看也是屈指可數(shù)的。而他青年時期的思想又別具特色:由于和早期浪漫派成員的密切交往,尤其是與弗里德里?!な┤R格爾在柏林那段朝夕相處、被戲稱為結(jié)婚的同居生活(1),施萊爾馬赫在十八世紀(jì)末十九世紀(jì)初的思想有著鮮明的浪漫主義色彩。他在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品之一:《關(guān)于弗里德里?!な┤R格爾的盧琴德的私人信札》本就是應(yīng)施萊格爾的請求,為他的小說《盧琴德》所寫的評論文章。(2)雖然寫作的動機(jī)是為這本引起軒然大波的小說辯護(hù),但由于施萊爾馬赫在倫理道德方面的深厚修養(yǎng),他在其中針對愛情和婚姻的許多論述比其辯護(hù)對象更為清晰透徹??枴す糯目圃?835年重新出版了這篇文章以致敬施萊爾馬赫,并在再版序言中高度評價它在施萊爾馬赫一生作品中的重要地位,稱它“將用愛情覆蓋(施萊爾馬赫)墓前的白雪”(3)。把愛情和婚姻提高到道德層面進(jìn)行討論研究,這是由浪漫派首倡的,而《私人信札》中對愛情與婚姻的倫理學(xué)闡述則特別精彩。因此,本文將重點(diǎn)考察這篇文章,研究青年施萊爾馬赫以及德國早期浪漫派如何從倫理學(xué)角度思考婚姻和愛情問題,得出怎樣影響深遠(yuǎn)的結(jié)論。
首先,施萊爾馬赫批判了當(dāng)時十分盛行的“神圣的初戀”的觀念,也即描寫初戀一氣呵成,成就美滿婚姻的故事。對“神圣的初戀”的批判也是浪漫主義愛情的重要任務(wù)。在《私人信札》中,施萊爾馬赫對這一點(diǎn)進(jìn)行了詳細(xì)的探討:在第四封信中,代表少女的卡洛琳娜對《盧琴德》中尤利烏斯豐富的情史非常不滿,指責(zé)他是一個引誘女性的花花公子,這也是《盧琴德》引起非難的重要原因之一。弗里德里希在回信中卻稱這種戀愛經(jīng)歷恰恰對于少女特別有教育意義,它非但不是傷風(fēng)敗俗的,反而是為了真正認(rèn)識愛情而必經(jīng)的道路。他是這樣論證的:
你只要思考一下,可愛的孩子,人身上的一切精神性不都是從一種近乎本能的、模糊不清的內(nèi)在沖動開始的嗎,不都是逐漸通過自發(fā)行為和習(xí)慣才發(fā)展成一種明確的意愿和意識,一種自身圓滿的行為嗎?但是,在達(dá)到這個地步之前,根本不能設(shè)想這種內(nèi)在運(yùn)動對于確定對象會有持久的關(guān)系。那么,為什么愛情要不同于其它一切呢?難道作為人生最高性能的愛情,經(jīng)過第一次最輕微的感情嘗試,就能達(dá)到圓滿的成果嗎?難道它比吃喝這類簡單技巧還要容易嗎?當(dāng)然,即使在愛情中,也一定有初步的嘗試,從中不會得到永久性的成果,但是它卻使感情更加明確起來,使愛情的前景顯得更加偉大而又高尚。在這些嘗試中,同一定對象發(fā)生的關(guān)系只能是偶然的,最初常常只是一種幻想,而且永遠(yuǎn)是一陣過眼云煙,正像當(dāng)時的情感一樣倏忽短暫,它不久就讓位于另一種更明朗、更深切的情感了。(4)
因此,所謂“神圣的初戀”只能是一種妄念。當(dāng)時盛行的英國小說對初戀的神圣化在施萊爾馬赫看來實在是拙劣的。因為當(dāng)一個成熟、有教養(yǎng)的人回顧自己的初戀時,總是把它當(dāng)作“幼稚而古怪的行為”(5),那些與初戀對象生活在一起的人之間的愛情根本從未達(dá)到“最高的圓滿境界”(6)。另一方面,對“神圣的初戀”的鼓吹又是十分危險的,因為“這曲一見鐘情的戀歌對我們年輕人來說永遠(yuǎn)是一場危險的游戲,健康、生命和未來都會在這場游戲中毀之一旦?!保?)正確的做法是在一次次戀愛的嘗試中保持清醒的頭腦,逐漸了解愛情的真諦,并在必要時抽身離去,直至找到真正的愛人。正因為相信:只有在真正的愛情中才能充分享受性欲,所以人們更加不會放縱欲望,而只會把它限制在明確的戀愛關(guān)系中?!皭矍樵缴钊氲剡M(jìn)入意識中,人們把愛情看得越崇高,愛情在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越重要,無論愛情帶來的是幸福還是災(zāi)難。”(8)因此,《盧琴德》中對尤利烏斯情史的描寫不僅有教育意義,而且有現(xiàn)實意義。
施萊爾馬赫在《私人信札》中批判的第二個問題是針對“忸怩”和“假正經(jīng)”。人們根本無法完全禁止那些令人感到忸怩的事情,“如果人們當(dāng)真到處搜尋不貞潔,那么最后可能認(rèn)為,在每個思想范圍內(nèi)都會找到它,而一切言談和一切社交最后勢必宣告中止。人們必須把男女兩性隔絕開來,這樣他們就看不到對方,人們必須過禁欲生活,這樣就不會再放入任何使人氣憤的東西,而這是令人無法忍受的。”(9)因此,“忸怩”這個概念本身就是荒謬的,它排斥了真正的貞潔,實在稱不上是一種美德。施萊爾馬赫稱它為“虛偽的忸怩”,并且抨擊當(dāng)時社會風(fēng)氣對這種“虛偽的忸怩”的推崇——尤其是針對女性,指責(zé)這些女性是“假正經(jīng)”。在施萊爾馬赫看來,可以被看作是一種美德的、正確理解的“忸怩”應(yīng)該是“對他人情緒狀態(tài)的尊重,這種尊重會阻止我們粗暴地打斷他人的心緒”(10)。接下來,他又指出:“如果人們只是斥責(zé)肉體和欲望的刺激打斷了思考或安靜的狀態(tài),那么這就是非常片面的:享受和盛行的肉欲的狀態(tài)也有其神圣性,同樣要求受到尊重,強(qiáng)行打斷它也同樣是無恥的?!保?1)《試論忸怩》最后的結(jié)論頗為諷刺:即使《盧琴德》中的許多場景遠(yuǎn)非色情,那些處處防范的人也擔(dān)心它們會導(dǎo)向放縱的欲望;這恰恰說明他們內(nèi)心深處深陷欲望之中,時刻不忘,所以這些假正經(jīng)的人才是不知羞恥的。
在批判舊有的愛情與婚姻倫理的基礎(chǔ)之上,施萊爾馬赫提出了自己的倫理學(xué)闡釋,尤其著重探討了愛情與友愛,以及愛情與宗教之間的關(guān)系。自古希臘開始愛情就常常與友愛交織在一起,有關(guān)愛情與友愛的關(guān)系爭論更是貫穿了十七、十八世紀(jì)。但是,自亞里士多德開始,愛情的重要性從未凌駕于友愛之上。但是,施萊爾馬赫等浪漫主義者卻把愛情置于更崇高的位置。在《私人信札》的第七、八封信中,借弗里德里希和埃萊諾勒這對戀人之口,施萊爾馬赫試圖分別從男性和女性的角度深入討論這個問題。結(jié)論是:男性的愛情需要引導(dǎo),但是他們知道如何建立友愛。女性剛好相反,她們天生就懂得如何愛人,但是沒有交友的天賦,“只有擁有了愛情并且借由愛情,(她們)才能發(fā)現(xiàn)其它的一切;友愛也屬于這種延伸和擴(kuò)展,(她們)對于這些是很擅長的?!保?2)因而,男女之間在產(chǎn)生愛情之前不會,也不應(yīng)該產(chǎn)生友愛?!跋喾矗液苣芾斫鉃槭裁聪鄲鄣哪腥撕团酥g會產(chǎn)生友愛,并且不是出于諸如缺少更好的朋友這樣的原因,而完全是發(fā)自天性、內(nèi)心完全贊同、并且不含任何隱秘的愿望?!保?3)
施萊爾馬赫探討的第二重關(guān)系是愛情與宗教的關(guān)系。作為一名牧師和知名的神學(xué)家,施萊爾馬赫的宗教觀洋溢著浪漫主義的色彩,尤其在他青年時期更加明顯?!案鶕?jù)施萊爾馬赫的上帝,我們可以認(rèn)為個人對上帝這個概念的理解更多屬于較深層次的意識。有時我們會覺得他和弗里德里?!な┤R格爾的上帝完全可以用宇宙來替代?!保?4)在施萊爾馬赫看來,宗教也是一種觀照,它觀照的對象不是個別的、明確的,而是普遍的、不確定的,或者說,宗教觀照的就是宇宙。在《宗教講演錄》中,施萊爾馬赫專門論述了“宗教的本質(zhì)”,他寫道:“真正的宗教是對無限的感知和喜愛。”(15)在這個基礎(chǔ)之上,我們就不難理解浪漫派所談?wù)摰摹皭矍榈淖诮獭?。宗教就是感知到宇宙并向神明朝拜。因為人身上展現(xiàn)出的神性最為純粹,人是宇宙的拓本,內(nèi)心中自有大千世界;所以對著愛人頂禮膜拜似乎正是一條接近神的捷徑。在另一篇評論《盧琴德——弗里德里?!な┤R格爾的小說》中,施萊爾馬赫更加明確地闡述了愛情、宗教與道德的關(guān)系:“正是因為愛情,這部作品不僅是詩意的,而且是虔誠的和道德的。展現(xiàn)愛情時,它總是立足于從生活遙望無限,因此它是虔誠的;它使愛情從愛人身上擴(kuò)展到全世界,并且像對自己一樣,要求所有人拋棄一切不當(dāng)?shù)募湘i和偏見,因此它是道德的。”(16)
道德和宗教問題不僅是小說《盧琴德》被攻擊的一個主要方面,也是施萊格爾和許多其他浪漫主義作家備受苛責(zé)的地方,更是早期浪漫派與啟蒙、古典知識分子的重要分歧之所在。施萊爾馬赫通過《私人信札》等文章,與施萊格爾等浪漫派朋友們一起批評反對成文法、傳統(tǒng)法和舊宗教,同時建立自己的道德體系和宗教解釋?!叭绻f施萊格爾提出了‘同床的形而上學(xué)(約翰內(nèi)斯·丹尼爾·福爾克),那么施萊爾馬赫則進(jìn)一步要求人們把它與虔誠、神圣和宗教聯(lián)系在一起?!保?7)他們對于性、愛情和婚姻的這種態(tài)度使得愛情與婚姻的結(jié)合成為可能,也為現(xiàn)代婚戀觀的誕生奠定了基礎(chǔ)。
注釋:
Vgl.Schleiermacher, Friedrich Daniel Ernst: Briefwechsel und biographische Dokumente 1796-1798,Band 2,Walter de Gruyer·Berlin·New York,1988,S.219.
Vgl.Schleiermacher, Friedrich Daniel Ernst: Briefwechsel und biographische Dokumente 1799-1800,Band 3,Walter de Gruyer·Berlin·New York,1992,S 281.
Gutzkow, Karl: Vorwort, in: Schleiermacher, Friedrich Daniel Ernst: Schleiermachers Vertraute Briefe über die Lucinde, Hamburg,1835,S.IV.
[丹麥]勃蘭兌斯著、劉半九譯:《德國的浪漫派》,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87頁。勃蘭兌斯在行文中引用了大段《私人信札》的內(nèi)容,本文此處直接使用了劉半九的譯文,原文見Schleiermacher, Friedrich Daniel Ernst: Vertraute Briefe über die Lucinde, in: Ders.: Schriften aus der Berliner Zeit 1800-1802,Walter de Gruyer·Berlin·New York,1988,S.186.
Schleiermacher, Friedrich Daniel Ernst: Vertraute Briefe über die Lucinde, in: Ders.: Schriften aus der Berliner Zeit 1800-1802,Walter de Gruyer·Berlin·New York,1988,S.84.
ebd.
Gutzkow, Karl: Vorwort, in: Schleiermacher, Friedrich Daniel Ernst: Schleiermachers Vertraute Briefe über die Lucinde, Hamburg,1835,S.XXXII.
Huch, Ricarda: Die Romantik, Berlin,2017,S.250.
ebd.S.176
ebd.S.172.
ebd.S.173.
Schleiermacher, Friedrich Daniel Ernst: Vertraute Briefe über die Lucinde, in: Ders.: Schriften aus der Berliner Zeit 1800-1802,Walter de Gruyer·Berlin·New York,1988,S.207.
ebd.S.208.
Huch, Ricarda: Die Romantik, Berlin,2017,S.182.
Schleiermacher, Friedrich Daniel Ernst: ?ber die Religion. Reden an die Gebildeten unter ihren Ver?chtern, in: Ders.: Schriften aus der Berliner Zeit 1796-1799,Walter de Gruyter·Berlin·New York,1984,S.212.
Schleiermacher, Friedrich Daniel Ernst: Lucinde.Eein Roman von Friedrich Schlegel, in: Ders.: Vertraute Briefe über Friedrich Schlegels Lucinde, Jena und Leipzig,1907,S.163.
Ohst, Martin: Schleiermacher Handbuch, Tübingen,2017,S.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