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志君
摘 要:從上世紀80年代以來,在“重寫文學史”的浪潮中“浮出歷史地平線”的沈從文,成了此次“再發(fā)現”的重要收獲,更是迎來了學術界對其研究的“黃金時代”。如果這些話語的直接動力和基本目標是“糾正”和“消除”之前“舊的文學史”中對沈從文及其作品的“誤讀”,完成對沈從文的“撥亂反正”,那么,從后殖民語境中觀照這些“再發(fā)現”中的話語,不難發(fā)現,這些話語闡釋中內隱的又是另一套對沈從文的“再次誤讀”,也許分析在沈從文“再發(fā)現”又“再誤讀”的悖論,可為當下在世界文化格局中,中國當代文學如何定位自己,如何表征自己提供經驗與警示。
關鍵詞:沈從文;再發(fā)現;后殖民;東方主義;中國形象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08-0-02
一、“再發(fā)現”之初的“再誤讀”:
沈從文的“再發(fā)現”無疑與上世紀80年代“重寫文學史”事件有重要關系。具體來講,海外學者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則直接推動了沈從文的“再發(fā)現”。在這部書中,著者依據其“新的標準”,把沈從文從文學史中的邊緣地帶推到了文學史的中心位置:“他認為中國現代小說家中,大概只有四個人憑著自己特有的性格和對道德問題的熱情,創(chuàng)造出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他們是張愛玲、張?zhí)旒?、錢鐘書、沈從文。”
可是,當我們質詢夏志清的“新的標準”就會發(fā)現,這標準本身就值得質疑:
通觀夏志清的全書,可以發(fā)現他的文學評價標準最重要的三點是:
1、“能否寫出人間永恒的矛盾和沖突,超越作者個人的見解和信仰?!?/p>
2、“一部文學史,如果要寫得有價值,得有其獨到之處,不能因政治或宗教的立場而有任何偏差。”
3、“優(yōu)美作品之發(fā)現和評審”
按照這三點標準.夏志清認為沈從文以“疏離”的姿勢,不受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想象,完成了“個人性的審美的”的書寫,于是,沈從文“就變得和近代西洋作家一樣,不再認為人了不起:人是渺小的,其命運是悲戚或充滿諷刺的?!敝链?,夏志清通過其對沈從文的“再解讀”完成了他對沈從文的再發(fā)現。
可是用后殖民主義理論觀照夏志清的“新標準”就會發(fā)現其充滿悖論及無效:如果之前的文學史中“魯高茅巴老曹”這種評價因為對“政治的意識形態(tài)”過分強調而“不具客觀性”,“沒有以審美的文學性”的標準評價文學本身,導致對沈從文及其作品的“誤讀”,比如之前文學史,對沈從文的批評集中在其政治立場的模糊,作品被批評為“幫閑文藝”,本人被稱為“反動文人”,那么在以夏志清的“新”標準,“純文學”的標準的衡量中,沈從文等“邊緣作家”的價值或地位大增,甚至顛覆原來的順序,這種“顛覆”性的“文學史的重寫”它的有效性也有待商榷:
“能否寫出人間永恒矛盾與沖突,”明顯是“西方中心主義”思維下,用西方“普遍人性”的標準檢驗“東方民族”的文學,其“文化特權”的意識形態(tài)代替“政治特權”的意識形態(tài)的標準所篩選出來的文學,也不是“不受意識形態(tài)”影響的“純文學”,所以沈從文的“再發(fā)現”之初,就被夏志清極其尾隨者納進“西方——東方”的二元對立中,從而一開始就走向了“再誤讀”歧路.
當然,筆者并不否認沈從文的再發(fā)現的價值與意義,只是沈從文文學作品的解讀不必得用用西方話語來闡釋,他的作品的文學價值與審美價值不必放在“明顯有權力指向的東西參照”的體系中才能獲得。
二、對“城——鄉(xiāng)”對照的“再誤讀”
眾所周知,沈從文以“鄉(xiāng)下人”的自我身份意識進行創(chuàng)作,所以在其文學作品中建構起了“都市——鄉(xiāng)村(湘西)”的參照體系,并且在這體系中,沈從文表現出了明顯的情感選擇——批判前者,贊美后者。而這選擇與主流的話語“文學現代化”明顯沖突:中國現代文學的開端五四新文學本身就是現代化的產物,而沈從文的“反城市化”論調明顯“不合時宜”,沈從文也正因之廣受批評:批評家“文化守成主義”,落后。
上述對沈從文作品中的“城鄉(xiāng)”對照的“誤讀”理應在沈從文的“再發(fā)現”過程中“清除”,于是我們看到很多論述開始對沈從文“城——鄉(xiāng)”對照體系進行“再解讀”:金介甫在其《沈從文筆下的中國》中“文化沖擊:沈從文的都市化與思鄉(xiāng)情緒”的這一章節(jié)就是對沈“城鄉(xiāng)對立”的“再解讀”的典型,
下面筆者就詳細介紹下金介甫是怎樣對其“再解讀”的:
首先,金介甫依據研究材料,建構起沈從文的“城鄉(xiāng)對立”:
在金的視角下“城——鄉(xiāng)”對立是沈從文本人“投入到現代都市懷抱的猶豫”與“思念家鄉(xiāng),尋找安慰”的敘事,(沈從文)把自己放進了這些作品中,再現了像他這樣一個農村青年孤身一人首次到陌生都市尋找出路時所遭遇的困境與憂傷,尋找安慰”。
為了鞏固其“城——鄉(xiāng)”建構的可信度,金介甫又結合沈從文的作品分析作為論據:首先,金介甫從沈從文的“都市小說”中歸納出幾近“原型”性的主人公形象:
“大多數(城市小說)圍繞著一個窮困的青年人展開,他聰明但不是大學生,往往是作家或退伍士兵,力圖對付北京冷酷的環(huán)境,他的社會櫥窗是他的較為富有的親戚朋友”
然后,金介甫又借描寫鄉(xiāng)村小說的《黎明》中“叔遠”來完成“鄉(xiāng)村=思鄉(xiāng)”的建構,論者認為“叔遠”在幾篇思鄉(xiāng)小說中都以講述者(沈從文)的童年朋友的身份出現,《黎明》中詳述“叔遠”從湘西到北京旅游的心情“少年人的鄉(xiāng)愁,呵,少年人不能載的鄉(xiāng)愁”
至此,金介甫完成了其對沈從文“城鄉(xiāng)對立”的“再解讀”:城鄉(xiāng)的對立是沈從文自己親身經歷的觀照,正如前文所述“沈從文把自己放進了這些作品中,再現了像他這樣一個農村青年孤身一人首次到陌生都市尋找出路時所遭遇的困境與憂傷,及思鄉(xiāng)尋找安慰”。
也許,金介甫刻意把“城鄉(xiāng)”對立的闡述下降到沈從文個人經驗,僅僅是作家個人經歷的描述,是為了避免在原有的“城——鄉(xiāng)”建構中“再解讀”時勢必會遇到城——鄉(xiāng),文明——自然,甚至現代化等等飽含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但這樣刻意“化大為小”,反而解構了沈從文在“再發(fā)現”過程中理應獲得的價值:“城市——鄉(xiāng)村”“文明——自然”的架構中,沈從文顛覆傳統(tǒng)“二元對立”組中前一項對后一項的優(yōu)越性,表現出對現代文明的反思和對歷史線性發(fā)展的質疑。
三、對沈從文“鄉(xiāng)土文學”敘事的“再誤解”
如果說夏志清《中國文學史》是從“世界文學的純文學”的標準,“去政治意識形態(tài)”來消除對之前文學史因為強調“政治因素”對沈從文的誤讀,從而為沈從文在中國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爭取席位,那么金介甫《沈從文筆下的中國》則針對消除之前文學史中對沈從文“鄉(xiāng)土文學”的批評與“誤讀”來完成對沈從文文學史地位的提高。
從前人論述中,之前文學史中對沈從文“鄉(xiāng)土(湘西)文學”批評集中在他的敘事范式與魯迅開創(chuàng)的“正統(tǒng)”鄉(xiāng)土文學的敘事范式不同:魯迅的鄉(xiāng)土中國存在“國民劣根性”急需“改造”“啟蒙”;而沈從文的“湘西鄉(xiāng)村”飽含“人性美”,需要張揚。對此,有些批評家批評他“寫的許多(鄉(xiāng)土)故事脫離了社會性質,美化了現實”。的確,時過境遷,這種批評“以魯迅為正統(tǒng)”的觀念在一定程度上確實對沈從文鄉(xiāng)土文學有“誤讀”,忽視了其應有的文學價值。為了“矯正”這一誤讀,金介甫《沈從文筆下的中國》對此做出了顛覆性的闡述,然而不能不承認它又是對沈從文“鄉(xiāng)土文學敘事”的“再誤讀”:
“沈從文的民族主義的自我意識,這一點同魯迅對照一下是有益的,魯迅那篇對他的醫(yī)學學生時代的有名介紹中講了他看到一組外國人拍下的中國人當麻木看客的攝影,于是覺得有必要醫(yī)治中國人的精神,我們能否這樣說,在西方影響之前,是沈從文代表了中國人的聲音,而魯迅的聲音則來自于一種外國觀點和外國影響下產生的自我意識本身”
明顯,論者持有的觀點是在強調魯迅“被西方人表征過的圖片”所激發(fā)下的民族意識是被動的,他看到的“國民劣根性”可能是“西方通過攝影表現出來”,因而質疑其“鄉(xiāng)土中國形象”的有效,同時強調沈從文的聲音才是真正“中國人”的聲音,沈從文看到的,展現出來的中國形象才是“真正的中國形象”。
從金介甫在同篇論述中的上述文字,我們不難置換出這樣一條他所謂沈從文是“真正的中國聲音”的邏輯:沈從文用“人種學現象”的視角“看”湘西,因此看到的,并在作品中展現的是“真正的中國形象”。
明顯,用“東方學”的知識稍微審視下這“人種學現象”的視角,就發(fā)現這視角有可能是“窺伺”“他者”的視角,雖然我們不能說沈從文最初的視角是他者化的視角,但在金介甫的置換中,他明顯以該視角“還原”沈從文鄉(xiāng)土作品中“真正的中國”。筆者的論據如下:
1、論者對沈從文描寫的“湘西世界”的鄉(xiāng)土作品的分析視角是“性”:評論《雨后》時引用的文字全是性的描寫,對《蕭蕭》的解讀是童養(yǎng)媳對“性”的顛覆;引用大量《野店》《旅店》中“性挑逗”的文字;更明顯暴露了論者對慣于用“性”的解讀沈從文文本的例子是論者對《八駿圖》中“大?!币庀蟮姆治?/p>
2、對“傳奇”和“儀式”的關注:
《龍朱》,《媚金·豹子·與那羊》及《月下小景》無疑是帶有傳奇性的小說,但論者關注的是傳奇中的“傳奇”:《月下小景》中“初夜儀式”,《龍朱》對儺祭儀式的考證等。
3、對民歌民俗的考證解讀
論者對于沈從文再現的“中國”關注最多的是民俗,論者不僅對文本中的湘西地區(qū)的各種祭祀,喪娶等習俗做了研究,更對文本中出現的民歌做了精密的考證及解讀。
在這里,不去質疑從民俗學專業(yè)角度對這些民歌進行分析的結論正確與否,但從以上的分析:論者從被“性”“奇觀”“儀式”包圍的湘西鄉(xiāng)村中還原出來的“中國形象”與“東方主義”視角下殖民者以對自身優(yōu)越性的假設為基礎,把東方視為“他者”的“西方想象的中國形象”并無二異,所以論者對沈從文“鄉(xiāng)土敘事”模式的“再解讀”流于“再誤讀”。
結論:
本文重點論述了在后殖民語境中,因為文化特權的存在,對沈從文“再發(fā)現”進行“再解讀”中出現的“再誤讀”,一如前文強調過的,筆者并不是要否定沈從文再發(fā)現的價值,相反沈從文文學的審美性,對“人性”的觀照,“城鄉(xiāng)對立”的敘事,建構了“湘西”獨特的“鄉(xiāng)村敘事范式”等都值得我們“再解讀”,筆者只是針對沈從文“再發(fā)現”過程中出現的某些過于“西方中心論”的行為做出提醒:在新的歷史語境下,學者在對任何作家或作品進行闡述時,都有必要質詢下自己所用話語的有效性,畢竟文化特權的意識形態(tài)會不知不覺的影響我們的話語,而這終會導致我們對文學史的重寫也好,對某作家的再發(fā)現也罷最終失效,使“重寫”之下的“再闡述”成為“再誤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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