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 亮
大英帝國由盛轉衰是英國現代主義文學產生和演變的重要背景,因此大部分英國現代主義作家“都與帝國,以及與帝國相關的‘英國性’有密切的關聯(lián)”(Childs, 2007: 63)。這種關聯(lián)在弗吉尼亞·伍爾夫身上有更加突出的表現,因為伍爾夫的整個家族與大英帝國有著非同一般的關系:她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曾參與過殖民地政策的制定;父親為帝國撰寫名人錄;丈夫倫納德·伍爾夫本身就是一位頗有成就的殖民地官員。作為一名女性作家,伍爾夫明確抗拒依托父權制的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但作為一名來自中上層社會的宗主國白人作家,伍爾夫對帝國又有一種天然和內在的認同。
薩義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中深入闡釋了英國文學經典與帝國的共謀關系,提出了著名的“對位閱讀”概念。他認為,帝國賦予英國作家一種全球視野,使他們在以宗主國為中心架構敘事的同時將視角延伸至海外領地,即“把為社會所需要和授權的故事空間安排在英國或歐洲,然后,通過編排、設計動機和故事的發(fā)展,把遙遠的或邊緣的世界……聯(lián)系起來”(薩義德,2003:70)。這樣,在他們的作品中就會出現一種“這里”與“那里”、“國內”與“海外”之間的空間張力。因此,對批評者而言,要挖掘這些作品的文化政治內涵,就需要將其“作為一個有對位形式的整體”來解讀(薩義德,2003:69),結合時代和創(chuàng)作背景洞察中心和邊緣對彼此的意義,以及這種編排和設置的深層動機。
薩義德雖然多以《董貝父子》《遠大前程》《名利場》和《曼斯菲爾德莊園》等英國十九世紀現實主義小說為例論述“對位閱讀”的必要性,但作為一種批評視角,“對位閱讀”同樣適用于英國現代主義文學。本文嘗試對《達洛維夫人》(MrsDalloway, 1925)這部經典現代主義作品進行“對位閱讀”,闡釋伍爾夫對英國帝國身份的文本再現。《達洛維夫人》一方面立足本土,基于倫敦構想英國民族身份;同時放眼海外,將位于帝都邊緣的殖民他者形象收編進來,繪制大英帝國版圖。它在“國內”與“海外”的空間張力中對英國帝國身份的彰顯,表明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對英國現代主義作家的滲透和操控,具有鮮明的時代性,展現了伍爾夫文學創(chuàng)作的歷史語境和政治意蘊。
說起《達洛維夫人》,讀者恐怕最先想到的是“意識流小說”,但這部作品還有一個著名的標簽,那就是“倫敦小說”。不同于喬伊斯和勞倫斯等常年旅居海外的英國現代作家,伍爾夫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倫敦度過,她的大部分作品也都圍繞倫敦來架構,具有鮮明的本土色彩?!皞惗匦≌f”這種說法還暗示,除了個體意識,《達洛維夫人》還關乎集體和公共身份。正如著名學者特里·伊格爾頓(2004:321)所指出的,伍爾夫的作品中“有一種強烈的向群體和集體靠攏的沖動”。
《達洛維夫人》雖然是一部聚焦個體意識活動的現代派小說,卻內含對集體和公共身份的指向。小說一方面對白金漢宮、圣詹姆斯宮、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圣保羅大教堂、皮卡迪利大街和攝政公園等標志性城市景觀進行細致描摹,全景展現倫敦的風貌,營造“一種能強烈引起人們集體認同和文化記憶的‘傳統(tǒng)’氛圍”(魏小梅,2012),同時以外在景物為媒介將處于不同空間的人物思想活動串聯(lián)起來,突出他們的相關性。小說描寫一輛汽車穿過熙攘市區(qū)的經典場景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隨著汽車的行進,無論是花店里的達洛維夫人,還是圣詹姆斯大街上的過客,抑或是在白金漢宮等候的人群,都因為對車內神秘人物的揣測和對英國皇室的想象而與彼此發(fā)生關聯(lián)。達洛維夫人猜測車里坐的是王后,并由此想到在白金漢宮舉行的皇家宴會;圣詹姆斯街上的行人也被這個莊嚴和威儀的場面所感染和震懾,“本能地感覺到正有大人物從此處經過,其永恒的高貴氣質散發(fā)出的微光照耀在他們身上,就像照在克萊麗莎·達洛維身上一樣”(Woolf, 1999: 23);聚集在白金漢宮前的民眾目睹此景更是難掩興奮,浮想聯(lián)翩,“想到王室在看著他們,王后低頭致意,王子在敬禮;想到神賜予國王們的天堂般的生活、王室侍從和深深的屈膝禮,以及王后從前的玩偶之家”(Woolf, 1999: 24)。而就在這陣騷動漸漸退去時,上空出現的飛機再次引起喧囂,剛剛還在注視汽車的眾人又將目光投向天空,飛機的轟鳴聲傳進了“在林蔭大道、格林公園、皮卡迪利大街、攝政街和攝政公園的所有人的耳朵里”(Woolf, 1999: 27)。
發(fā)生在攝政公園的一幕具有類似的效果。小說既以全知視角呈現沃爾什意識活動,又以有限視角描述外部環(huán)境:“他還在想,打著哈欠,開始注意到——除了那些松樹以外,攝政公園跟他兒時記憶中的沒什么兩樣——或許會有些修修補補——小埃莉斯·米切爾一直在撿鵝卵石,好豐富她和哥哥正在收集的放在育兒室壁爐臺上的鵝卵石堆,就在此時,她突然將一把石頭放到保姆的膝蓋上,倏地跑開,撞到一位女士的腿上。彼得·沃爾什大笑起來”(Woolf, 1999: 84)。從后面的講述得知,這位“女士”就是坐在另外一處的塞浦蒂默斯夫人雷齊婭,敘事者沒有直呼其名,而以“女士”代稱,是典型的有限視角敘事,說明這是沃爾什眼中看到的景象。小說之后又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呈現了雷齊婭所看到的沃爾什:“這個小孩徑直跑回保姆那里,雷齊婭看到保姆放下手中的毛線活,訓斥她,安慰她,一旁面善的男子把表給她讓她打開,哄她開心——為什么她就沒人保護呢?為什么不留在米蘭?為什么要飽受煎熬?為什么?”(Woolf, 1999: 85)通過轉換敘事視角,借助“第三方”人物,小說將沃爾什和雷齊婭這兩位原本互相獨立、互不相干的人物聯(lián)系在一起。
希利斯·米勒(1986:172)在解讀《達洛維夫人》時指出:“外部世界的實物統(tǒng)一了不同人物的思想,因為盡管每個人都沉浸在他或她自己的想法,以及他或她對外部物體的個人回應中,但這些迥異的頭腦可以對同一件事情做出回應,不管這些回應是多么不同,……至少從這個方面講,我們都生活在一個世界中”?!哆_洛維夫人》中的倫敦仿佛具有一種強大的向心力,原本毫無干系的人物都被一條無形的線串聯(lián)起來,聚攏成一個整體。又比如,在達洛維夫人對生命的沉思中,樹木被賦予人性,樹木的枝葉延展象征著生命的綿延和人與人之間的心性相通:“……在倫敦的街道上,不知怎地,在這兒,在那兒,在世間萬物的沉浮中,她活了下來,彼得活了下來,活在彼此的生命里。她確信自己是家鄉(xiāng)樹木的一部分;是那座難看和破敗的宅子的一部分;是一些她從未遇到過的人的一部分;她像薄霧一樣在她最熟悉的人中間蔓延開來,他們用枝干將她托起到,就像她看到那些樹木托起薄霧一樣,但她自己的生活,她自己,卻總是延伸得那么遠”(Woolf, 1999: 11)。而當另外一處的塞浦蒂默斯仰望天空,注視那架盤旋的飛機時,同樣借助象征交融和溝通的人性化的樹木來表達對生命的體驗和感悟:“……榆樹的興奮之情此起彼伏,它們所有的葉子都在這種情緒的波動中閃閃發(fā)光,忽明忽暗,從藍色到一朵空心浪花的綠色,像馬頭的鬃毛,似貴婦的羽飾,它們如此得意和華麗地舞動著,都快讓他瘋狂了。但他不會瘋掉。他將閉上雙眼,不再多看。但它們在召喚;葉子還活著;樹木還活著”(Woolf, 1999: 28)?!哆_洛維夫人》挖掘出人物潛意識中共享的象征和意象,將其作為紐帶,使處于不同空間,甚至從未謀面的人物存在于彼此的意識中,產生一種共時性存在的關系:“他們沒有共同的個人歷史;他們從不相遇,也從未遇見過。他們分屬不同的社會階層,幾乎沒有讀過同樣的書,但他們都被深深地嵌入公共歷史——剛剛過去的戰(zhàn)爭、更為悠久的英國社會分化史,以及持續(xù)存在的變化中的倫敦”(Beer, 1996: 54)。
進一步看,《達洛維夫人》依托倫敦對集體和公共身份的想象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對英國民族身份的構想?!艾F代主義對城市的興趣,就像《達洛維夫人》對倫敦的描寫所表現的那樣,讓都市環(huán)境可以被更加廣泛地用作一種英國民族身份的語言”(Kalliney, 2006: 34)。本尼迪克特·安德森(1983: 15)指出,民族是一種“想象的共同體”,而“它之所以是想象的,是因為即便是最小的民族中的成員,也不可能認識、遇見,甚至聽說過他們的大多數同胞,但他們相互聯(lián)結的意象卻存在于每一位成員的腦海中”?!哆_洛維夫人》在不同人物之間建立聯(lián)結,使他們滲透于彼此的意識中,其實就是對民族這種想象性特質的文學表述?!霸凇哆_洛維夫人》中,倫敦川流不息的日常生活和自由進出城市空間的人物的相互關聯(lián),說明……在‘英國性’的中心有一種目的感和秩序感”(Auster, 2005: 60)。因此可以說,隱含在小說所刻畫的個體群像背后的是一個集合個體意識、體現強大凝聚力和整合力的民族形象。《達洛維夫人》精心布局,創(chuàng)造出一個同質和自足的國內空間,大本鐘一輪又一輪的聲波好似一支支穩(wěn)定劑,將形形色色的人物統(tǒng)攝于一種有機和連貫的英國身份。
薩義德(2003:104)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中的一個重要觀點是:“十九世紀中葉的所有主要英國小說家都接受了全球化的世界觀。他們無法(基本上沒有)忽視英國的力量在海外的巨大觸角”。這種世界觀顯然也傳承到現代主義作家那里。伍爾夫雖然將其大部分小說的背景設在英國,但并沒有把眼光局限在本土,而是勾畫出一個以英國為中心、收納各種異域元素和他者形象的帝國版圖。和薩義德運用“對位閱讀”所分析的《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的安蒂瓜一樣,伍爾夫以英國為背景的小說中不斷出現的殖民地和異域文化形象也是對帝國政治的美學處理,以及對特殊歷史時期地緣政治的文化表述,同時也是伍爾夫書寫英國民族身份的重要策略?!啊褡濉且粋€關系詞;一個民族的存在在于它不同于其他的民族?!褡鍥]有本質的或內在的特征;每個民族都是一種話語構成,它的身份在于它與他者的不同”(王逢振:2010:117),這正是《達洛維夫人》所表達的。它從本土視角出發(fā)構建的英國共同體只是其想象和書寫英國民族身份的一個方面——它對“英國性”的再現與其說是通過聚焦英國實現的,不如說是在英國與“非英國”之間的對立中完成的。
細讀《達洛維夫人》不難發(fā)現,這部作品富含“在其英國國內背景中運作的關于運動的抒情性隱喻和有關旅行的多重主題”(Lamont, 2001)。小說不僅花大量筆墨表現人物在英國國內不同方位和地點之間穿行,而且注重展現他們在不同國家間的旅行,刻畫了一批移居(或暫住)英國的外國人或有異域旅行經歷的英國人形象。比如婚后跟隨丈夫塞浦蒂默斯來英國生活的意大利人雷齊婭、因為叔叔的關系從愛丁堡來倫敦謀職的愛爾蘭人梅茜·約翰遜,以及達洛維夫人的姑媽、有豐富異域旅行經歷的海倫娜,等等。這些人物形象說明,小說所聚焦的英國國內空間并不是一個封閉的空間,而是一個與非英國世界緊密相關、處于二十世紀初世界地緣政治體系中的開放空間,體現了帝國賦予英國作家的全球視野。在所有此類人物中,僑居印度的英國人彼得·沃爾什又具有特殊的地位和作用,他引入的異域背景一方面為書寫英國民族身份提供了一個可供參照的文化他者,同時凸顯了英國的帝國身份。
沃爾什身上集中體現了宗主國與殖民地“文明”與“原始”、“先進”與“落后”之間的對比和反差,可以說是大英帝國殖民統(tǒng)治的縮影。“雖然年輕的時候叛逆和反政府,離開英國去印度尋找屬于自己的地方”,但沃爾什“還是回歸‘家園’,與他曾經愉快地留下的那些熟悉的舒適感和‘英國性’的象征重新發(fā)生關聯(lián)”(Auster, 2005: 60)?;貒螅粼谖譅柺采砗蟮氖怯《鹊摹捌皆?、山脈和肆虐的霍亂”,他置身其中的英國則是文明和秩序的象征,倫敦的成就“對他來說就像私人信物那樣親近;他有時會為英國感到驕傲,為男管家、產自中國的小狗和生活無憂的女孩感到驕傲”(Woolf, 1999: 71)。印度的愚昧、平庸和混亂映襯了倫敦優(yōu)越、安定和富足的帝都生活。走在攝政公園里,沃爾什回味和享受返鄉(xiāng)后陡增的優(yōu)越感和認同感:“時隔五年回到英國,真有意思,一切都讓人眼前一亮,好像第一次見到一樣,至少最初幾天是這樣的;戀人在樹蔭下拌嘴;家庭生活在公園里隨處可見。倫敦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讓人如癡如醉——柔和的遠景,絢麗斑斕;從印度回來后,翠綠的景象和文明的氣息更顯美好,他漫步走過草地,心里想著”(Woolf, 1999: 92)。
“印度……向來是西方構想神秘、墮落和無意識性沖動的參照,所使用的表述往往強調其‘不可理解性’,并由此增加了它作為一種能夠產生無限意義的‘符號’所具有的能量”(Attridge, 2003: 140)。對英國而言更是如此:“帝國的任何一部分都沒有像印度那樣牢牢地俘獲了英國的想象力”(Crane, 1992: 3)。隨著印度在大英帝國版圖中的分量日益加重,英國對印度的想象和書寫在十九世紀進入系統(tǒng)和規(guī)?;l(fā)展階段。在這一時期,印度形象頻繁地出現在各種體裁的文學作品中。游記和探險小說自不必說,即便是在像奧斯丁的《理智與情感》、勃朗特的《簡·愛》和蓋斯凱爾夫人的《克蘭福德》這類專寫英國、地域特征明顯的作品中,印度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存在(Crane, 1992: 4)。進入二十世紀,英國文學對印度的再現力度穩(wěn)中有升,最終在《印度之行》中達到頂峰??梢钥闯觯跁鴮懹《冗@個問題上,《達洛維夫人》表現出類似《印度之行》的殖民主義意識,表達了“一種維持那些塑造帝國、‘英國性’和男性氣質的意識形態(tài)的迫切需要”(Peach, 2000: 92)。小說對印度的負面呈現暗含對西方和東方文化優(yōu)劣和主從權力關系的無意識判斷,體現了一種西方文化價值觀主導下的東方主義心態(tài),表達了借助異域反襯家園文化優(yōu)越性的身份認同欲望,以及與此密切相關的具有豐富地緣政治暗示的特定歷史時期民族國家間的權力制衡。
英國對印度的書寫是英印權力關系的文化折射,英國大部分關于印度的文獻是由來自特定社會階層的英國人創(chuàng)造的,他們“認同主導的民族信條,相信自己社會秩序的優(yōu)越性,對西方文明抱有堅定的信念”(Parry, 1998: 30)。作為倫敦精英知識分子團體——布魯姆斯伯里集團的重要成員,伍爾夫在《達洛維夫人》中對印度的丑化和扭曲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必然,反映了殖民主義語境中英印兩種異質文化和社會形態(tài)之間的內在對立和不可通約:“從一開始,英印關系就是不同哲學體系、認知傳統(tǒng)、倫理教條和社會形態(tài)之間的對立,它們的差別太大,所以很難發(fā)自內心地認同彼此;在帝國統(tǒng)治的語境中,英國不可能包容地對待印度的準則,也不可能同情地探究其理念”(Parry, 1998: 30)。
其實,作為一部創(chuàng)作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英國文學作品,《達洛維夫人》中印度的負面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映射了當時的英印關系。1919年4月13日,英國殖民當局血腥鎮(zhèn)壓了阿姆利則市印度民眾的和平集會,導致數百人身亡,上千人受傷,制造了駭人聽聞的“阿姆利則慘案”,成為后來甘地領導的全國性非暴力不合作運動的導火索。慘劇發(fā)生后,雖然英國對印度的殖民統(tǒng)治受到廣泛質疑和譴責,但英國殖民者似乎并沒有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而是“以更加挑釁的姿態(tài)重申他們的權力”(Parry, 1998: 44)。這在二十年代英屬印度殖民地官員中有突出的表現。曾任殖民地稅務部和農業(yè)部副部長的埃文·麥科諾基爵士(Sir Evan Maconochie)在回憶錄《我在英屬印度的生活》(LifeintheIndianCivilService,1926)中為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辯護:“我們不需要為我們在印度的狀態(tài)道歉,也無須迎合那些想法古怪的人道主義者的態(tài)度,他們毫無歷史常識,認為我們的印度帝國是一種罪行,只注意到我們在一個不怎么光彩的年代里那些成問題的做法,卻忽略了他們數以億計的同胞如何從水深火熱中被拯救出來,以及我們開創(chuàng)的和平和繁榮的局面”(Parry, 1998: 45);另外一位殖民地高官、曾任孟買高等法院大法官的貝內特·考爾克拉夫特-肯尼迪(Bennet Calcraft-Kennedy)在《迷失的統(tǒng)治》(TheLostDominion, 1924)一書中以更加強硬的語氣表達了類似的觀點:“我們的使命是一種崇高和神圣的使命。我們是作為基督教和文明力量的代表來治理印度的。我們代表基督和愷撒幫助這片土地對抗?jié)衿藕凸ā!覀円阎笓]和管理權緊緊握在手中,因為工匠必須相信自己的工具。如果你煽風點火,你將受到懲罰;如果你鼓動叛亂,你將被關進大牢;如果你暗殺報復,你將被處以絞刑;如果你揭竿而起,你將必敗無疑”(Parry, 1998: 45-46)。印度雖然想竭力掙脫帝國的殖民統(tǒng)治,但曾經不可一世的世界殖民霸主顯然不會輕易放手,英印之間這種劍拔弩張的對抗關系是《達洛維夫人》中歌舞升平的倫敦中上階層生活表象下一股重要的暗流:沃爾什去參加達洛維夫人宴會的一個目的是想了解英國政府準備如何對付印度;在達洛維夫人的宴會上,英國首相和布魯頓夫人私下里討論印度事務。因此,“盡管《達洛維夫人》的講述范圍從未真正超出英國,但我們會經常被提醒注意到這個國家在海外的殖民活動,及其對二十世紀初國內英國人的影響”(Auster, 2005: 36)。
薩義德(2003:102)發(fā)現,在英國十九世紀小說中,“英國社會、政治和道德方面被非常細致入微地繪制出來,在它的邊緣上有一系列海外領地與其相連?!吘夘I土可以在小說家的筆下被隨心所欲地利用,通常是為了移民、斂財、流放犯人之類的相對簡單的目的”?!哆_洛維夫人》中的印度正是這樣一個被隨意利用的異域空間,它不僅是沃爾什在國內遭遇愛情挫折后尋找慰藉的場所,也是海倫娜海外采風和布魯頓夫人域外考察的對象。而相對于印度,被一筆帶過的帝國自治領加拿大,更是為薩義德的觀點提供了直接例證:小說特別提到,布魯頓夫人一直在醞釀“一個計劃,將出身體面家庭的青年男女移民至加拿大,把他們安置好,讓他們在那里有一個良好的發(fā)展前景”(Woolf, 1999: 141)。而這處細節(jié)也有明確的現實指涉。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是英、加關系的敏感期,雖然大英帝國的衰落加速了加拿大的獨立進程,但加拿大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對帝國仍有很強的依賴性,離真正意義上的獨立尚有一段距離。二十年代的加拿大政客認為,加拿大“作為偉大皇權的一部分而不是在陌生的北半球與美國北部隔離的前殖民地,會在國際上有更大的發(fā)言權”(博斯韋爾,2012:279)。
無論是印度還是加拿大,《達洛維夫人》的處理方式都精準地表達了薩義德在十九世紀英國現實主義文學里讀出的體現“‘國內’與‘海外’之間的關系”的“英國思想”。也就是說,在這些作品中,英國總是被“審視、評價、宣傳,而‘海外’則只被簡單地提及,沒有給予它倫敦、鄉(xiāng)間或曼徹斯特和伯明翰這樣的北方工業(yè)中心所獲得的那樣的重視”(薩義德,2003: 98)。除印度和加拿大外,愛爾蘭、南非、緬甸和錫蘭等帝國殖民地也被以不同方式順帶提及,小說對它們的簡單處理與對英國本土的細致刻畫形成鮮明反差,正是在這種反差中,小說建構了一個以倫敦為中心、呈輻射狀廣闊的帝國主義權力關系網絡。用艾勒克·博埃默(1998:162)的話說,《達洛維夫人》“準確地再現了以宗主國為中心的帝國版圖和支撐這種排他性卻又基本上無法看到的邊緣地區(qū)”。
薩義德認為“現世性”(worldliness)是文本的主要存在方式,無論怎樣的文本,“即使以最精致化的形式出現,也總是羈絆于境況、時間、空間和社會之中——簡言之,它們是在世的,因而是現世性的”(薩義德,2009:56)。休·托馬斯(2008: 2)在對《簡·愛》的后殖民解讀中闡發(fā)了薩義德的“現世性”概念,指出“現世批評是一種研究、閱讀和分析策略,把文本與其‘地域’和‘具體的’歷史語境關聯(lián)在一起。這種策略致力于定位和確定作者的歷史意識,以及他們賦予人物的歷史意識,揭示塑造這種意識的方式”。薩義德的“對位閱讀”就是對其“現世批評”理念的具體實踐,其意義在于從帝國主義和對帝國主義的抵抗兩種進程挖掘出歐洲經典文本中被排斥的東西,“讓沉默、邊緣化或被意識形態(tài)扭曲的歷史文化浮到表層,走到前臺,發(fā)出聲音”(陶家俊,2006)。但因為只關注英國現實主義文學,薩義德“對位閱讀”的視閾是有一定局限性的。
本文將“對位閱讀”運用于英國現代主義文學,拓展了薩義德后殖民理論的批評空間,為其適用性提供了更加多元的文本例證。對伍爾夫的創(chuàng)作進行“對位閱讀”,揭示了出現代主義美學革新背后的政治意圖,豐富了經典現代主義文學的闡釋維度。在“對位閱讀”觀照下,追求藝術自覺,極具先鋒和精英傾向的伍爾夫的文學創(chuàng)作表現出強烈的現實指涉和介入性,即一種對與帝國密切相關并體現帝國殖民意志的民族身份的建構。作為英國民族身份的意識形態(tài)表述,“英國性”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殖民主義話語。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到二戰(zhàn)前是“英國性”的去穩(wěn)定化發(fā)展階段:一方面,大英帝國在“新帝國主義”瓜分世界的狂潮中不斷擴大競爭優(yōu)勢,鞏固自己的世界殖民霸主地位;另一方面,在美、德等新興帝國的沖擊下,老邁的帝國又表現出明顯的衰退跡象,開始走下神壇,歸于平庸?!哆_洛維夫人》中的英國帝國形象充分展現了“英國性”的殖民主義話語特征,具有鮮明的時代性:它既是對大英帝國殖民擴張的文化呼應,也是帝國走向沒落的時代背景下宗主國作家調用的自我保護策略,是“出于防御帝國的衰退可能會造成的威脅,而對與不列顛帝國主義密切相關的英國身份的歷史性強調”(Auster, 2005: 16)。對于一位生活在一個走向沒落的大英帝國的英國現代主義作家來說,通過文學想象重建帝國權威,進而獲得身份認同和歸屬感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必然,這是伍爾夫創(chuàng)作的重要動因,也是其作品文化內涵的一個重要面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