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相宜
摘要:婚姻關系之外的第三人是否應對他人婚姻、家庭負有尊重的義務,法律態(tài)度不甚明朗。對第三人而言,《婚姻法》未規(guī)定第三人尊重他人婚姻之義務,第三人無需承擔《婚姻法》上的責任。然而第三人干擾婚姻關系,破壞婚姻存續(xù)的基礎顯然是具有違法性的。認定第三人干擾婚姻關系侵害受害配偶一方的身份權益在邏輯上難以證成。第三人嚴重干擾婚姻關系的行為是對婚姻中個體基于婚姻而豐富發(fā)展的(一般)人格權益的侵犯,應當承擔侵權責任。
關鍵詞:婚姻關系 第三人 侵權責任 一般人格權
第三人干擾婚姻關系的民事責任問題是民事法律及其司法實踐中的經典難題?!痘橐龇ā芬?guī)定夫妻雙方互相負有忠實義務,然而婚姻關系之外的第三人是否應對他人婚姻、家庭負有尊重的義務,法律態(tài)度則不甚明朗?!痘橐龇ā返?6條規(guī)定了離婚時無過錯配偶一方的損害賠償請求權,但是《婚姻法司法解釋(一)》第29條將責任主體限制為有過錯配偶一方,排除了無過錯方對第三人的請求權。第三人是否應當承擔侵權責任,理論爭議不斷并影響到實務上的裁判。
對于這一問題,理論上主要有肯定侵權說和否定侵權說。持肯定說的學者認為第三人干擾婚姻關系應當承擔侵權責任,但因對第三人侵犯婚姻關系中何種權利的判斷不同,出現(xiàn)了“配偶權說”[1]、“人格尊嚴說”[2]、“名譽權說”[3]、“身份利益說”[4]。持否定說學者則從社會觀念的變化、人格自由的張揚和保護、身份權的私密性及非絕對權屬性等多種角度否定第三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5]
實務上則出現(xiàn)相似情形下的不同判決,有法院認為第三者與婚姻中的一方重婚構成對受害方合法權益的侵權,應依承擔侵權責任,但未明確是何種權益。[6]有法院認為第三人干擾婚姻關系構成對一方人格權的侵犯。[7]也有法院認為第三人并非干擾婚姻關系中承擔賠償責任的主體,第三人干擾婚姻關系非法律調整范疇,屬于道德調整范疇。[8]
本文試圖依托我國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通過利益平衡的方法區(qū)分第三人是否承擔責任,以試圖界定第三人行為的界限,并運用法律解釋學方法尋求現(xiàn)行法律下請求權的基礎規(guī)范。為達上述目的,筆者認為須從下述三個層次展開論述:(1)因婚姻、家庭而生之人身權益應否受侵權法保護;(2)第三人干擾婚姻關系之侵權責任的責任基礎;(3)受害配偶一方的可能享有請求權的情形。
一、婚姻法規(guī)范上的婚姻關系與第三人
婚姻,乃男女以終生共同生活之目的結合為一體。[9]法律中的婚姻關系,包括財產和身份上的法律關系,統(tǒng)稱為婚姻內部關系;除婚姻內部關系外,婚姻還可能對外發(fā)生法律效果。[10]就婚姻內部關系言,我國《婚姻法》及其司法解釋多規(guī)定財產性權利義務,鮮有規(guī)定人身權利義務。筆者認為,根據(jù)婚姻關系的性質,同居義務應當是夫妻雙方的本質義務。但是2001年《婚姻法》修訂時,該義務未被立法者采納。[11]《婚姻法》第4條所明言的夫妻忠誠義務也僅被看作是倡導性規(guī)定。[12]此種差別化立法格局與身份義務的不可強制性有關。一般認為,現(xiàn)代婚姻法秉持個人主義婚姻觀,當一方當事人不履行人身義務時,配偶一方難以訴請另一方履行。[13]對于男女之間私密的情感問題,外在的強制力無必要也無效。
人身義務雖不能強制,但違反該義務可能產生法律上的效果。如《婚姻法》46條將“重婚”與“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列為離婚損害賠償?shù)那樾沃?,此兩種情形實質上是過錯配偶違反忠實義務所產生的法律后果。再如人身義務的違反可能產生夫妻感情破裂的表征從而產生離婚效果,如長期拒絕履行同居義務也有可能被法院作為夫妻感情確已破裂的證據(jù)。[14]
第三人系屬婚姻關系外部,而我國《婚姻法》在婚姻的外部效果問題上沒有法條與人身權利義務相關,所明確規(guī)定的婚姻外部效果主要指夫妻共同債務的負擔。換言之,從婚姻法上,我們很難得出婚姻關系之外的第三人對婚姻整體和婚姻中的個體負有某項絕對性義務。盡管剛通過的《民法總則》第112條明言自然人因婚姻、家庭關系等產生的人身權利受法律保護。然而所謂權利系指既成法律體系所明確的權利。[15]而我國民事實體法并沒有創(chuàng)設一個建立在婚姻關系之上的絕對性權利。
綜上,我國《婚姻法》并沒有賦予夫妻強制性的身份權利,所謂的婚姻義務并不可產生婚姻法上的強制執(zhí)行效果,但是身份義務的違反則有可能產生法律上的不利效果。對第三人而言,《婚姻法》未規(guī)定第三人尊重他人婚姻之義務,第三人無需承擔《婚姻法》上的責任。然而第三人干擾婚姻關系,破壞婚姻存續(xù)的基礎顯然是具有違法性的,其是否可以通過《侵權責任法》進行制約仍有待討論。
二、身份權益之嘗試
有學者主張第三人干擾婚姻關系侵犯了他人基于婚姻關系而享有的身份權益。[16]但《侵權責任法》中并未明確列舉基于婚姻關系的身份權益,這是因為身份平等觀念漸入人心后,基于身份而享有身份利益不再被認為具有天然合理性,男女的結合也不再被認為會消滅男女的部分人格屬性,婚姻當中的男女仍然是獨立的個體。
在民法領域,身份權的性質、概念及其基本內容難以確定,甚至難以與人格權相區(qū)分。[17]因此,身份權益很難取得像人格權益那樣在侵權法上的同等對待地位?!肚謾嘭熑畏ā返?條雖將民事權益納入侵權法的保護范圍,但是在其所明確列舉的民事權利類型中,僅明確提到監(jiān)護權、繼承權,未包括典型的婚姻身份權利。此種規(guī)定的現(xiàn)狀使得《侵權責任法》第2條“等人身、財產權益”及第22條“人身權益”是否將包括婚姻權益在內的身份權益包涵在內疑問。
其問題在于身份權益的模糊性決定了其無法通過侵權法予以保護,現(xiàn)代婚姻法并不承認男女因婚姻關系的結合而彼此享有一個對世性的對人權,否則就是變相承認了男女不平等時代的夫權和男女一方對另一方的人身控制。而在基于血緣關系產生的親子關系中,子女雖然具有完全的人格,但其行為能力受限,有賴于監(jiān)護人之輔助來實現(xiàn)其人格發(fā)展,監(jiān)護權有對世性對人權的表征,侵權責任法明確將其列為保護客體有法理支撐。
而就婚姻關系而言,既然婚姻關系當中的個體是獨立的,那么婚姻對外關系應從個體之間關系的角度考察。由此觀之,認定第三人干擾婚姻關系侵害受害配偶一方的身份權益在邏輯上難以證成。
三、人格權益之證成與請求權選擇
(一)人格權益之證成
鑒于以身份權益作為保護客體路徑難以證成,遂有學者從一般人格權益角度試圖規(guī)制第三人干擾婚姻關系。對于那些選擇婚姻作為生活方式的人士而言,婚姻發(fā)展了個體人格,是個體實現(xiàn)其自我人格的重要途徑,家庭往往影響個體的人格發(fā)展,第三人干擾婚姻關系實質上妨礙了第一人人格的自我實現(xiàn),是對第一者人格權益的侵犯。
有學者認為此項人格權系名譽權,然而名譽權侵權,主要指侵權行為導致一個人的社會評價降低,而在第三人干擾婚姻關系場合,受害配偶的社會評價通常并不會降低,而是第三人與加害配偶一方的社會評價會降低。加害配偶感到的通常不是社會評價遭降低后的痛苦,而是被背叛和欺騙后的憤懣、羞辱與痛苦。
筆者更贊同用一般人格權甚至人格尊嚴來解釋,干擾婚姻關系對受害配偶人格權的侵害具體是指“對配偶作為人的尊嚴和私人領域的侵害”。學界對此的主要質疑是,此種所謂人格損害似乎以身份關系為媒介,諸如戀愛、同居關系中,也會發(fā)生第三人干擾的情形。筆者以為夫妻關系存在本身雖并未使夫妻產生可強制執(zhí)行的身份權益,但卻可豐富和發(fā)展雙方的人格權益內容,而這一豐富后的人格權益是選擇婚姻作為其生活方式的個體實現(xiàn)其自我人格必不可少的權益內容,法律應予保護。因此,以一般人格權益為保護客體的路徑似乎更為合理。
(二)請求權選擇
就請求權規(guī)范基礎的選擇上,《侵權責任法》第2條列舉了大量的具體人格權,基于法律解釋的同一性評價,使得一般人格權納入《侵權責任法》第2條“等人身、財產權益”從而受侵權法的保護并無不當。
具體而言,《侵權責任法》第6條、第22條、《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1條可以作為第三人承擔侵權責任的請求權基礎規(guī)范。由于一般人格權特別是人格尊嚴尚未權利化,因此在侵權的認定中,應從嚴認定,當事人的侵權行為必須要達到“違反社會公共利益、社會公德”的程度??紤]到法體系上的協(xié)調性,行為后果上須達到甚或高于《婚姻法》第46條所列舉的重婚、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兩種情形的程度。
四、結語
男女因婚姻的結合并不意味著個人獨立意志的喪失,配偶身份的存在并不會產生實質性的身份義務,婚姻中的個體仍然有其人格自由展示的空間。但婚姻集本身會豐富和發(fā)展婚姻中個體的人格權益,作為精神港灣的婚姻家庭仍具有重要意義,法律應予以保護。
第三人嚴重干擾婚姻關系的行為是對婚姻中個體基于婚姻而豐富發(fā)展的(一般)人格權益的侵犯,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其責任基礎是《侵權責任法》第6條、第22條及《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1條。為防過分限制一般人之行為自由,責任的構成需強調行為本身需達到“違反社會公共利益、社會公德”程度,并在行為后果上應等于甚至嚴于重婚和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兩種情形,以達法律評價上的同一性。
注釋:
[1]參見朱曉峰:“配偶權侵權的賠償責任及正當性基礎”,載《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網絡版)》2018年5月27日;曾祥生:“論配偶權的侵權責任保護”,載《法學評論》2014年第6期;楊立新:《親屬法專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39頁;余延滿、張繼承:“試析配偶權的侵權行為法保護”,載《江西社會科學》2008年第2期。
[2]參見覃有土、陳有萍:“侵犯婚姻關系之訴探析”,載《法學家》2004年第3期。
[3]參見前注[5],覃有土、陳有萍文;楊立新:“論妨害婚姻關系的名譽損害賠償”,載《河北法學》1988年第6期。
[4]參見張紅:“道德義務法律化—非同居婚外關系所導致之侵權責任”,載《中外法學》2016年第1期;盧志剛:“干擾婚姻關系之精神損害賠償”,載《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12年第2期;于曉:“干擾婚姻關系之精神損害賠償救濟”,載《東岳論叢》2011年第1期。
[5]參見冉克平:“論配偶權之侵權法保護”,載《法學論壇》2010年第4期;周安平:“性愛與婚姻的困惑—“第三者”民事責任的理論與現(xiàn)實之探討”,載《現(xiàn)代法學》2001年第1期;李銀河:“中國當代性法律批判”,載《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 年第1期。
[6]參見深圳市羅湖區(qū)人民法院(2014)深羅法民一初字第745號判決書。
[7]參見上海市徐匯區(qū)人民法院(2011)徐民一(民)初字第1054號。
[8]參見太原市尖草坪區(qū)人民法院(2016)晉0108民初237號判決書。
[9]史尚寬:《親屬法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97頁。
[10]參見(德)迪特爾·梅迪庫斯:《德國民法總論》,邵建東譯,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61頁。
[11]余延滿:《親屬法原論》,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226-227頁。
[12]《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第3條:“當事人僅以婚姻法第四條提起訴訟,人民法院不予受理;已經受理的,裁定駁回起訴。”
[13]杜萬華,程新文,吳曉芳:“《關于適用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三)》的理解和適用”,載《人民司法》2011 年第 17 期。
[14]參見長沙縣人民法院(2014)長縣民初字第1564號判決書;霞浦縣人民法院(2014)霞民初字第2396號判決書。
[15]參見王澤鑒:《侵權行為》(第三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01頁。
[16]參見注4張紅文;注4于曉文。
[17]郭明瑞:“人身權立法之我見”,載《法律科學》2012 年第 4 期。
(作者單位:洛陽市第一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