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梅,羅 毅
(四川文理學院外國語學院,四川達州635000)
在人類的漫長歷史中,身體一直被置于一個無關緊要的位置。西方古代哲學家們認為身體是阻礙人類精神發(fā)展的物質,“身體對于知識、智慧、真理來說都是一個不可信賴的因素,身體是靈魂通向它們之間的障礙”。[1]2從柏拉圖開始,身體就被貶損、被污名為意識的包袱,淪為一種無活力的物質,本身沒有意義。笛卡爾認為身體是感性的,精神才是理性的。身體只是一個生殖的機器,欲望和快感作為身體的力和能量,被社會道德觀掩藏起來,身體在道德領域淪為罪惡,道德倫理通過控制身體來維持社會的有效生產,由此,身體進入了哲學的黑暗歷史。然而,被貶低的身體總是與女性聯系在一起,女性被建構為肉體性的存在,“在身心對立的二元邏輯中,與思維相對立的身體,尤其是成年女性的身體作為現實文化的產品,常常是與‘卑污’密切相關的”。[2]美國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對此早有察覺與批評,其創(chuàng)作的《天堂》、《愛》及《秀拉》淋漓盡致地反映了那些掙扎、游走在“正?!鄙鐣?guī)范外圍的黑人女性,她們被社會嫌惡、排斥和孤立,像幽靈一樣寄居在那些“不宜居住”的界外。莫里森在小說中塑造了幾個鮮明的女性形象,把黑人女性的身體作為研究中心,揭示了女性的命運與卑污的身體密切相關。與此同時,朱迪斯·巴特勒也認為,女性主義必須回到身體的中心問題:探詢女性的身體在男權社會里的遭遇,審視被排斥、被卑污的身體應對男性霸權的挑戰(zhàn)及其策略,最終將客體化的身體還原為主體的存在。托尼·莫里森作品中被黑人社會嫌惡、遺棄的黑人女性,身體為她們尋求獨立的自我發(fā)揮了重要反抗作用,運用朱迪斯·巴特勒的身體理論可以揭示這一獨特現象的內在特質。
人類的歷史是對身體進行規(guī)范和標記的歷史,無數的哲學家糾纏在身和心的概念里。尼采將身體引入主體概念,將身體看成權力意志本身,充斥著積極的、活躍的、自我升騰的力量,而主體、意識、靈魂是身體的產物。他從身體的角度審視歷史,衡量世界,認為世界是身體和權力意志的產品。??聦⑸眢w引入譜系學來揭示權力和社會對身體的塑造,權力對身體進行管理、改造和控制。身體在歷史事件中被各種權力塑造、訓練和折磨,“歷史常常源自身體的沖動,事件的起源根植于身體,歷史的變遷可以在身體上找到痕跡,它在身體上刻下烙印,身體既是對‘我思’、‘意識’的消解,又是對歷史事件的銘寫”。[1]2??抡J為社會的組織和管理是一種身體性的管理,把身體束縛起來,將身體中的狂野能量馴服。德勒茲認為身體是“欲望機器”。欲望永遠在生產,在沖破,是一種不可遏制的能量,因而身體沒有羈絆,沒有繩索,沒有組織,沒有形象,沒有器官。這種身體更多的是一種積極主動力量的洪流,要沖毀權力。他認為,欲望成為一種無羈絆、自由的、放任的、破碎的身體才能抵制機器生產,才能沖破封閉的禁忌系統,才能逃避各種機制、權威和專制。在對前人的理論進行了豐富和發(fā)展的基礎上,巴特勒逐漸形成了當代獨具影響的巴氏身體哲學理論,這種理論強調和肯定了性的自主性和身體的能動性。巴氏身體觀融入后現代主義理論的后身體概念,成為酷兒理論的一塊基石,與此同時,也給酷兒理論在單極的異性戀社會體制中謀求寬容、和諧的兩性關系提供了視角。
通過對身體哲學發(fā)展史的審視、質詢與批判,朱迪斯·巴特勒梳理了??隆⒌吕掌澓透ヂ逡恋碌日軐W大師的理論,深入揭示了人類哲學對女性身體的貶損的歷史,揭露了人類社會制度對性別的管理和規(guī)定壓制了性異態(tài)的少數人群和廣大婦女的事實,同時,她繼承了德勒茲的身體能動性。巴特勒深入研究了柏拉圖、女權主義者伊瑞葛來等哲學家的身體觀,分析了柏拉圖通過二元對立的哲學體系貶低女人的身體,成就男人的理智和靈魂。柏拉圖在《蒂邁歐篇》里提出三種重要本原,“將收受本原比作一個母親,將資源或源泉比作一個父親,將劇中本原比作一個嬰兒”。[3]女人的身體只是具有物質性,不具有形式;男人的身體是理智的,具有形式,因而女性的身體只是一個接受和轉載形式的物質,本身并無意義。在對柏拉圖的身體哲學做深入研究的過程之中,女權主義者伊瑞葛來發(fā)現柏拉圖建構身體理論的用意:他將女人看作物質,一種“不育”的物質——女性的生產能力由此被閹割,然而,女性的生殖能力是一種完全天然的能力,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柏拉圖罔顧事實,建構一種自相矛盾的女性身體觀,這是一種男性自命自生或自我構筑的菲勒斯幻想。在伊瑞葛來的基礎上,巴特勒通過對性別化身體奧秘的深入探究,發(fā)現:性和性別是區(qū)分男和女的重要因素,強制異性戀制度通過控制女性的性來規(guī)范女性,是把符合菲勒斯-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女性身體內在化,違反這個體制的外在化。
在《性別麻煩》中,朱迪斯·巴特勒質疑了性別的建構,并在《身體之重》里,“她指出,僅僅考慮性別的建構是不夠的,必須進一步思考話語對物質化身體隱秘的建構,追問性別化身體的話語界限”。[4]84巴特勒繼承了福柯關于“話語對身體規(guī)訓”的思想,認為話語生成了性別差異,而身體的物質性與性屬的述行性相關聯的關鍵在于:性別的分類。??掳研詣e分類稱為“規(guī)制性理想”,生成了受性別支配的身體規(guī)制,具有控制身體的力量。巴特勒沿著這一概念考察了身體通過性別分類機制的運行和被生產的過程,得出的結論是:身體的物質性是被建構的,是權力的產物和結果;性別是一種被強制物質化了的規(guī)制性理想,規(guī)范了強制物質化身體的性別與差異,而權力話語掩蓋了這個過程,將所建構的身體呈現為自然化的身體。以異性戀為基礎的親緣文化是通過對身體的命名來建立的,經過反復詢喚把主體帶入性別化社會的權威制度里,這種詢喚就是對規(guī)范的反復強化,對那些被嫌惡的人進行了一系列的文化排除,質疑她們的人性。這些被排除的場域,給“人”劃了界域,寓居其內的,是符合異性戀社會標準的主體,而游離在外的,則是不符合規(guī)范的客體,是“他者”。
《天堂》《秀拉》和《愛》三部作品中的黑人女性從解構自身身體的物質性做起,從被欲望控制和擺布的純粹身體的生理反應場所中突圍,進而反抗了黑人社會對女性的壓制。作品中人物悲劇性的結局寄予了女作家對黑人女性命運的無限同情,作家悲憫的情懷與巴特勒質疑身體的建構和反建構,重構“值得保護的生命、值得挽救的生命、值得悼念的生命”的努力與之形成呼應。[3]19
在身體理論里,巴特勒對“羞辱”“嫌惡”“排除”“邊界”“外在”及“內在”等六個哲學概念十分重視并逐一厘清。“羞辱”是一個道德文化概念,對主體意識和潛意識領域的自我建構起到阻礙作用,不僅干擾身份認同,同時也建構身份認同。“羞辱是一種存在于不同人身上或不同文化當中的自由元素,它附著于身體的某個區(qū)域、某類感官系統或某種行為舉止,持續(xù)不斷地強化或改變著幾乎所有事情的意義。”[5]“嫌惡”是拋棄或丟棄的意思,暗示了一種建立主體的排斥,標示了一種身份在社會中被貶損或剝奪的地位。話語在界定性別的時候,形成了性別化身體的內涵,這種劃界將產生一個被排除的,不具有合法性的性別界域,這個界域就是主體的邊界,當主體不符合性別規(guī)范時,就會受到嫌惡或被剝奪合法性而失去身體的資格,這種界域具有某種規(guī)范力,甚至是暴力。
《天堂》以俄克拉荷馬州所轄的一處偏遠的黑人集聚地魯比小鎮(zhèn)為敘事背景,魯比小鎮(zhèn)由十五個純黑人家庭組成,是一個拒絕外來民族混入的自我封閉的黑人烏托邦。然而,魯比只是黑人男性的天堂,他們把自己的歡愉與享樂建立在黑人女性的痛苦之上。距離小鎮(zhèn)十七英里之遙的地方,有一個女修道院,這是一處被男性排擠而無處棲身的黑人婦女的寄居地?!芭薜涝旱拿總€女人幾乎都是在外界的各類暴力的驅趕下來到此地的?!盵7]這里每一位黑人婦女的故事無不體現了理想性別規(guī)范的暴力?,斁S斯過失造成嬰兒死亡,對她的責備和踐踏蜂擁而至,丈夫羞辱,粗暴踐踏,孩子怨恨,媒體追蹤報道,親情矗立成冰川,家庭成為暴力的囹圄。家庭與社會的雙重不接納,把她排除在界域之外,成為活在人間世的“孤魂野鬼”。西尼卡是不被父親認可的私生女,在這個異性戀男權至上的社會,沒有近的親緣關系可以投靠,可以依附,成為男人們騷擾的對象,她所承受的暴力“是不能以‘活著’的名義稱之,那是一種生命的剝奪,或者一種持續(xù)的死刑”(巴特勒,2009:14-17)。男友亂倫,經歷車禍,被強奸,帕拉斯的不幸遭遇非但沒有得到同情,還接到學校開除的決定,開除的公示把她遭受的羞辱事件暴露于眾,同學們的歧視和笑話加劇了她的傷害,恥辱讓她背上了沉重的枷鎖。逃離是這群飽受摧殘的黑人女人的出路,她們無家可歸,無處棲身,女修道院成為唯一的、甚至最后的選擇。在《瘋癲與文明》中,福柯認為內疚感和羞愧感讓人承認和意識到過失并最終被馴服。在《知識考古學》中,他發(fā)現知識是權力的產物,通過陳述和話語干預主體,主體不具有決定性,它是一個被動,委屈和無可奈何的主體。
《天堂》里的黑人婦女受到來自黑人男性社會持續(xù)的威脅。黑人婦女之間的“愛”是她們抵制種族壓迫,性別壓迫,尋求自我,學會愛,學會生活的重要途徑?!芭撕团说年P系是永恒的,非常牢靠而且可以依賴并永遠保持下去。”[7]這種“愛”包括黑人婦女之間分享豐富的內心生活,抵抗男性的專制以及珍視女性性愛關系。黑人婦女的性經驗已經被黑人男權異性戀體制所破壞,只有在婦女的團體里能夠得到更多的快樂。芭芭拉·史密斯說:“大部分女人將自己的注意力和情感力導向其他女人,同時讓其他女人作為自己的情感養(yǎng)分和心理扶持的主要來源,并不一定涉及性欲和性行為?!盵8]在修道院里,康妮號召女人們釋放痛苦的記憶,拯救自己身體,消解一切讓女人受苦受難的神話。黑人女性以集體療傷的方式相互關懷,提高自己對處境的認識,形成應對的策略。這種“姐妹情誼”有益于黑人婦女的成長,讓她們在逆境中凝聚力量相互幫助,進而增強黑人婦女的歸屬感。接受自己,愛自己,愛自己的身體,是黑人女性的自我救贖之路,也是她們同男權異性戀體制的斗爭策略。選擇將女修道院作為棲息之地的婦女們都歷經了難以彌合的痛苦和哀傷。痛苦和哀傷的經歷有著相似的特征:被性別化的身體遭受著來自男性的肆無忌憚的凌辱和恥笑,女人“他者化”的身體淪為一處蒙羞的場所。
“外在”是指“不可理知的”,被社會制度所排出和嫌惡的,它同時又永遠存在于主體之內,對“內在”造成威脅,它會對話語闡述產生永久抵制,是特定政治化所設定的流動邊界,因而只是一種構成性外在。《秀拉》和《愛》為讀者呈現的是黑人男權社會規(guī)制內和外的四個黑人女性,無論生活在黑人男權界域內的內兒和留心,還是游離在體制外,被嫌惡、被排除的秀拉和克里斯廷,她們所經歷的非人般的痛苦,就是強制異性戀社會對黑人女性壓迫的明證。莫里森2003年寫成《愛》,接著1973年完成《秀拉》,兩部作品雖然相隔三十年,講述的都是黑人小女孩艱難成長的故事,從秀拉和內兒的故事到留心和克里斯汀的結局,作品均淋漓盡致地呈現了黑人女性在性別化分類嚴格的黑人社會艱辛掙扎的痛苦。四位黑人女性中,秀拉和克里斯廷經歷相似,接受過很好的教育,在外闖蕩多年,對社會有清醒的認識,多年以后,她們帶著改變黑人社會的陳規(guī)陋習的決心回來了,然而,黑人社會迎接她們的不是鮮花、笑容和掌聲,而是敵視,誤解和孤立,她們被“外在”為“幽靈”。內兒和留心選擇留守在黑人社區(qū),她們小心翼翼地遵循著所有社會規(guī)范,同看似靠譜的黑人結了婚,以為可以得到丈夫的保護以立足社會,最后是肉體和精神備受雙重折磨。她們的痛苦源于對男權社會的認識不足,還存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小說《愛》中,黑人爺爺比爾·柯西是度假酒店的老板,主宰了周圍的黑人社會,可是在孫女克里斯廷的眼中他就是一個十足的魔鬼。“柯西先生是國王;L,那個戴廚師帽的女人,是神甫。其他的人……留心、維達、梅、服務員、清潔工……是王宮里的群臣,為了博得國王一笑而互相爭斗?!盵9]37他身邊的女人到處都是,“在床上,在廚房里,院子里,飯桌前,腳下,背上。”這個處于黑人社會頂層,擁有崇高地位的老頭是偽善的,給女人們制造了太多的痛苦?!八齻儽澈蠖加斜瘋墓适拢汗适吕镉锌植赖陌职?,虛偽的男人,……每個故事里總有一個惡魔,把她們變得粗烈而不是勇敢。因此她們劈開雙腿,而關上了心門。”[9]3一次,克里斯廷無意撞見爺爺把自己的小伙伴留心夾在兩腿之間,揉摸留心還未發(fā)育的乳房,她驚悚惡心不已,吐了自己一身的污穢。后來爺爺娶了十一歲的留心,但他對留心的興趣沒有持續(xù)多久就消散殆盡?!芭栽谧苑Q是自我構筑的菲勒斯-邏各斯中心主義中被馴服并變得無法被理知。被拒認的女性殘余作為菲勒斯-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印刻空間、作為接收男性意指行為之標記的鏡面留存了下來。”[3]9留心沒能為柯西生下一男半女,在家里的地位變得岌岌可危。在柯西家族,留心的身體只是接收男性意指行為的印刻空間,是容納的形式并產生另一種形式的容器。在后來的幾十年里,留心為自己繼續(xù)留在家中的適當性與所有權處心積慮?!斑@里是我的越南。只是我活下來了?!盵9]140家成為留心的戰(zhàn)場。內兒的命運與留心如出一轍,概莫能外。
內兒是秀拉的同性朋友,同裘德結了婚,生了三個孩子,打算踏踏實實地過日子,但丈夫裘德卻是一個朝三暮四、見異思遷的人,后被秀拉吸引,拋妻棄子離開了家,將養(yǎng)家的重任拋給內兒。為了養(yǎng)活孩子,內兒四處奔波,干各種雜活,吃了不少的苦。內心的痛苦折磨了她幾十年,她為此怨恨秀拉,思戀裘德,卻不知丈夫才是自己痛苦的制造者與施加者。在面對白人種族壓迫時,黑人男性往往愿意尋找黑人女性的溫存來抵御外界壓力。當裘德在社會處處碰壁時,他選擇了娶內兒來釋放外界的壓力,裘德需要一個“甜美、勤勞、忠貞的”黑人女性來舒壓,也維持他作為男人的形象,“沒有那某個人,他是個侍者,像女人樣在廚房里轉來轉去。有了她,他是一家之主”。[10]他把自尊建立在女人的臣服之上。對待黑人女性,他們視作玩物,沒有責任,沒有擔當,遑論忠誠與愛情。因而秀拉認為像內兒這種界域內的黑人婦女是“把自己折疊進僵硬的棺材”( 托尼·莫里森,秀拉)的女人,她們信奉黑人社會價值,順應命運安排,靈魂已然被掏空,剩下一副徒具人形的軀殼在人世間游走。
巴特勒認為性別規(guī)范形成了主體構成性外在,處于界域之外的是那些“不宜居住”的,處于身份場域之外的被嫌惡者,被巴特勒稱之為“幽靈身份”,她們常常匯集在不受歡迎的社會生活地帶。通過排除和嫌惡,主體被構筑,同時產生了一個被嫌惡的外在。馬尼拉和凌霄是《愛》這部小說中被妖魔化的兩個黑人妓女,黑人社會嫌惡和排擠她們,卻又害怕她們。“性范疇是知識和權力機制最為著力的要素,對性的掌控為其他統治手段提供了支撐點和連接點?!盵4]85性知識和權力機制對女性的肉體、兒童的性教育以及異常性行為等進行了外在處理,貶低了部分人的身體。巴特勒對構筑性屬邊界的排斥進行了審視,性別化的男性社會重構了一系列規(guī)范化訓諭,強行對“女性”和“男性”做出有區(qū)分的征引,讓她們成為被外在于黑人社會的邪惡。在莫里森的小說《愛》中,蘇克灣的“警頭怪”會從海里竄出來傷害不檢點的女人,讓那些心懷鬼胎的女人害怕,它以鬼怪的形式來強迫著女人們規(guī)范自己的行為和身體。然而“身體從未對強迫其物質化的規(guī)范畢恭畢敬”,[3]20在性別化身體物質化的過程中,黑人女性終究會質疑這種規(guī)制性。在小說中,莫里森賦予妓女們金子般的心,“妓女始終在引領潮流,她們因為坦誠而受到尊重。又或許不是因為坦誠而是因為成功”。[9]2《秀拉》里,內兒的外婆也是一位妓女,小說似乎對她惜墨如金,短短的幾行文字里勾勒出已經四十九歲的外祖母生活得自在安詳,與內兒謹慎正派的母親相比,形象豐滿。托尼賦予了界域外的女性人性的光輝,讓界域內的女性卻痛苦地掙扎,她以文學的形式呼應了巴特勒的身體理論。
在《道德的系譜》一書中,尼采認為道德不是從一個固定點衍化而來,善和惡從來不是依據同一標準制定的,從一開始就充滿著斗爭,在滿滿的歷史長夜里,相互廝殺,換位,永不停息。黑人女性多被扭曲,性欲旺盛的“蕩婦”形象記載了美國社會對黑人女性性別和性壓迫的歷史。性政治關注的是女性的性欲、性傾向、處理自己身體的權力。有關黑人婦女性欲的種種污蔑,針對黑人婦女的種種性剝削、性控制,都是黑人女性必須直面的“性身份”。在塑造自我、發(fā)掘自我的過程中,秀拉從不把男人放在重要位置,她拒絕結婚,不愿意創(chuàng)造生命,反對將女性身體定格為生育屬性,成為黑人社區(qū)一株帶刺的玫瑰花,最終她以一個無情無義,不孝不善的壞女人形象出現。她主張女性身體的自主權,通過身體表達自己的政治訴求。
《愛》這本小說里也描述了兩個被黑人社會外在化的黑人女性—克里斯廷和朱妮爾。從十二歲起,克里斯廷三次被爺爺強行送出家,被家庭外在化。在外漂泊幾十年,她嘗盡人間的羞辱、痛苦和背叛,被社會折磨得一無所有,筋疲力盡。十七歲那年,克里斯廷剛剛從楓林谷私立學校畢業(yè),懷揣獨立的夢想,“想自己制定規(guī)則,自己選擇朋友,自己掙錢也自己管理”,然而生活給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她被介紹到 “不宜居住”、不受歡迎的社會生活地帶—馬尼拉妓院—一個黑人社會里正常女人身份場域之外的所在。
果子是克里斯廷遇見的第二個丈夫,是一位深受馬爾科姆·X影響的黑人極端民族主義者??死锼雇⒃浺灾覍嵉男拍?,高昂的熱情,加入這個組織,她喜歡這種嚴肅的感覺,并全然委身于果子,“不再是愛吵架的妻子,多余的情婦,沒人要的討厭的女兒,被忽視的孫女,可以隨時拋棄的朋友”,她原以為找到了生存的價值,然而,果子兩面三刀,認同黑人男性友誼,無視黑人女人尊嚴,她徹底絕望了。四十一歲那年,她被黑人全科醫(yī)生里奧戲弄,又一次無可奈何地回到馬尼拉妓院?!八裁炊紱]有逃掉。楓林谷,柯西酒店,馬尼拉的妓院——三個地方都在性的焦慮與怨恨之中漂浮,三個地方都由金錢決定地位,三個地方也都圍著男人迫切的欲望旋轉?!痹谒纳钪谐霈F過的黑人男人都對她造成不同程度的傷害。她是從一個被寵壞的小女孩最后變成了一個聲名狼藉的無家可歸者,是黑人爺爺、厄內斯特、果子和里奧醫(yī)生這群黑人男人及他們構成的社會一次又一次把她從域內逐向域外,把她變成了“幽靈身份”。
巴特勒最為關注的是女人的肉體如何被規(guī)范,她發(fā)現身體與性之間的關系是相互依存的關系,物質性的身體和性是一種互為外在,互相影響的關系,身體是性的外在,是性的外部和可見的場所。同秀拉一樣,克里斯廷接受過良好的教育,有自己的思想和信念,希望獲得社會的認同和尊敬,然而,域內的世界是屬于男性的,女人們只能委屈自己的心靈,把身體交出去來換取生存的狀態(tài)。身心合一的理想人性對于她們來說只是一個夢想。朱妮爾也是游走在黑人社會邊界的女孩,她的不幸遭遇不是來自外部而是內部,正是黑人男性把她一步一步推向邊緣。
克里斯廷、朱妮爾和秀拉掙扎在黑人社區(qū)的邊緣地帶,異性戀性別化身體給她們打上了“女人”的烙印,作為人的尊嚴被踐踏,“當女性被構筑為被排除的誤用、不當、不具所有權之物時,這種對適當性與所有權的抗爭正是女性的選項”,[3]17她們的“肉體中存在反抗權利的事物”,[11]用秀拉的話來說,“把這個鎮(zhèn)子撕成兩半”。秀拉、克里斯廷和朱妮爾被黑人社會邊緣化,被排除,她們最后的唯一的選擇便是抗爭。托尼在小說尾部,幾十年之后,時間讓秀拉和內兒,克里斯廷和留心認清了社會的真實狀況,化解心中對彼此的怨恨,認同了美好的女人之于女人的情誼。同《天堂》里的女性人物呼應,三本小說表達了莫里森對黑人女性痛苦生活的關注。
在莫里森的小說中,黑人女性的身體被摧殘,被性侵,但黑人婦女的主體意識并沒有因為受傷的身體而消沉,黑人女性所表現出來的珍愛身體、摧毀身體、借用身體和享用身體等現象都很好地宣示了黑人女性特殊的自我。為抵抗對黑人女性的種種性剝削、性控制,黑人作家常常不得不直面黑人女性的性和身體。性與身體的關系至關重要,從表面上看,性、性別是身體的物質特征,卻被男權社會利用成一種控制身體物質化的文化規(guī)范。但對于黑人女性來說,身體政治是她們建立主體意識的通道。身體政治是“個體在身體被控制、侵犯與規(guī)訓的條件下,如何有意識地利用被摧殘、被損毀的身體來行使自己的權力,重建被貶損的主體意識,從而改寫或重新確立自己的身份”。[12]自主的身體,自主的性是黑人婦女自我賦權的第一步。讓人欣慰的是,三十年前,莫里森在《秀拉》里讓“幽靈”秀拉孤獨離世,內兒在五十五歲時意識到黑人女性生活的真諦,呼喚秀拉;三十年后,在《愛》里,作家讓游走在黑人社會界域外的克里斯廷活了下來,留心死在克里斯廷的懷抱里。在這三十年的時間里,莫里森對黑人女性爭取自由平等的政治身份的行為飽含肯定與激賞,對創(chuàng)造黑人社會美好未來抱有堅定的信念。身體被凌辱、被亂倫、被遺棄,讓她們成為黑人社會的酷兒,同時,黑人婦女還遭受著種族、經濟、性別的多重迫害,可是她們沒有放棄,在非人的生存狀態(tài)下依然表現出頑強的生命力和不屈的抗爭精神,這是推進身體政治的主要力量,是黑人女性賴以生存的希望之光。[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