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芳
(山東大學 法學院, 山東 青島 266237)
近年來伴隨著科學技術的不斷進步,刑事案件種類愈加趨于多樣化和專門化,刑事案件所涉的大量科學性、專門性問題對法官和控辯雙方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吨腥A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九十七條規(guī)定:“公訴人、當事人和辯護人、訴訟代理人可以申請法庭通知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就鑒定人作出的鑒定意見提出意見。”該條款賦予了訴訟兩造在涉及專門性問題時得以申請“具有專業(yè)知識的人”出庭對鑒定人出具的鑒定意見“提出意見”的權利。由是觀之,“專家輔助人”這一角色在立法上被正式引入法庭。此項制度的誕生,賦予了被追訴人及其代理人對于鑒定人所提出的鑒定意見的質證能力,同時在“具有專業(yè)知識的人”的協(xié)助下,法官得以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對鑒定意見的實質審查。質言之,專家輔助人制度的設立,有效保障了控辯方對質權的行使,對于提高法庭對抗程度,推進刑事庭審實質化有著至關重要的價值。
然而該項條款的規(guī)定籠統(tǒng)且模糊,專家輔助人制度在司法實踐中的應用仍存在著諸多問題亟待厘清:何為“有專門知識的人”?專家輔助人在司法實踐中應如何定位?其發(fā)表的意見是何屬性?這一新興制度如何與原有的鑒定人制度更好的銜接?專家輔助人制度的設立立基于我國特殊的司法實踐背景,既有別于肇端自英美法系傳統(tǒng)的專家證人制度,亦區(qū)分于根植于大陸法系的技術顧問制度,有著強烈的中國特色。本文擬對該制度誕生的背景進行經(jīng)驗性分析,厘清該制度與舊有鑒定人制度的關聯(lián),以期促進其與原有刑事訴訟制度的更好銜接,實現(xiàn)立法者的良好意圖。
刑事專家輔助人制度,作為刑事司法鑒定制度的有益補充,在制定之初也借鑒了域外英美法系的專家證人制度和大陸法系的技術顧問制度,但究其根源,該項制度的引入有其特定的司法背景,在一定意義上而言是我國刑事司法實踐“土生土長”的產(chǎn)物,是體現(xiàn)“審判實踐的智慧與創(chuàng)新”的制度[1] 13,有著強烈的中國特色。司法鑒定制度改革后,法院、檢察院對于公安機關司法鑒定權力的制約削弱,原有三機關制衡機制趨于瓦解,專業(yè)性問題判斷失誤頻出,而專家輔助人制度正是刑事司法領域對此問題的回應。[2]
在原有刑事訴訟基本格局中,公檢法三家作為司法公權力機關在事實上主導著刑事案件鑒定的啟動權,對于司法鑒定質量的控制主要依賴于公檢法之間的內部制約機制,當事人對于專業(yè)問題判斷的影響微乎其微。隨著司法鑒定體制改革的推進,傳統(tǒng)公檢法對專業(yè)問題判斷的內部制約機制逐步消解。
公檢法三家作為司法公權力機關,在刑事案件鑒定的啟動中處于絕對優(yōu)勢地位。1996年《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一十九條做出規(guī)定,指出在司法實踐中為了查明案情,對于某些專門性問題的解決,“應當指派、聘請有專門知識的人進行鑒定”。基于此,司法鑒定制度正式引入刑事訴訟領域。該條款雖未明確說明司法鑒定啟動的主體,但推敲立法原意,從文本解釋角度來看,“指派”二字具有明顯的上下級關系的色彩,毋庸贅言,立法隱藏含義是將刑事司法鑒定的啟動權賦予了人民公安、人民檢察、人民法院等負有查明案情義務的司法公權力機關。在司法實踐中亦是如此,絕大多數(shù)涉及專門性問題鑒定的案件是由偵查機關依據(jù)職權發(fā)起的鑒定程序。[3]同時在第一百二十一條①1996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二十一條規(guī)定:“偵察機關應當將用作證據(jù)的鑒定結論告知犯罪嫌疑人、被害人。如果犯罪嫌疑人、被害人提出申請,可以補充鑒定或者重新鑒定”。和第一百五十九條②1996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五十九條規(guī)定:“法庭審理過程中,當事人和辯護人、訴訟代理人有權申請新的證人出庭作證,調取新的物證,申請重新鑒定或者勘驗。法庭對于上述申請,應當做出是否同意的規(guī)定?!敝袑π淌滤痉ㄨb定的申請應用程序做出了進一步說明。依據(jù)第一百二十一條及第一百五十九條規(guī)定,當事人對于刑事司法鑒定有異議的可以向法院提出補充或者重新鑒定的申請,但是該申請是否被準允的權力則在于法官。換言之,法官對于當事人提出的啟動刑事鑒定申請擁有絕對的自由裁量權,作為訴訟兩造檢察機關和被追訴人,對于鑒定程序的影響眇乎小哉。[3]公權力機關對刑事司法鑒定啟動權的完全壟斷,存在諸多弊端,在刑事訴訟中處于相對弱勢的當事人一方申請補充或者重新鑒定的吁求往往被漠視,對質權之保障無從談起。[4]例如在2007年的黑龍江“代義案”中,被害人代義的姐姐代力在多次對公安機關法醫(yī)出具的死亡鑒定意見持質疑態(tài)度并要求再次鑒定未果后甚至不惜“以身試藥”以求得一次“陽光鑒定”的機會。[5]
對于刑事司法鑒定質量的把控有賴于公檢法三家之間的內部制約機制。在刑事司法鑒定程序中,公檢法“流水式”作業(yè),三家互相監(jiān)督互相制衡。具體而言,對于公安機關出具的鑒定意見,檢察機關和法院可以自行啟動鑒定程序,通過本系統(tǒng)內部鑒定機構進行二次審核把關。若“流水線”末端的法院對原鑒定意見進行變更,那么公安機關與檢察機關則可請求上級公檢法機關再次組織鑒定,或者組織同地區(qū)專家乃至全國同行予以會鑒。[6] 18這種制約關系是技術鑒定的相互監(jiān)督,既是限定鑒定人恣意、構筑防止其腐敗的警戒線,也是反復求實、求真的過程。基于司法鑒定所涉問題的專門性和復雜性,作為“門外漢”的法官對于所鑒問題的把握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鑒定人出具的司法鑒定意見。換言之,司法人員對于鑒定意見的“守門人”職責完全有賴于司法鑒定制度的自發(fā)性調節(jié)。[6] 47隨著司法鑒定制度的改革,原分屬于公、檢、法三家的司法鑒定隊伍發(fā)生變化,法院和檢察院從司法鑒定隊伍中剝離。③2005年2月28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司法鑒定管理的決定》,規(guī)定人民法院、司法部門不得設立司法鑒定機構,偵查鑒定機關可以設立司法鑒定機構,但不得面向社會。參見柴會群.從“證據(jù)之王”到“是非之王”——司法鑒定爭議錄[N] .南方周末,2010-01-21(8).偵查機關“自偵自鑒”,法院卻不得再“自審自鑒”,導致法官在庭審過程中對偵查機關提交的司法鑒定意見的實質性審查流于形式,法院檢察院對司法鑒定質量的制衡削弱,公檢法內部制約機制冰消瓦解。
司法公權力機關壟斷專業(yè)問題司法鑒定啟動權的背景下,當事人對于刑事案件所涉專業(yè)問題判斷的影響微乎其微。首先,當事人對于案件司法鑒定的啟動完全依賴于向法院提出申請,由法官自由裁量是否應當同意,而法官對于鑒定意見所涉專業(yè)知識的了解十分有限,對于這些知識的認知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偵查機關提交的鑒定意見,因而很難對于當事人就鑒定意見提出的吁求給予有效回應。當事人對于鑒定意見的認知同樣需要求助于該領域其他專家,而諸多鑒定機構出于這樣或那樣的原因主觀上并不愿意接受由當事人提出的委托[7] 85—95,這就導致當事人一方對鑒定意見“質疑無門”,缺乏必要的認知途徑。退一步說,即使鑒定機構接受了當事人的委托,也缺乏必要的鑒定材料。在我國刑事訴訟流程中,絕大多數(shù)案件的檢材或者鑒定對象掌控在偵查機關手中,當事人得到第一手材料的可能性較低。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基本鑒定材料的缺席使得當事人難以對鑒定意見發(fā)表意見。最后,即使當事人一方有幸接觸到了檢材,委托的鑒定機構也就鑒定意見發(fā)表了意見,此種意見進入庭審質證程序,在法庭庭審中發(fā)揮的作用的空間仍不樂觀。
原有的公檢法司法鑒定內部制約機制逐步消解,當事人對案件所涉專門性問題的判斷亦無法制衡,由此實質上偵查機關出具的鑒定意見獨占鰲頭,刑事專業(yè)問題的判斷權集中于偵查機關手中。在此背景下,鑒定意見的質量頗為令人擔憂,鑒定意見判斷失誤頻發(fā),為一系列刑事冤假錯案的發(fā)生埋下了隱患。正如有學者所言,司法鑒定正在由“證據(jù)之王”變成“是非之王”。[8]
科技飛速發(fā)展,案件類型愈發(fā)多樣,法官面對案件中所涉的諸多專業(yè)性問題往往無所適從。傳統(tǒng)公檢法壟斷專業(yè)問題互相制衡的基本格局日漸消解,加之刑事司法中專業(yè)問題的判斷失誤頻發(fā),在刑事訴訟領域引入專家輔助人制度,提高辯方庭審抵抗能力,借當事人之手幫助法官更好的提升對鑒定意見的審查成為“庭審實質化”改革下的無奈選擇。
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九十二條規(guī)定為訴訟各造申請“具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就案件所涉的專業(yè)知識對鑒定意見提出建議提供了立法準據(jù)。2018年刑訴法修訂保留了該條款。但是這一條款僅僅是說明性條文,規(guī)定非常淺顯粗糙,專家輔助人這一新生制度在與原有刑事訴訟制度銜接的過程中仍然存在著諸多問題,諸如:專家輔助人在司法實踐中扮演著何種角色?專家輔助人的選任范圍及資質有無要求?專家輔助人就鑒定意見所發(fā)表的意見屬性如何?這些問題的厘清,對于刑事訴訟中的專家輔助人制度更好的落地生根,嵌入原有訴訟體系具有顯著意義。
對于專家輔助人在司法實踐中究竟應扮演何種角色這一問題,在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草案第六十九條中曾將其定位為證人,但最終頒行的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九十二條中刪除了這一內容,僅就專家輔助人的參與時間和訴訟義務作出闡述,刻意回避了專家輔助人角色定位這一問題。同時在第一百九十二條第四款中指出:“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的相關事宜適用于鑒定人的有關規(guī)定”。這是否意味著專家輔助人和鑒定人處于相同的訴訟地位,扮演著相同的訴訟角色?
對于這一問題,國內諸多學者各執(zhí)一詞莫衷一是,經(jīng)梳理主要可分為以下幾種觀點:其一,證人說。專家輔助人在法庭審判中發(fā)揮的是證人的作用而非具有鑒定人的法律地位。為了防范法官在對司法鑒定意見進行審查時的專斷,允許訴訟雙方有權聘請服務于自己的技術顧問是法律的應有之義;①同一時期的相關代表性著作可分別參見陳瑞華.論司法鑒定人的出庭作證[J] .中國司法鑒定,2005,(4):10-11;施敏,黃曉華.構建我國司法鑒定人出庭作證制度[J] .中國司法鑒定,2005,(5):40-42;陸其元,趙春海.淺談司法鑒定人出庭作證的保障措施[J] .中國司法鑒定,2006,(3):47-48.在“證人說”看來,將鑒定人地位證人化助益甚多,均有助于鑒定人作用的發(fā)揮。當然,除此之外,學界持有此觀點的人數(shù)在數(shù)量上并不少,只是限于篇幅,不再一一列舉。其二,獨立的訴訟參與人說。專家輔助人是獨立的訴訟參與人,其獨立性主要表現(xiàn)為專家身份的獨立性。專家輔助人僅依據(jù)其專業(yè)知識和客觀事實作出意見,不受委托方和其他因素影響;[9]其三,訴訟代理人說。在持有該種觀點的學者看來,專家輔助人受托于特定的當事人,屬于非獨立存在的訴訟參與人。由于受特定的當事人所托而參與訴訟,其針對鑒定意見所闡述的看法必然代表著當事人的利益。[10]
就筆者看來,專家輔助人的角色定位可以從以下幾個角度進行分析:
首先,專家輔助人不等于證人。所謂“證人”,是指知道案件事實并提供證言之人,其所作出的陳述是基于其親身經(jīng)歷或感知,因而證人具有客觀上的不可替代性。顯然,所謂專家輔助人是對某領域的專業(yè)性問題精通,“具有專門知識的人”,這一個體并非唯一,凡是通曉該領域專業(yè)知識和技能的人均可受聘為“專家輔助人”,具有可替代性。雖然專家輔助人出庭是為了就專門性問題進行說明從而促進案件闡明,這點上與證人的作用具有一致性,但其義務來源卻大不相同:證人的作證義務是基于其對國家所應盡的義務,根據(jù)自己對案件事實的感知而做出說明,證人證言具有中立性;專家輔助人的義務則來源于其與當事人一方的委托協(xié)議,其職責是幫助委托人更好的理解案件所涉專門性問題,所出具的意見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傾向性。綜上分析,將專家輔助人定位為證人,有失妥當。
其次,專家輔助人并非鑒定人。雖然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中,有一百八十條、一百八十二條、一百八十四條、一百八十五條、二百一十三條、二百一十五條、二百一十六條、二百三十九條多達8條條文中規(guī)定有專門知識的人、鑒定人、證人適用大量相同規(guī)則,但是專家輔助人與鑒定人在資格要求、聘請主體、發(fā)表意見的效力上迥然不同,前者顯然不同于后者。同時,從法條闡述來看,“有專門知識的人”存在的作用是“就鑒定人作出的鑒定意見提出意見”,不言而喻,專家輔助人參與刑事訴訟是以鑒定人存在為前提的,二者在邏輯上存在先后而非并列關系。在此種情況下將專家輔助人與鑒定人等同,可謂是方枘圓鑿。
最后,專家輔助人兼具獨立性和附屬性特征。[11]一方面,專家輔助人的主要作用在于運用科學的方法對鑒定意見中所涉的專門性問題或專業(yè)知識進行客觀解讀。也就是說,專家輔助人與普通證人存在明顯的區(qū)別,其所提出的意見是基于所掌握的客觀專業(yè)知識,而非基于自己的感知。專家輔助人在參與訴訟活動時必須堅持以科學為依據(jù),享有獨立的專家身份,基于自身專業(yè)技能和案件事實、檢材等對所涉及的專業(yè)性問題作出獨立判斷,不受外界干擾。在另一方面,專家輔助人參與到刑事訴訟中來需要依附于訴訟兩造的委托申請。同時分析法條文本,專家輔助人發(fā)揮作用的空間是就鑒定意見發(fā)表意見,也即專家輔助人進入訴訟流程,同樣有賴于鑒定意見的存在。如果不存在鑒定意見,就無從提及專家輔助人。專家輔助人受托于申請人,因而其肩負的重大任務之一是通過對鑒定意見所涉專門性問題的說明為申請人爭取利益。也即專家輔助人在一定意義上具有傾向性,會自覺地強化對特定當事人有利之理由而屏蔽不利之內容。由此,專家輔助人具有附屬性特征,這也是實現(xiàn)保障當事人的對質權,提高訴訟雙方法庭對抗能力,提升法官對鑒定意見的質證能力實現(xiàn)庭審實質化這一制度設立初衷的應有之義。
刑事訴訟中的專家輔助人制度是在原有的公檢法司法鑒定內部制約機制冰消瓦解,當事人對案件所涉專門性問題的判斷亦無法制衡,刑事領域專業(yè)性問題判斷頻頻失誤這一司法大背景下改革的產(chǎn)物。這項制度設立之初,就肩負著彌補傳統(tǒng)鑒定人制度的“短板”、保障訴訟各造充分行使質證權利、平衡控辯雙方訴訟力量、避免庭審質證虛化、為法官認定證據(jù)提供心證基礎等重要任務。那么專家輔助人針對鑒定意見所提出的意見究竟是何種屬性,在司法實踐中是如何運行并發(fā)揮作用的呢?無論是在實體上抑或是在程序上,專家輔助人意見都無法從現(xiàn)行訴訟法律上找到操作規(guī)程或規(guī)范依據(jù)。相較于傳統(tǒng)的鑒定意見,有關專家輔助人意見的庭審操作具有極大的隨意性或可裁量性。于此情形下,當專家輔助人意見與鑒定意見相悖之時,如何認定前者的屬性、如何發(fā)揮其作用、如何協(xié)調兩者的沖突都是未竟之題,而這些又直接關系到結果走向、關系到公平正義能否實現(xiàn)。
我國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九十二條對專家輔助人進入刑事訴訟程序的作用及程序做出了規(guī)定。依據(jù)該項條款,專家輔助人制度在庭審中發(fā)揮的主要作用是對鑒定意見中涉及的專門性問題發(fā)表意見。也就是說,專家輔助人意見與鑒定意見是并行的,專家輔助人制度是作為鑒定制度的補充而引入的,但二者意見的效力卻大相徑庭。專家輔助人進入訴訟程序需要由當事人向法院申請并由法院決定是否準許,其意見的法律效力也同樣依賴于法官的自由裁量。刑事訴訟法中對證據(jù)的類型做了封閉式列舉,在各種不同種類的法定證據(jù)中,鑒定意見的證明力優(yōu)于視聽資料、證人證言等其他法定證據(jù),法律地位較高。與之相反,專家輔助人所提出的意見尚未被納入法定證據(jù)種類之中,在實踐中更多地被歸于辯護意見,法律地位并不明朗。
就刑事司法來看,專家意見的實踐境遇與辯護意見的實踐境遇頗為相似,采納與否完全屬于裁判者的自由裁量事項。若法官認為可予采納則意見有效,反之則意見無效。[12]通過對裁判文書進行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專家輔助人的意見往往不能獲得法律效力。以北大法寶為數(shù)據(jù)來源,將案件類型設定為刑事案件,將關鍵詞設定為“專家出庭”+“申請專家”進行全文檢索,逐份閱讀后發(fā)現(xiàn)僅一篇判決書明確采納了專家輔助人的意見。①檢索情況說明:檢索條件設置為“全文檢索”,檢索方式設置為“精確”。數(shù)據(jù)來源:北大法寶,數(shù)據(jù)庫網(wǎng)址:http://www.pkulaw.cn/Case/,2019-04-23.文書整理結果表明,明確采納專家輔助人意見的相關裁判文書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此種結果之所以出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可歸因于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并未對專家意見之效力進行框定,不少輔助人在裁判文書中都表達了明確其意見效力之愿望。
回到學界有關專家輔助人意見屬性之爭,大量論者認為證人、鑒定人以及專家輔助人,均為獨立的訴訟參與人,因此專家意見的屬性應與證人證言、鑒定意見一樣,歸入法定證據(jù)范疇。但這一觀點論證并不嚴謹,專家輔助人在訴訟中僅起著輔助作用,其對案件事實的證明是通過對鑒定意見的質證或者補強來間接實現(xiàn)的。簡言之,專家輔助人意見并不具有直接的證據(jù)效力,將其納入法定證據(jù)種類并不妥當。專家意見之屬性不僅關涉到其自身的效力,而且還關涉到證據(jù)適用、證據(jù)質證等諸多證據(jù)規(guī)則問題,若其屬性在訴訟法上得不到明晰,將有礙于其刑事訴訟價值之實現(xiàn)、有礙于客觀科學意見之采納。筆者認為,由于專家輔助人是受當事人的委托,往往收取了高額的傭金,其出庭之動機在于為當事人服務,協(xié)助該委托人更好的理解案件所涉及的專門性問題,并對鑒定人所出具的鑒定意見進行駁斥或補強,其出具的意見無可置疑的傾向于其委托人一方。由此可見,專家輔助人在一定程度上是其委托人的“喉舌”,扮演著當事人代言人的角色,幫助其就專門性問題進行闡釋說明,力求獲得法官的認可和支持,其所出具的意見的性質定位為當事人陳述更具合理性。這樣的定位也更符合制度設立的初衷,有益于立法者良好意圖的實現(xiàn)。
專家輔助人制度的引入,是促進庭審實質化的重要舉措之一。從刑事訴訟制度的衍生進程來看,某項新生制度的創(chuàng)設僅僅是開端,新制度的真正發(fā)育生長離不開在司法實踐中的不斷激活、磨合、調適直至最終扎根長成參天大樹。[13] 110-111具體到專家輔助人制度亦是如此。適度擴張專家輔助人的角色定位,明晰專家輔助人的準入資質,完善其權利義務保障及程序細節(jié)對于該項制度的落地生根,更好的嵌入現(xiàn)有刑事訴訟體系具有關鍵性作用。
專家輔助人發(fā)揮效力的空間,從立法條文來看,被框定為“就鑒定意見提出意見”,但在司法實踐中專家輔助人的作用早已擴張到其他范圍。一方面,專家輔助人出具的庭外意見與出庭活動,有效增強了辯護方的對抗能力,保障了當事人的對質權,對于糾正鑒定意見的失誤具有積極作用。這也是專家輔助人制度立法文本規(guī)定層面上的效用發(fā)揮。另一方面,專家輔助人在特定個案中還發(fā)揮著對本案疑難問題進行解讀,為法官查明案件事實提供知識輔助的作用。[14] 168就比較法的視野觀之,隸屬于判例法系的美國抑或是歐陸法域的德國,乃至于采用混合法系的日本,均為具有特定知識的專家保留了一席之地。對專家輔助人在刑事訴訟中的角色功能進行適度擴張,擴大其角色定位,賦予其更為自由的效力發(fā)揮空間,既是司法實踐的實際需求,也是司法規(guī)律的必然要求。
專家輔助人制度要落地生根真正內生于刑事司法訴訟體系中,必須要對專家輔助人的權利予以保障,同時對其應履行的義務作出明確說明。由此,專家輔助人才可無后顧之憂的參與到刑事訴訟中來。
具體而言,專家輔助人的權利義務主要包括:1)查閱與鑒定意見相關的基礎性材料的權利。專家輔助人唯有接觸到一手涉案檢材與材料,方能對鑒定時采用的鑒定方法是否科學,對檢材是否有被污染、檢材的保存是否符合操作規(guī)范等一系列問題有清楚的認知并據(jù)此提出意見。賦予專家輔助人獲得與鑒定意見相關的基礎性材料的權利是其順利履行職責的前提和基礎。2)參與庭審質證和辯論的權利。專家輔助人接受申請人委托,其主要職責是針對鑒定意見中存在的專門性問題進行質證。專家輔助人得以參與到法庭審判及質證環(huán)節(jié)中來,方可真正實現(xiàn)增強訴訟兩造法庭對抗,保障當事人對質權的立法初衷。3)專家輔助人出庭發(fā)表意見,應當給予其一定的報酬,且對其安全給予一定程度的保護,使其免受來自利益相關方的危險。4)專家輔助人參與到刑事訴訟過程中來,應遵守保密義務,尊重科學,獨立客觀的發(fā)表專家意見,同時對鑒定意見質證結束應立即退庭不得旁聽庭審,以免受其他因素影響其判斷的獨立性。
從刑事司法實踐的總體趨勢來看,專家輔助人的影響力在不斷增強。辯護律師也比以往更為專注專家輔助人,試圖通過借鑒專家意見來更好地對證據(jù)進行質證,提升辯護意見的可信性。然而,專家輔助人出庭程序細節(jié)在現(xiàn)行法律中的缺席,導致專家輔助人在刑事訴訟參與過程中程序混亂,即使是經(jīng)驗豐富的法醫(yī)作為專家輔助人出庭時仍覺得“沒有章法”[15],專家輔助人制度的司法實踐效果大打折扣。與此同時,諸多刑事案件中所涉專門性問題的涌入對法官就案件所涉專門性問題作出評判的要求不斷提高,明確專家輔助人出庭程序細節(jié),諸如出庭之后應遵循何種程序,專家輔助人能否直接對公訴方出庭的鑒定人進行質證,以及專家輔助人在庭審中應處于何種位置等,是提升專家輔助人質證能力和出庭效果的迫切需求。專家輔助人出庭的相關程序細節(jié),必須盡快提上日程。
我國刑事訴訟中的專家輔助人制度,有異于普通法系的專家證人制度,亦有異于歐陸法系的技術顧問制度,是原有司法三機關就專業(yè)問題判斷內部制約力量孱弱、刑事專門性問題判定失誤頻發(fā)背景下,對保障訴訟兩造對質權利,促進庭審實質化這一吁求的無奈回應。專家輔助人制度的引入對證據(jù)規(guī)則之完善、鑒定制度痹癥之革除以及當事人對質權之實現(xiàn),都具有點石為金的作用。同時,專家輔助人制度在實踐中還處于摸索前行的階段,諸多規(guī)定尚不完善,亟待梳理現(xiàn)行司法實踐中的不足與教訓,汲取其他法域中的有益成果,促使該項制度趨于完善,以期真正實現(xiàn)該項制度的應有效果和立法者的良好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