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雨
他是哲學界巨擘,為了“五四運動”提倡的科學與民主,他在白色恐怖中以一支筆“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最終遭迫害。在他不幸人生中唯一幸運的是遇到她,那個為愛永葆熱情的女子。
“親愛的,您記得嗎?當我們相見的第一面,是我為您打開那大門,讓您──及您的行李──走進門里。想得到嗎?我打開心扉,從此以后,您便走入我的心中,占據(jù)我整個心靈,改變我的一生。我要抓緊您,永不讓您飛去,離開如此這般愛您的人。”1949年4月5日,21歲的夏君璐給遠在臺灣的殷海光寫信,3年過去了,人生若只如初見。
1945年10月的一天,夏君璐打開位于重慶黃桷埡小鎮(zhèn)的家門,迎接三姐歸來。她的目光鎖定在三姐身旁的男子身上:一身土黃色卡其布軍裝,筆挺的希臘鼻,深沉的眼睛,一蓬亂發(fā)任性地搭在額頭上。他是三姐的同學,在西南聯(lián)大讀研究生時響應“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趕赴印度訓練,日本投降后退伍,憂國之心讓他無心返回校園,想盡快在輿論界謀一個職位。因當時的國民政府設在重慶,他便暫時來夏家落腳。
他不高大,也不算英俊,可夏君璐對他莫名地熱切起來。白天,她不顧自己是路癡,自告奮勇帶他同游黃桷埡;晚上,她向他請教鉛筆畫,和他一起吟誦李白的詩句。他才氣過人,17歲就出版了40萬字的譯著《邏輯基本》,考入西南聯(lián)大后,成為金岳霖最得意的學生。在夏君璐眼里,他溫文爾雅,舉手投足之間盡是風流。一周后,他搬去重慶,在獨立出版社開始政論寫作,只知“讀書、思想、辯論”的他并不知道,這個靈秀淡雅的高中女生,已對他一見鐘情。
勇氣在身體里醞釀,全家準備搬到重慶城里時,夏君璐借機給他寫了第一封信:“殷學士福生兄:星期六(一月十二日),決定搬進城。兄來舍下請到中一路167號。您有一個布口袋在我這里?!蹦菚r,他還叫殷福生。信末,她刻意寫了邀請他的理由,頗有些此地無銀。
他像兄長一樣,送給她書,送給她小兔子?!白詮挠仔?,家道中落,沒有得到什么家庭的溫暖”,這使他性格孤僻,生活中常常一天說不上幾句話。她不管,憧憬著、盼望著,接二連三給他寫信。像一陣風吹醒了夢中的呢喃,不知怎的,情感爬進各人的心里。她說“福生”不好聽,他便改名“海光”。
他們的戀情遭到家人反對。夏君璐的父親夏聲曾追隨孫中山革命,在國防部任職。盡管他贊賞殷海光年輕有才華,可他認為“海光桀驁不馴,不易相處,過于憂國憂民,憤世嫉俗,感情走極端”,何況,他還大她9歲。為了阻止他們見面,父親把夏君璐安排到武昌學風最好的圣希理達女子中學就讀。而隨國民政府南遷,殷海光去了南京。
可距離讓愛情更加熱烈。她偷偷給他寫信,且越來越炙熱動人。她純潔、勇敢的愛讓他感動,他們通信越來越頻繁。因她就讀的學校對男女通信管理頗為嚴格,他不得不用了很多化名?!拔颐堪l(fā)信給您,像愚笨的學生交作文給先生看……但我是厚皮臉。”她是熱烈而奔放的,從不期而遇的相逢到心與心的撞擊,她斷定要和他活出一場淋漓盡致的人生。而他的信,始終內(nèi)斂而矜持,“我總是用理智之閘把感情之水關住,尤其在我覺得雖然是好可是卻不應該的時候。”他一方面擔憂她受到家人的責難,另一方面,“國家是這樣危險,這樣亂”,個人的命運和前途也令他憂心忡忡。
因文筆犀利,他被《中央日報》聘為主筆,時代的洪流把他推上政治舞臺。她不希望他“偏袒國民黨”??伞罢f真話”又讓她非常擔心,切切地提醒他“不要過分,被打擊的滋味不會好受”。她也關心他的身體,叮囑他“常常日光浴,尤其清晨的最好,并且魚肝油不要忘記吃,應該隨身帶著”。
愛,奔騰著涌來,如水般澄澈,如山般蔥蘢,如月般皎潔,逐漸化解了他內(nèi)心的矛盾。亂世中,她快速成長。他贊賞地說:“在我的頭腦中,您漸漸變成傳奇式的人物,使我向往,使我崇敬,也使我矜哀。”
1947年11月,金陵大學文學院聘請殷海光任教,因很受學生歡迎,他不到兩個月就升為副教授。他在信中,有了無限的暢想,“我希望有個賢淑的……有一個好的小家庭,有一兩個‘小土匪,著一兩本有學術價值的書,種種花,栽栽菜,做個教授以終老?!睂τ趷郏哂谡f出口,但信中的省略號,足以令她開懷。
他想辭掉《中央日報》主筆,專心做教授,可文章屢屢轟動,幾次遞辭呈,均不獲允。他心境不佳時,只有端詳她的照片,才能感到一點喜悅和希望。
不久,徐蚌會戰(zhàn)打響,殷海光以主筆身份親臨前線。面對“赤野千里,廬舍為墟”,他對國民黨的統(tǒng)治深感絕望,煎熬中寫出社論《趕快收拾人心》。文章對國民黨政權(quán)給予無情批判,令蔣介石大怒。
局勢越來越亂,通信變得艱難,收不到夏君璐的信,他心中十分惦念。1948年圣誕節(jié),夏君璐收到一張圣誕卡,正面是一對小精靈坐在松樹枝上,內(nèi)頁用英文寫著:“我愛我們兩個的小世界,只有你為我,我為你……但最重要的是,親愛的,我愛你!”讀到最后一句,她熱淚盈眶。回信中,她表明了決心:“你死,我死,有什么關系,只要我們永久地相愛?!?h3>她像陽光,照著他心頭的冬天
《中央日報》已開始往臺灣省搬遷,再寫信時,他留的是臺北的新地址:“如果力量辦得到,我想在臺灣海邊做棟小房屋,在那兒沉思、讀書、寫文、種園。至少還希望和您一起在海邊散步,眺望那遙遠的海之境色?!彼M奥O法來臺”,投考臺灣大學。
1949年6月3日,在殷海光安排下,夏君璐抵達臺灣省。愛情的小舟在時代的大海中顛簸翻騰,終于平安進入基隆港。
因?qū)Ξ斁值年惛畾庥l(fā)不滿,殷海光自覺無力扭轉(zhuǎn),遂退出報界,在傅斯年邀請下,到臺灣大學執(zhí)教。夏君璐也考入臺灣大學農(nóng)化系,她的志向是畢業(yè)后做他的妻子,過他夢想中讀書、種花的生活。
殷海光終是放不下那份家國責任,在臺大授課之余,他和胡適、雷震一起創(chuàng)辦了《自由中國》,并兼任主筆。1953年,夏君璐畢業(yè),他們正式結(jié)婚,3年后,女兒殷文麗出生。在溫州街的家,她盡情地種植、烹飪、飼養(yǎng),他終于享受到家庭的溫暖。
《自由中國》推出的一系列社論戳到了國民黨的痛處,隨著“雷震案”爆發(fā),編輯們被暗殺、被抓捕,殷海光也被特務日夜監(jiān)視。書不能教,文章不能發(fā)表,人人談“殷海光”色變?!跋鄬τ谖叶裕_灣已成‘絕地,無法謀生。先如坐圍城,且無地容身,生活也日漸困窘?!睕]有收入,只得靠夏君璐給人做衣服艱難度日。
即使這樣,她的愛仍然堅如磐石,在被軟禁的小院,他們挖池子、造假山,栽楊柳、種睡蓮。狹小的空間里,她為他開辟出無限樂土。院外,疾風驟雨;院內(nèi),恬靜幸福。在夢想的大莊園,他堅持讀書寫作,并完成多部著作,其中《中國文化的展望》成為現(xiàn)代思想史上一部重要文獻。
“我的學問算不了什么,但我有超越時代的頭腦與寶貴的經(jīng)驗”,可自由被剝奪,思想無法傳承,殷海光因此長年心情郁結(jié),不幸罹患胃癌。在學生們資助下,他做了手術,術后只能進食流質(zhì)食物。于是,夏君璐在院里種了一小片麥子,每天早上給他打青汁;他瘦成皮包骨,無法走動,太陽挪到哪兒,她就把他抱到哪兒。她像陽光一樣,照著他心頭的冬天。
1969年9月6日,被禁錮11年之后,殷海光在夏君璐懷中含冤去世,年僅50歲。
殷海光的著作幾乎全部被查禁,當局試圖徹底抹去他的痕跡,夏君璐被迫帶著13歲的女兒遠走美國,隨身帶著的,是他們在戰(zhàn)亂年代中的兩百多封書信。在美國,她當傭人、做大廚,搬家十幾次,那些信件,全都保存完整。
2011年,《殷海光全集》18冊由臺灣大學出版社整理問世,《殷海光?夏君璐書信錄》編入其中。重新翻開那些泛黃的信件,記憶燦如花開,憶起初相遇的一刻,耄耋之年的夏君璐羞澀地說:“我愛他,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他們的女兒殷文麗則說:“假如有諾貝爾愛情獎,我覺得應該頒給我的父母。”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