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歌
20世紀初,西學東漸思潮催生了中國近代意義的圖書館事業(yè)。留美學者帶回的西方圖書館學思想,促成了中國圖書館學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轉(zhuǎn)型??梢哉f百年來的中國圖書館事業(yè)和圖書館學的發(fā)展史就是一部中外圖書館界全面接觸、吸收、融合的歷史[1]。在中國圖書館學界對西方理論接受史中,美國圖書館學芝加哥學派作為其中重要的一支,從20世紀20年代至今幾經(jīng)變化并不斷深入,代表了中國學界對西方圖書館學理論接受的本土化進程。因此,本文以芝加哥學派接受過程為例,意圖回答西方圖書館學接受史中普遍存在的幾個問題:(1)接受進程是否具有階段性;(2)接受過程中是否準確、客觀地接受了芝加哥學派的學術思想;(3)接受過程中是否出現(xiàn)了思想變異與誤讀,其原因是什么。
19世紀下半葉,芝加哥城作為美國三大城市之一,吸引了來自美國中西部和外國的大量移民。復雜的城市生活和社會環(huán)境使其成為社會科學研究天然的試驗場[2]。在此背景下,1891年芝加哥大學得以建立。第一任校長哈珀(William R.Harper,1856-1906)在建校初期便發(fā)布“哈珀計劃”,倡導以調(diào)查研究為主,教學工作為輔[3]。此后,芝加哥大學逐漸形成眾多成就卓著、影響深遠的學術派別,包括哲學芝加哥學派、社會學芝加哥學派、經(jīng)濟學芝加哥學派等[4]。遺憾的是,“圖書館學芝加哥學派”的指稱尚未在國外研究中找到溯源。這個稱謂起于20世紀70年代后,中日圖書館學者將其作為一個知識共同體賦予了派別稱號,本文出于敘述方便,在行文中使用“芝加哥學派”這個稱謂。
1926年,芝加哥大學圖書館研究生院(University of Chicago Graduate Library School,GLS)成立,是美國第一個具有授予博士學位資格的圖書館學院。GLS發(fā)展的黃金時間為20世紀30至50年代,30年代便創(chuàng)辦《圖書館季刊》[5],出版《芝加哥大學圖書館學研究系列叢書》[6],并舉辦多屆圖書館學研討會[7],對美國圖書館學界影響深遠。期間逐漸形成了以巴特勒(Pierce Butler,1884-1953)、韋普爾斯(Douglas Waples,1893-1978)、謝拉(Jesse H.Shera,1903-1982)為代表的知識共同體。他們的研究共識依托于巴特勒在《圖書館學導論》中所搭建的圖書館學理論框架,一改杜威式實用主義圖書館學的傳統(tǒng),在研究內(nèi)容上打破了以往的“館內(nèi)圖書館學”模式,實現(xiàn)了由內(nèi)部視角(圖書館職業(yè)實務)到外部視角(作為社會機構的圖書館)的轉(zhuǎn)變,側(cè)重關注社會、文化層面的知識交換,即“閱讀行為研究”;在研究方法上突破了“經(jīng)驗圖書館學”規(guī)范,大量從其他社會科學汲取營養(yǎng),強調(diào)通過實證主義方法進行研究[8]42。圖書館社會性理論的建構和實證研究方法的采納,使芝加哥學派為圖書館學引入和確立了社會科學的研究規(guī)范。正如美國圖書館學史學者哈里斯(Michael H.Harris,1956-)的評價:GLS是真正意義上的圖書館學研究院[9],是“作為科學的圖書館學”的研究起點[10]。
20世紀50年代后,隨著韋普爾斯的離開(1950年)和巴特勒的去世(1953年),盡管謝拉、貝雷爾森(Bernard Berelson,1912-1979)在其他院校繼續(xù)依循芝加哥學派傳統(tǒng),開展社會認識論、傳播學的研究,但戰(zhàn)后美國圖書館學實用主義思潮的再次興起也促使芝加哥學派的研究逐漸沉寂。GLS于1990年2月正式關閉,宣告了美國圖書館學一個科學與理論時代的終結(jié)。
中國現(xiàn)代圖書館學成立之初,秉承著“一方參酌歐美之成規(guī),一方稽考我先民對于斯學之貢獻”[11]的研究路徑,主張在繼承傳統(tǒng)目錄學、文獻學知識的同時,吸收西方圖書館學思想。目前的研究普遍認為,中國對芝加哥學派的關注源于20世紀30年代后文華圖書館學??茖W校(以下簡稱“文華圖?!?的一些學者,并將接受起點置于徐家麟的《論圖書館作業(yè)的學術化與事業(yè)化》(1933)[12]、李永安翻譯巴特勒的《圖書館學問題》(1936)[13]等文章的刊載。實則不然,民國時期中國對芝加哥學派的關注是近乎同步的。1928年《中華圖書館協(xié)會會報》刊載GLS成立消息[14],次年《圖書館學季刊》也對此進行報道,并精準地指出GLS的特點在于“其他之圖書館學校注重傳授一定之技術與原理與其生徒,而此校則在創(chuàng)獲新理,以研究為目的”[15]。自此之后,民國圖書館學三大期刊對芝加哥學派的學術研究和教學實踐展開了持續(xù)的關注。
中華圖書館協(xié)會主辦的《中華圖書館協(xié)會會報》《圖書館學季刊》首先對芝加哥學派的各項事務和部分研究成果予以翻譯?!吨腥A圖書館協(xié)會會報》的“圖書館界”欄目,對國內(nèi)外圖書館界大事要事與零散訊息進行報道,旨在“消息得以溝通,史實因而保存”[16]。它對GLS諸多學術活動訊息都進行了分享,如出版《圖書館季刊》[17]、設立獎學金[18]、舉辦研討會[19]、介紹課程信息[20]。另外,盡管《圖書館學季刊》上的44篇完整譯文并無芝加哥學派成果的引介,但也有部分譯介載于“時論撮要”欄目。此欄目由金陵大學圖書館學會成員胡紹聲、余文豪等主編[21],介紹國內(nèi)外圖書館學界的動態(tài)與進展,并擇優(yōu)以文摘或提要形式進行刊載[22]。經(jīng)筆者統(tǒng)計,摘譯GLS學者的文章共4篇:約克爾(Carleton B.Joeckel,1886-1960)的《圖書館專業(yè)中之供求》[23],漢森(James Christian Meinich Hanson,1864-1943)的《圖書編目之合理與不合理的經(jīng)濟》[24],卡諾夫斯基(Leon Carnovsky,1903-1975)的《讀書興趣與實際讀物間關系之研究》[25],威爾遜的《圖書館學研究工作在進步中》[26]。這一時期,以金陵大學圖書館系為代表的學者對芝加哥學派的關注主要是探討圖書館業(yè)務中的實際問題,但極少觸及芝加哥學派的研究核心。
不過,同時期也有以徐家麟為代表的文華圖專學者關注到芝加哥學派“圖書館學作為一門科學”的核心思想,并在文章中提及、譯介或引用。1933年徐家麟的《論圖書館作業(yè)之學術化與事業(yè)化》便提及威廉遜(威爾遜)與韋勃爾(韋普爾斯)分別就如何處理圖書館“學”與“術”之間的關系所進行的研究[27]。李永安則于1936年在《文華圖書館學專科學校季刊》上以《圖書館學問題》為題,發(fā)表了巴特勒著作《圖書館學導論》的譯文[28]。然而,直到1945年徐家麟發(fā)表《關于圖書館學的認識幾點觀察》,對國外最新圖書館學理論進行了較為詳細的介紹和闡釋,才引起學界對芝加哥學派研究范式的關注。徐家麟認為巴特勒最大的貢獻在于,提出了使圖書館學科學化的命題和跨學科研究的方法,為廣大圖書館工作者提供了一個全新的空間[29]。此外,在一些探討圖書館學科學性和研究方法的文章中,如李景新對科學本質(zhì)、圖書館學史研究的論述[30],汪長炳對圖書館學研究對象以及社會學、歷史學等相關學科知識基礎的探討[31],都有著明顯的芝加哥學派理論研究色彩。
20世紀30年代末期至70年代,受歷史因素影響,中國圖書館學和圖書館事業(yè)長期處于低迷狀態(tài),對包括“芝加哥學派”在內(nèi)的英美圖書館學整體持拒斥態(tài)度,曾經(jīng)的接受成果幾近歸零。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圖書館學隨之復蘇,各地圖書館學系(科)逐漸成立,圖書館界著重于現(xiàn)代圖書館學理論體系的構建,并從頭開始試圖在西方圖書館學中尋找先進的科學理論知識[32]。芝加哥學派再次進入中國圖書館學者的視線,并被廣泛認可和經(jīng)典化。對于芝加哥學派及其代表人物,1980年代諸多圖書館學教材中已有相關的理論簡介,1990年代又進一步被《社會科學大詞典》[33]《圖書情報詞典》[34]等百科辭書作為詞條所收錄。
1981年在南開大學圖書館學系主編的《理論圖書館學教程》中,首次使用“芝加哥學派”一詞:“巴特勒試圖從社會整體的知識活動方面對圖書館進行考察,謝拉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展開深入研究,進而形成了芝加哥學派?!盵35]102-103這樣來看,“芝加哥學派”這一學術用語此時已在中國圖書館學界顯現(xiàn),并被逐漸認可。這期間,國內(nèi)對芝加哥學派的接受主要集中在圖書館學研究對象、西方學術史流派和圖書館社會性等研究領域。
(1)圖書館學研究對象。1980年代初,中國圖書館學界注重本質(zhì)研究,以此確定圖書館學的研究對象并構建圖書館學理論體系,先后提出關于“圖書館學研究對象”的五六十種觀點[36]。其中,芝加哥學派圖書館學理論中的一些觀點也被各通論性著作和教材廣泛引入。吳慰慈等在論及國外圖書館學研究對象的認識時,著重介紹了巴特勒的“圖書與讀書現(xiàn)象”和謝拉的“社會認識論”[37],指出巴特勒和謝拉是“從圖書館、知識、社會三者的關系來闡述圖書館學的本質(zhì)”[38]。金恩暉主編的《圖書館學引論》,將芝加哥學派關于圖書館本質(zhì)的理論觀點歸入“研究圖書館本質(zhì)和機能的圖書館學”[39]。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學情報學系和武漢大學圖書情報學院合編的《圖書館學基礎》教材中,又將其歸入到“社會知識交流說”[40]。此后,芝加哥學派關于圖書館學本質(zhì)的理論觀點逐步被國內(nèi)圖書館學者所接受,并基于此進一步發(fā)展出“知識交流說”“情報交流說”等理論[41]。
(2)西方學術史流派研究。國內(nèi)學界慣于將芝加哥學派視為西方學術史中的一部分進行研究,并對其流派予以劃分。劉迅最早將西方圖書館學流派劃分為實用派和理念派,并將芝加哥學派的巴特勒和謝拉作為理念派的代表人物,認為他們“主張從對圖書館活動的抽象認識入手,從社會、哲學和歷史三個角度對圖書館學理論問題進行探討研究,試圖獲取一些純粹性的圖書館學理論”[42]。徐引篪和霍國慶則將西方圖書館學流派細分為技術學派、管理學派、社會學學派、交流學派、新技術學派、信息管理學派等六個派別,并指出早期社會學學派也稱“芝加哥學派”,其核心成員是GLS的師生,主要特征是“引入社會學研究方法,將圖書館置于社會之中進行考察”[43]。黃純元則首次以“芝加哥學派”為專門研究命題,撰述長文(分上、中、下),以豐富的文獻資料系統(tǒng)地評述了芝加哥學派的形成、主要代表人物和研究成果,并分析芝加哥學派的共同理論前提和科學規(guī)范[10,44-45]。
(3)圖書館社會性研究。在一些關于芝加哥學派的專門論述中,著重于探討其社會性特征,如林嘉指出“芝加哥學派以科學為目標,以社會學作為研究的出發(fā)點,因此有人稱之為圖書館學的社會學派”[46]。黃純元在系統(tǒng)論述芝加哥學派的形成及其代表人物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分析芝加哥學派的理論前提,認為“從巴特勒的‘圖書館的社會問題’到謝拉‘圖書館學的社會學基礎’,‘作為社會機構的圖書館’是支撐他們理論的基礎概念,也是他們探討問題的起點和視角”[10]。
這一時期,中國圖書館學界對芝加哥學派的接受主要體現(xiàn)在其基礎理論的引介上,從事理論研究的學者們將巴特勒、謝拉等人對圖書和圖書館本質(zhì)的論述作為圖書館學研究對象認識的觀點進行借鑒,并基于此形成了“知識交流說”等理論。此外,國內(nèi)學者在進行西方學術流派和專門研究時,主要擷取芝加哥學派的抽象性、社會性等特征,將其劃分為“理念派”“社會學學派”。在教材編寫、百科收錄和相關研究之外,芝加哥學派的譯著也開始在國內(nèi)出現(xiàn):謝拉的著作Introduction to Library Science分別被張沙麗譯為《圖書館學引論》(1986)[47],以及鄭肇升譯為《圖書館學概論》(1986)[48]兩版。教材、百科、譯著等接受材料都反映出此時期對芝加哥學派的接受是有選擇性的,且因文獻獲取局限也未能深入下去。
21世紀以來,依憑著互聯(lián)網(wǎng)、數(shù)據(jù)庫的普及,學術研究的時間與空間障礙被跨越,學術史研究也逐漸得到重視。在學術思想與學術史研究的復蘇下,各種學術史專著、學術人物傳記等相繼出版,作為西方圖書館學術史重要支流的芝加哥學派也被更全面、更系統(tǒng)地接受。
(1)西方圖書館學史中的芝加哥學派。與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不同,這一時期的經(jīng)典教材和學術著作不再僅把芝加哥學派作為研究對象進行引介,而是更為系統(tǒng)地梳理了西方圖書館學發(fā)展歷程,并將芝加哥學派的發(fā)展作為其中重要的歷史階段予以敘述和總結(jié)。王子舟的《圖書館學基礎教程》專辟一章論述圖書館學簡史,將芝加哥學派作為美國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圖書館學新研究范式的代表,指出該學派強調(diào)圖書館學研究的科學化,注重圖書館與社會的互動關系,運用社會科學首開一代研究新風[49]22-23。此后,范并思[50]、張錦[8]38-43、蔣永福[51]、張靖[52]84-106等在書寫西方學術史時承襲了對芝加哥學派的關注,并逐漸還原、梳理、總結(jié)了芝加哥學派在人員構成、研究內(nèi)容、研究方法等方面的學術特色。此外,一些學者也基于中國圖書館學學術史視角,考察了芝加哥學派對中國圖書館學的影響,如佀靜華等的《西方圖書館學理論流派對中國圖書館學的影響》[53]、曾凡菊的《芝加哥學派對民國時期中國圖書館學的影響探析》[12]。
(2)芝加哥學派的專門研究。國內(nèi)學界加深了對芝加哥學派中代表學人、教育思想史等的專門研究。關于芝加哥學派的學人成果研究,范凡著重介紹了韋普爾斯的閱讀研究[54];谷秀潔梳理了謝拉“社會認識論”的產(chǎn)生背景,并分析宏觀、中觀和微觀三個層面圖書館的“社會中介”作用[55]。謝歡則翻譯了巴特勒的經(jīng)典著作《圖書館學導論》,其中王子舟撮其旨要,撰寫導言對此書內(nèi)容進行了精要的提煉和闡釋[56]。關于芝加哥學派的教育思想,周亞系統(tǒng)地考察了美國圖書館學教育思想的歷史演變,并特別將芝加哥學派置于1926-1942年圖書館學科學化思想的歷史分期,詳析了沃克斯、威爾遜的教育思想[57]??梢钥闯?,這一時期的芝加哥學派研究對學派成員及其成果的研究較之前更為深入、范圍更廣。
(3)關于芝加哥學派實證方法的研究。對芝加哥學派實證研究的接受也是這一時期興起的。2008年邱五芳發(fā)表《中國圖書館學應進一步弘揚實證研究》一文[58],呼吁圖書館學實證研究的應用,并借芝加哥學派“推行以調(diào)查為主的實證研究”,論證實證研究是圖書館學更新的基礎和動力。此后,不少文章都強調(diào)芝加哥學派注重“實證”的研究方法,并以此作為其科學性和學派特征予以論述。比如,張文彥等著重于芝加哥學派的實證研究,認為正是這種科學的研究方法使得圖書館學真正成為一門科學[59]。
這一時期中國圖書館學界對芝加哥學派的接受主要通過學術史和學人的研究,對其發(fā)展歷程和部分代表人物的研究成果有了更全面的梳理和闡釋。另外,由于學界對實證研究的呼吁,之前一直被忽視的芝加哥學派實證主義研究方法也被發(fā)掘,作為實證研究的例證進入這一學科。
正如于良芝所言,“作為科學分支的圖書館學,其‘科學’特征確實是在芝加哥大學圖書館學研究生院成立之后才逐漸完備”[60]。芝加哥學派的“圖書館學科學化”的核心范式是將圖書館納入整個社會系統(tǒng)中予以考察,強調(diào)研究程序的科學化,并以社會科學中的實證方法或思辨方法研究圖書館學基礎理論與圖書館事業(yè)。這是中國學界初期接受中最重要的內(nèi)容,但學界對“圖書館學科學化”的認識卻并非一以貫之。民國時期,學者對芝加哥學派科學化的認識,在于他們提出了“圖書館學科學化的命題和跨學科研究的方法”[29]。1980年代出于對學科認同和學科地位的危機感,圖書館學者致力于發(fā)掘芝加哥學派的科學理論以豐富自身學科體系,但這一時期對其學派特征僅定位于“抽象的、理性的圖書館學研究”,重視科學原理的提煉和圖書館本質(zhì)的探索。21世紀以來,圖書館學者則對之前的片面認識進行了反思,并重申研究方法科學化的重要性,認為正是基于芝加哥學派的方法論和認識論,才真正形成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科學的圖書館學??梢哉f,中國學界對芝加哥學派“圖書館學科學化”的接受是基于學界提升圖書館學學科地位和學人認同的需要,且經(jīng)歷了科學化認識引介、基礎理論的科學化和研究方法的科學化三個階段,才最終還原了芝加哥學派所倡導的“作為一門科學的圖書館學”的原貌。
從1936年李永安[28]、華君[61]翻譯巴特勒的《圖書館學導論》,再到讓更多國內(nèi)學者接觸、認識巴特勒的袁詠秋和李家喬所編《外國圖書館學名著選讀》,都將巴特勒關于圖書、圖書館和圖書館學的經(jīng)典論述予以發(fā)揚,“書籍是保存人類記憶的一種社會裝置,而圖書館則是將這種記憶移植到活著的個人意識中的一種社會機制”[62]348,他的這段論述被國內(nèi)學者概括為“記憶移植說”[52]102“知識積累說”[63],并作為關于研究對象的理論被廣泛接受。而謝拉的觀點則是,“圖書館是文化交流傳播網(wǎng)絡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交流又是圖書館學研究的中心內(nèi)容”[41]。謝拉的“社會認識論”在中國“研究對象熱”時,進一步催生了宓浩、黃純元的“知識交流說”,他們認為知識交流是人類最基本的社會活動,圖書館是人類知識交流最重要的場所之一[63]。芝加哥學派關于圖書與圖書館本質(zhì)的探索,契合了1980年代中國基礎理論研究對象的熱潮,使得圖書館學研究范疇不再局限于圖書館內(nèi)的程序性業(yè)務,而是關注元問題的探討,為我們提供了“社會性”“知識性”“交流性”等本質(zhì)認識,一定程度上助推了我國圖書館學理論體系的構建。
芝加哥學派的跨學科方法論起源于芝加哥大學所倡導的“合作研究”,開放的學術環(huán)境為其把社會科學的各種研究方法引入圖書館學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芝加哥學派尤其注重吸取與該學科研究領域有共性內(nèi)容的研究理論與方法,如心理學與閱讀動機研究、歷史學與圖書館史,以及廣泛應用的社會調(diào)查法。國內(nèi)學者對芝加哥學派跨學科研究的認識有著一個演進過程。1982年,畢強探討圖書館學的跨學科研究[64],但早期認識還浮于表面,一般援引巴特勒《圖書館學導論》中的內(nèi)容,概述為芝加哥學派研究從其他社會科學中汲取學術資源[49]23。直至黃純元廣集芝加哥學派研究資料,介紹芝加哥學派的學術背景及其跨學科研究成果,才使學界對芝加哥學派的方法論認識有所突破[44]。21世紀以來,社會發(fā)展趨向復雜化、整體化,以往的學術精細分工逐漸向跨學科、交叉學科方向發(fā)展,圖書館學亦是如此。2005年于鳴鏑統(tǒng)計圖書館學分支學科多達110個[65],盡管當中大部分多為生造名詞,但也反映出圖書館學已有了較強的學科理論借鑒和學科方法交叉意識,效仿芝加哥學派從其他社會科學汲取學術資源。同時,芝加哥學派早期跨學科研究中知識輸入大于輸出的“逆差”現(xiàn)象,至今也普遍存在于圖書館學科發(fā)展之中[66]。
有趣的是,“圖書館學芝加哥學派”(Chicago School of Library Science)作為一項專指名詞并未出現(xiàn)在西方圖書館學研究的語境中,而是東方學者賦予GLS作為一個學術共同體的學派指稱。據(jù)筆者掌握的資料,1975年日本學者石塚正成在其《圖書館通論》中已使用“芝加哥學派”一詞,認為“以芝加哥學風為傳統(tǒng)的芝加哥學派的特點之一,是要研究明白以社會學或社會心理學為基礎的圖書館的職能”[67-68]。進入1980年代,河井弘志、加藤一英等學者也加入了“芝加哥學派”的使用行列,“芝加哥學派”這一用語在日本圖書館學界由此普及開來。而中國“芝加哥學派”一詞最早見于1981年出版的《理論圖書館學教程》[35]103,但直至1988年《外國圖書館學名著選讀》對巴特勒、謝拉等學者的論述大力推介并加以評析[62]345-360,才使得“芝加哥學派”一詞被廣泛關注和采納。值得注意的是,此書中關于芝加哥學派的闡述不少都援引自加藤一英的《圖書館學序說》[69]。因而,中國圖書館學界將GLS以一個學派的名義進行接受,其原因是多方生成的。其一,受制于原始文獻獲取難度,1980年代很多關于西方圖書館學史的研究均基于日本相關文獻,受其影響較深,很有可能直接借用了日本學者命名的“芝加哥學派”。其二,中國學者在學術史研究中有“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意識。在對西方圖書館學史研究中,鑒于GLS研究具有科學性、社會性、實證性等學術特色,有別于其他學術共同體,學者據(jù)此將其劃分為“芝加哥學派”。其三,芝加哥大學哲學、社會學等諸多學科憑借學術共同體的研究特色,在各自學術界被賦予“芝加哥學派”的稱謂,因此國內(nèi)在借鑒GLS學術思想時,也容易循此慣例,將其命名為“圖書館學芝加哥學派”。
在引介西方圖書館學思想的過程中,國內(nèi)學者受制于時空局限和本土需要,在研究中往往會產(chǎn)生一定的偏差,這是任何思想接受史中都無法避免的境況。而曾就讀于GLS的桂質(zhì)柏、譚卓垣、吳光清和錢存訓等學者在接受進程中的缺席,也使其中的偏差難以得到及時修正。國內(nèi)學界在對芝加哥學派研究成果的接受中主要存在科學化的認識偏差、實證主義方法和閱讀研究成果的忽視等局限。但是,隨著21世紀以來學術史研究的推進,這些過往接受中的誤讀與忽視正逐步得到了重新審視和補充修正。
國內(nèi)圖書館學界對于芝加哥學派的接受史可視為一個動態(tài)建構的過程,并呈現(xiàn)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民國時期的圖書館學人以民國時期三大圖書館學期刊為載體,通過翻譯、文摘等方式對芝加哥學派的學術業(yè)務和研究成果進行了信息型的接受。接受內(nèi)容較少體現(xiàn)芝加哥學派的學術特色,而是適應國內(nèi)圖書館業(yè)務研究的主流。第二階段,八九十年代基礎理論研究學者成為接受主體,“芝加哥學派”作為專業(yè)術語被圖書館學百科詞典、教材、著作所收錄,完成了芝加哥學派的經(jīng)典化過程。此階段以芝加哥學派圖書館本質(zhì)研究和西方流派研究為接受內(nèi)容,借此豐富研究對象的學說、構建圖書館學理論體系。第三階段,21世紀以來學術史研究學者作為接受主體,突破了概述性的基本研究,以學術史研究、學人研究為主調(diào),并基于原始文獻的發(fā)掘,對芝加哥學派的研究范式、教育思想和學術成果進行更為深入和全面的研究。
長期以來國內(nèi)學界所掌握的芝加哥學派相關文獻資料來源單一,原始文獻匱乏,不少研究直接引用、照搬西方或日本學者的觀點,使得接受進程中對于諸如研究范式認定、代表人物選定、派別劃分等問題上的觀點具有明顯的趨同性和片面性。國內(nèi)學者在論述芝加哥學派時大多基于巴特勒的《圖書館學導論》、謝拉的《圖書館學引論》《圖書館學的社會學基礎》,因而不僅忽視了學派其他學人的成果(如韋普爾斯的閱讀實證研究,威爾遜的閱讀地理學等研究),也忽視了這二位學者的思想變化。以巴特勒為例,國內(nèi)圖書館學界基于《圖書館學導論》一書普遍將他視為圖書館學科學性的堅定倡導者,但忽視了他在晚年對芝加哥學派“重實證,輕人文”學術風氣的批駁,他說:“我寫《圖書館學導論》是為說服我的同僚更重視科學一些?,F(xiàn)在我不得不為使他們不沉迷于科學而斗爭。”[70]因而,國內(nèi)圖書館學界仍需廣集原始文獻資料,方能還原芝加哥學派、學人的思想全貌,對其有一個準確而全面的接受。
國內(nèi)學界在對芝加哥學派進行接受時,有著文學接受史中“選擇性敘事”的特征,即是說,相關研究并非完全基于芝加哥學派本身還原其學術原貌,而是大多源于國內(nèi)圖書館學自身發(fā)展的需要,在芝加哥學派的研究成果中有選擇性地擷取相應內(nèi)容,作為可靠有效的例證推進特定的研究領域。最明顯的便是,八九十年代圖書館學界著重于圖書館學理論體系的建構,因此國內(nèi)學者在談及芝加哥學派時,大多僅將巴特勒、謝拉視為代表人物,關注其純理論研究,而完全忽視了“韋普爾斯-貝雷爾森”一脈的實證研究成果。而21世紀國內(nèi)圖書館學界開始呼吁采納實證研究方法,一些學者便重新轉(zhuǎn)向芝加哥學派的實證主義研究。遺憾的是,相關研究僅將其作為推行實證研究的例證,停留在對一小部分閱讀研究成果的簡單陳述和研究方法的介紹上,并未深入挖掘芝加哥學派實證主義的根源、發(fā)展和成果。
自GLS創(chuàng)辦以來,中國圖書館學(界)便對其保持近乎同步的密切關注并持續(xù)至今。在民國時期、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及21世紀以來對芝加哥學派接受的三個階段中,我們在圖書館學科學化、跨學科方法論、學派意識等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也存在一些問題。(1)“二傳手式”接受。原始文獻獲取不足,接受中多采納日本、西方和國內(nèi)學者的二次研究文獻,致使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信息失真、觀點趨同。(2)“快餐式”接受。國內(nèi)學者對芝加哥學派的接受層次相對較淺,主要根據(jù)國內(nèi)學術的需要進行相關理論的主觀引介和歷史考察,還缺少對芝加哥學派研究成果的深入挖掘和本土化(應用)。所幸21世紀以來,伴隨著學術史研究的復蘇與推進,前兩個階段間接性、淺層次的研究狀況得以扭轉(zhuǎn)。尤其是在第三階段,許多年輕學者投身其中,突破原有局限,通過對檔案、著作等原始文獻的大量發(fā)掘和積累,提升了學術史研究的深度與準確度。當然,這種積極的轉(zhuǎn)向和趨勢也是可以預見的。在這個易考據(jù)時代,曾經(jīng)稀有的文獻資料的可獲得性得到加強,學術史研究也將步入更為細化、更深入的分支研究階段,趨勢可喜。
接受史是學術史研究的重要維度,對于探索學術交流途徑、促進學術發(fā)展大有裨益?;谕踝又蹖D書館學西學東漸的“信息輸入期”和“知識輸入期”的兩期劃分[71],筆者假設出一個外來學術思想接受的三段論,即從“信息型接受”到“知識型接受”再到“知識的本土化應用”。只有在信息得到完整獲取的基礎上,知識才能得到準確理解和把握;只有在核心知識積累的基礎上,才能結(jié)合實際需要,對其吸收、融合,形成適應于本國的新成果,實現(xiàn)“知識的本土化應用”。今天中國圖書館學發(fā)展同樣也要汲取外部資源,而對西方圖書館學思想的接受能否通過不斷挖掘和積累,將其成果內(nèi)化于中國的圖書館學理論和實踐之中,有待學者持續(xù)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