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雁 張思瑤 王萍
摘要?從接受美學的視角,通過金陵大學及北京大學的劉國鈞先生的弟子們的回憶,借助若干新發(fā)現(xiàn)的資料,重點闡述了劉國鈞先生致力敬業(yè)于金陵大學及北京大學教育事業(yè)的人文精神,呈現(xiàn)了其作為現(xiàn)代圖書館學教育家著書立說、教書育人的斐然業(yè)績,及其中、晚年滿懷奉獻熱誠卻未盡其才的人生悲劇。文章呼吁:在紀念劉國鈞先生誕辰120周年研討會舉辦之后,宜以“著名圖書館學家、教育家及中國書籍史、思想史研究學者”的全面完整學術(shù)頭銜,來認定劉國鈞先生畢生的事功,并以此作為編纂《劉國鈞文集》及撰著《劉國鈞評傳》的常識基礎和知識核心。
關(guān)鍵詞?劉國鈞?圖書館學教育?金陵大學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
分類號?G259.29
DOI?10.16603/j.issn1002-1027.2019.06.002
大抵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中國大百科全書:圖書館學·情報學·檔案學》和《圖書館學百科全書》的問世發(fā)行,有關(guān)劉國鈞先生(1899-1980年)的業(yè)績評價,似乎被“中國圖書館學家”這7個字蓋棺論定了[1]。然而仔細考究一下,才發(fā)現(xiàn)這兩部權(quán)威工具書有關(guān)劉國鈞的業(yè)績介紹,都出自同一位撰稿人,即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1960屆畢業(yè)的李修宇先生(1933-2015年)之手。他在條目中寫道,劉國鈞“一生從事圖書館實踐與研究,共發(fā)表論著、譯著130余種,后半生致力于圖書館學研究,培育了大批圖書館學人才。他在文獻編目、文獻分類學、圖書館學基礎理論和書史研究等方面成績卓著,對中國圖書館學的發(fā)展和圖書館事業(yè)建設作出了貢獻。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四個方面(從略——引用者注)。此外,劉國鈞還有一些哲學和道教史著述,以《老子神話(應為‘神化)考略》(1935年)最為著名。”[2]顯然,其中被輕易忽略掉了劉國鈞“圖書館學教育家”這一重要頭銜。
1999年秋,在北京大學信息管理系、南京大學信息管理系及甘肅省圖書館聯(lián)合舉辦的劉國鈞先生100周年誕辰紀念研討會前夕,杭州圖書館研究館員李明華先生撰寫了一篇獨具視角的文章,題為《薪火相傳 事業(yè)興旺——弟子們發(fā)揚劉國鈞先生學說述略》。該文開宗明義道:“劉國鈞先生是20世紀中國一位偉大的圖書館學家,杰出的圖書館學教育家”,“不但在其對圖書館學許多領(lǐng)域的開創(chuàng)性建樹,澤被后世,而且還突出地表現(xiàn)在數(shù)十載教壇耕耘,為中國圖書館事業(yè)培育了大批棟梁之材。”[3]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教授孟昭晉、王錦貴、李國新先生也在聯(lián)合撰文中提出,劉國鈞先生既是“著名的圖書館學家、圖書館學教育家,又是具有多方面成就的學者”,還是“現(xiàn)代中國目錄學史上屈指可數(shù)的目錄學家”[4]。
雖然李明華、孟昭晉等先生的兩篇文章,都認定劉國鈞先生為當之無愧的“杰出的(或‘著名的)圖書館學教育家”,但同樣都還存在著遺憾之處,即各位作者受制于評價視角及文獻史料等方面的局限,對劉國鈞1925年夏留學歸國后在母校金陵大學傾力服務近20年的教書育人功績,及其1951年調(diào)動進京后的晚年人生遭遇,尤其是其才學未盡這一點,都少有筆墨道及。
1?問題的提出
縱觀劉國鈞先生的一生,他在金陵大學求學3年(1917-1920年),畢業(yè)后先是留校在圖書館工作了2年(1920-1922年),然后赴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留學3年(1922-1925年),并在獲得哲學博士學位后歸國,繼續(xù)服務于母校金陵大學,其工作總時長近20載。在此期間,他歷任金陵大學圖書館中文書籍部主任、代館長、館長,校文理科長、文學院院長及校秘書長,以及金陵大學哲學、圖書館學系教授,兼該校中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研究生導師,正是其理論與實踐并進、學問與智慧俱長的人生華彩時期。
20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業(yè)已名高權(quán)重的劉國鈞為時遷成都的金陵大學文學院內(nèi)部人事所纏苦,而校長陳裕光(1893-1989年)與之原有的信任倚重關(guān)系也日趨淡薄[5],遂告別金陵大學,于1943年6月以“理事”身份,接受中華圖書館協(xié)會的推薦及國民政府教育部的聘任,負責籌建并創(chuàng)辦國立西北圖書館,該館于次年7月7日開館接待讀者。1951年夏,劉國鈞從蘭州人民圖書館副館長任上調(diào)至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擔任教授兼圖書館學教研室主任。這一段在蘭州工作的時長是8年。在世俗的塵埃落定之后,陳裕光校長在其《回憶金陵大學》一文中評價道:“金陵大學圖書館的管理和圖書的收藏、整理,是與圖書館學專家、美國人克萊門斯(即第一任館長克乃文先生——引用者注),中國教授劉國鈞、李小緣等人的努力分不開的。他們?yōu)樨S富金陵大學圖書,鞠躬盡瘁,值得人們深深懷念?!盵6]
劉國鈞先生調(diào)至北京大學做圖書館學專職教授時,已年過半百,歷經(jīng)人生之滄桑。殊不知,更加坎坷的人生卻將不期而遇。雖說他在北京大學,歷任圖書館學教研室主任、代系主任、主任,直至1980年因病去世,其在京的人生總時長達到29年,但除去前7年在校內(nèi)外的圖書館學專業(yè)領(lǐng)域還能有所作為外,其余本應更加專業(yè)有為、志業(yè)大成的年歲,卻嚴重受挫于1958年在高等教育界進行的所謂“插紅旗,拔白旗”運動,又在1966-1976年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運動中,身心再受嚴重傷害。
當1978年12月中下旬,中國共產(chǎn)黨第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在北京舉行,明確提出了撥亂反正、思想解放和改革開放等新時期的發(fā)展國策時,劉國鈞先生卻已病入膏肓,回天無望了。1980年6月27日凌晨,劉國鈞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主任任上不幸去世,享年81歲。次月4日,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禮堂舉行了追悼會和遺體告別儀式。由此可見,劉國鈞在到京以后,能夠自主發(fā)揮專家學者及高校人師作用的時期,不過是短短的7年時間。
因此,在對劉國鈞的生平事功研究中,應先直面這一客觀的社會現(xiàn)實和不幸的人生史實。有了在人生時間尺度上的這一基本認知,才有可能努力接近于劉國鈞晚年真實的心理世界和精神空間,進而更深度地理解他何以會前瞻性地,同樣具有近乎“面向現(xiàn)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鄧小平在1983年10月1日為北京景山學校的題詞)的圖書館學專業(yè)情懷。
2?在母校金陵大學期間的教育奉獻
1899年11月15日,劉國鈞出生于江寧府(今南京市)的冶城北故宅。據(jù)上海圖書館館員浦保青在《劉國鈞:多才多藝的圖書分類法專家》一文中記述,他的父親曾經(jīng)考得晚清朝廷的舉人功名,但在其出生時家道已經(jīng)破落,“他自幼身材瘦小,沉默寡言”,可是“學習用功,成績很好”[7]。在其人生道路上,金陵大學哲學系求學3年及在校圖書館工作2年的從業(yè)經(jīng)歷,尤其是在美國威斯康星大學3年的留學生活及游學見聞,是他回國以后在大學教書育人,以及在金陵大學圖書館、國立西北圖書館從事業(yè)務管理工作的精神底色。
2.1?在金陵大學圖書館、文理科、文學院及研究所等崗位的傾力服務
20世紀80年代,由臺灣“中國圖書館學會出版委員會”編寫的《圖書館學》教科書中寫道:“民國十年(1921年)前后,留美研習圖書館人士,返國者日眾,當時以‘新圖書館運動為號召……尤以民國九年,美籍韋棣華女士在武昌文華大學創(chuàng)辦圖書館學科,南京金陵大學設置圖書館學系,經(jīng)戴志騫、劉國鈞、李小緣、沈祖榮及洪有豐諸氏之倡導,對于圖書館學之研究,始蔚成風氣?!盵8]
1925年7月,劉國鈞自美國學成歸來,回母校金陵大學擔任圖書館中籍部主任兼哲學教授。他參與了中華圖書館協(xié)會與東南大學合作開辦的“圖書館學暑期學?!敝v課活動等。1928年,聘任劉先生為文理科長。也正是在此年,圖書館學系得以在金陵大學文理科內(nèi)設立,由館長李小緣兼任系主任,劉國鈞等任教授。據(jù)報道:“金陵大學圖書館學系,在今日圖書館界中,頗占相當?shù)匚?,在中國各大學中,除‘文華??仆猓O立圖書學系,可稱僅見。該研究圖書館學者,若劉國鈞先生對于‘分類,李小緣先生對于‘編目,萬國鼎先生對于‘檢字法,均系國內(nèi)一時威權(quán)學者,擔任該系教授,實為難得……”[9]
1934年春,劉國鈞再次擔任金陵大學文學院院長職務。此后2年,他還負責了教育部核準成立的金陵大學文科研究所史學部培養(yǎng)研究生的工作。1940年3月,文學院“鑒于目前圖書館學專門人才缺乏,各方屢向本院羅致此項人才”,報經(jīng)教育部批準,于同年秋天開招學制2年的“圖書館學專修科”,劉國鈞兼任科主任。該科“成立甫閱兩載,課程設備漸臻完善,歷屆招生報名人數(shù)頗形踴躍”,但“以錄取標準提高,與夫校方宿住有限,不能多收”[10]。
2.2?盧震京、錢存訓、程千帆等出自劉國鈞先生門下的金陵大學弟子代表
在金陵大學弟子中,接受過劉國鈞先生專業(yè)教誨的人物眾多,其中成名的學者型人物,以盧震京(1906-1968年)、錢存訓(1910-2015年)和程千帆(1913-2000年)為代表。
后來成為現(xiàn)代圖書館學家之一的盧震京先生,在金陵大學圖書館學系建立之初入學,師從李小緣、劉國鈞等人求學有成之后,即以圖書館為終生職業(yè)崗位和事業(yè)追求。歷任國立中央大學農(nóng)學院圖書館主任、國民政府立法院統(tǒng)計處編目主任、國民政府文官處圖書館主任、行政院圖書館專員等。晚年任職于中國科學院圖書館。其首部專著《小學圖書館概論》,即是其在金陵大學畢業(yè)論文基礎上修訂、增補后,于1936年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并且由劉國鈞、李小緣先生作序。其著述還有《實用圖書分類法》《圖書館建筑學》及《圖書館學辭典》及《中國古籍書目解題》(手稿本)等。
錢存訓先生,后來成為海外漢學界有名的中國圖書印刷史研究專家,于1927年秋入學金陵大學,主修歷史,副修圖書館學。在求學期間曾兼職于金陵女子大學圖書館從事編目工作。他在晚年回憶道:“在大學期間,曾選習劉國鈞先生主講的‘中國書史,深受其影響,因此對‘書史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至今不倦?!盵11]2007年4月20日,他又寫道:“1927年,金陵大學正式設立圖書館學系,我是設系后第一屆的學生,曾組織圖書館學會,我也是會員之一……先后選讀‘圖書館學大綱‘參考書使用法‘目錄學‘分類法‘編目法‘圖書館史‘特種圖書館‘書史學等課程。圖書和歷史二者相結(jié)合對我一生的工作和研究都產(chǎn)生了很重要的影響。后來我能夠‘坐擁書城,以及進修、教學、研究和寫作,一直環(huán)繞在‘書史這一主題,也都和我在大學時代所修習的課程有關(guān)。我在大學的成績文、史平平,數(shù)、理最差,而對圖書館學的功課卻特別優(yōu)異。課堂作業(yè)所寫的一篇《圖書館與學術(shù)研究》,曾被選刊在《金陵大學文學院院刊》第一卷第二期(1931年),成為發(fā)表的第一篇論文?!盵12]
1934年,金陵大學文學院開辦了學制2年的“國學特別研究班”(共辦兩期,畢業(yè)學生計30人),劉先生擔任“《漢書·藝文志》研究”和“《老子》”兩個專題方向的研究生導師。后來成為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專家的程千帆先生,在1935年6月發(fā)行的《金陵大學文學院季刊》第2卷第1期上所刊《〈別錄〉〈七略〉〈漢志〉源流、異同考》一文的題記中說:“客歲劉衡如師講授此書(指《漢書·藝文志》——引用者注),余幸得從受業(yè),記誦之余,于三書(即《別錄》《七略》《漢志》)源流異同,略能省識。春來小暇,因演贊師言,旁稽群籍,寫成此篇?!?/p>
至于其他聽講過或被劉先生在學業(yè)上指導過的金陵大學弟子不勝枚舉,他們曾經(jīng)在海內(nèi)或海外,從事著專業(yè)性的或非專業(yè)的工作。
3?在北京大學期間的教育奉獻
1951年8月,劉國鈞先生正式從蘭州調(diào)至北京大學圖書館學專修科,任圖書館學教授兼教研室主任。先后講授“圖書編目法”“圖書分類法”(1955年合并為“圖書館目錄”)、“圖書館學概論”等專業(yè)基礎課程[13]。1953年入學北京大學中文系的馬嘶先生回憶道:“北京大學的文、理科各系都有一批學養(yǎng)深純的名教授”,“就我所知,這些名師中……圖書館系有王重民、劉國鈞?!盵14]
1951年考入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畢業(yè)后留系任教的朱天俊先生回憶說,劉國鈞先生曾為他所在的班級講授過數(shù)門專業(yè)基礎課程,并在他們畢業(yè)前,“親自帶領(lǐng)全班20余名同學住宿城里北京大學舊址紅樓,在北京圖書館進行了為期兩個月的畢業(yè)實習。”從制定實習計劃到批閱實習報告,劉國鈞身體力行,讓他們對自身所學與未來方向有了新的認識,“他在學術(shù)和教學領(lǐng)域中孜孜不倦、循循善誘的精神,影響了全系師生……從根本上改變了系的面貌,對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的發(fā)展作出了突出的貢獻。”[15]
1956年11月以后,北京大學圖書館學專修科改為4年制的圖書館學系。劉國鈞不僅教課勤謹,重視學生實際圖書館學知識和技能的培養(yǎng),在課下也會悉心指導求學好問者。1957年考入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求學的金恩暉先生回憶道:“劉老師將我們找到他家座談,對每一章節(jié)、每一段落、每一數(shù)據(jù)和引文,甚至每一句話都斟酌、核問和推敲,幾經(jīng)討論和修改,最后由劉老師加工、定稿……我們這些20歲上下的大學生從劉先生那里學到了撰寫科學論文的作風、態(tài)度、方法和能力,這是我充滿感激之心而永遠難以忘懷的事?!盵16]而在美國圖書館界人士鮑士偉(1860-1942年)、韋棣華(1861-1931年)來華交流史評介的問題上,劉國鈞既堅持真理、正視歷史,又對學生認識上的偏差有著體諒、寬容和理解,使金恩暉認識到,應對兩位早年來華傳播圖書館學的學者、教育家,做客觀、公正的“正面評價”[17]。
正是在如此為人師表、言傳身教的過程中,劉國鈞先生引導了一批系內(nèi)外的同學將中國圖書館事業(yè)和書籍史作為自己的志業(yè)。1955年秋,他首次開設了“中國書史”課程,“拓展了本專業(yè)研究的領(lǐng)域,激發(fā)了一些同學鉆研書史的興趣與熱情?!盵18]北京大學中文系1965屆畢業(yè)的李致忠先生回憶說,他在校時曾聆聽過劉先生有關(guān)“中國書史”的一次專題講座,“一顆興趣的種子,就這樣暗暗埋入了心田?!蹦且院?,他精讀了劉國鈞所著《中國書的故事》和《中國書史簡編》,與中國古書的研究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19]。
與此同時,劉國鈞還兼任了北京圖書館顧問,每周前往該館1天,現(xiàn)場指導館員解決圖書分類、編目方面的疑難問題,并指導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到該館進行畢業(yè)實習的學生。在1952年8月23日他寫定的《圖書怎樣分類》前言中說,本書旨在“對圖書館內(nèi)實際擔任分類工作的同志提供一些有關(guān)工作方法的參考資料。”次年3月該書由開明書店初版后,又由中華書局重印,可見受圖書館從業(yè)人員歡迎的程度。1956年9月19-21日,國務院科學規(guī)劃委員會圖書組召開第一次(擴大)會議,討論了該組工作簡則及計劃,劉先生被推選為常務組員,隨后參加制訂了《1956-1967年哲學社會科學發(fā)展十二年遠景規(guī)劃》。他在有關(guān)發(fā)言中強調(diào),圖書館學的理論及方法的研究,應首先要考慮如何提高圖書館工作質(zhì)量。12月,中國圖書館學會籌備委員會正式成立,王重民、劉國鈞、杜定友、李小緣等11人為常務委員。
不僅是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的學生、北京圖書館的館員,其實當時整個圖書館界,都在劉國鈞先生的圖書館學理論、方法的影響下多受其益。要說桃果李實,在大江南北,可謂所在多有。
4?對“一生心血,付諸東流”的深心憂慮
1957年,劉國鈞先生在《中國科學院圖書館通訊》第1期上,發(fā)表了具有理論體系價值的《什么是圖書館學》一文。在當年秋,當系主任王重民先生被打成“右派分子”后,他繼任了系主任。但在次年春夏召開的“雙反”及“插紅旗,拔白旗”的時政運動中,他自己突遭校內(nèi)外的批判?!秷D書館學通訊》第5期刊出一組文章,公開批判劉國鈞、杜定友、皮高品、徐家麟先生等人的所謂“資產(chǎn)階級學術(shù)思想和教學思想”。為此,劉國鈞違心地寫作了《關(guān)于我的資產(chǎn)階級圖書館學觀點的自我批判》一文,被載入北京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編輯委員會編的《北京大學批判資產(chǎn)階級學術(shù)思想論文集》(高等教育出版社1958年12月版)。
史永元先生晚年在《回憶與懷念》一文中,回憶了1955年時劉國鈞先生所授課程的情況。然而在“插紅旗,拔白旗”的批判運動中,作為劉國鈞助教的史永元在組織的要求下,也積極地組織師生進行批判。時隔2年,在北京大學黨組織召開的一次“神仙會”上,劉國鈞敞開心扉,表達了自己的心聲:他既嘆息“一生心血,付諸東流”,又責備自己違心地作了自我批判,更表示想不通的是:“學術(shù)上的是是非非,怎么能搞群眾運動?”[20]可見,自被確定為“白旗”典型,遭到師生、群眾和圖書館同行公開批判之日起,劉國鈞先生即背負起了巨大的“想不通”的精神包袱,深心憂慮起“一生心血,付諸東流”的黯然前景,并為當年違心地“作了自我批判”而深深自責。
雖然如此,在《圖書館學通訊》1959年第12期上,依然發(fā)表了他與史永元合撰的《我國圖書分類法發(fā)展的情況》一文。史永元說,1966年“文革”開始后,劉國鈞先生與他一起被作為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的小“三家村”而靠邊站,“一起被揪斗、勞動,直到1967年夏天才被解除,可以自由活動。有一天,系‘革委會通知我,交給我一任務,看護劉先生,這時我才得知劉先生被‘隔離審查(這是非法的舉動),我們交談的機會多了。他說過:‘我相信黨和人民,我的歷史從來沒有隱瞞過,審查是應該的,但不讓我回家就想不通,你師母一天三次送飯,實在太辛苦,我也吃不好。他又說:‘老史,你放心,晚上睡覺別管我,我是不會做‘傻事(當時的語境,特指自殺——引用者注)的?!盵21]當然這是后話。
在1958年遭到無情批判之后,年屆六旬的劉國鈞先生所悲嘆的,將要付諸東流的“一生心血”究竟何所指呢?
試看劉國鈞在不惑之年時,在成都金陵大學服務期間的一份親筆填寫的表格(1939年)——“現(xiàn)在本校所授學科”一欄中,明確填寫的是“圖書館學;哲學”,而“現(xiàn)在本校所任職務”欄中,填寫的是:“文學院長兼圖書館長”。也就是說,在人到中年前后,曾經(jīng)的哲學博士、哲學門教授的劉國鈞先生在其價值天平上,早已放下初心所追求的老子及六朝思想史研究,而把圖書館學的理論和實踐及其教育工作,置于首要地位了。換言之,在遭到時政沖擊之后,劉國鈞先生深心憂慮的,是他放棄了初始追求而致力半輩子所倡導并推進的“中國圖書館學”的前功盡棄問題!
據(jù)陳文超(1937-2009年)回憶:“昔日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讀書時,衡如先生為幫助我樹立牢固的專業(yè)思想,曾多次對我說:‘我早年留學美國,被授予哲學博士學位,對中國道教和老子哲學有過較為系統(tǒng)的研究,但由于感到圖書館學更需要有人研究,從此就致力于這個專業(yè)了。由于劉老的引路和教誨,我能學習圖書館學專業(yè),從事圖書館學教育和圖書館工作,與圖書館結(jié)下了終生難解之緣。先生培育之恩,深深刻入我的心田。”[22]而金恩暉也聽劉國鈞先生說過類似的話[23]。正是在此種專業(yè)信念鼓勵之下,陳文超、金恩暉二人后來都將畢生獻給了圖書館事業(yè),前者后來在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呼倫貝爾盟圖書館館長、副研究館員任上退休,而后者則在吉林省圖書館館長、研究館員任上退休。
5?對“中國圖書館學”的前瞻與期許
在1966-1976年的十年浩劫中,年近七旬的劉國鈞先生在身心兩方面都遭到更大程度的傷害,并與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中文系教師等一起被編入七連,下放到自然條件極其險惡的江西鯉魚洲勞動改造。他的弟子回憶道,他雖然遭到“極大的沖擊與傷害,但仍然關(guān)注著國外圖書館事業(yè)和圖書館學的進展”?!皥猿珠喿x和翻譯國外機讀目錄編制等方面的有用資料,1975年,發(fā)表了《“馬爾克”計劃簡介——兼論圖書館引進電子計算機問題》一文,開創(chuàng)了我國圖書館研究和引進新技術(shù)的工作。”[24]
據(jù)當年組稿此文的編輯之一,時在中國科學院圖書館工作的辛希孟先生回憶,1975年8月20日左右,他前往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約稿,劉國鈞先生“在激動的情況下,很快從書桌抽屜里拿出厚厚一疊文稿,從中抽出一篇題為《馬爾克計劃簡介》的文章給我看,并詳細地介紹了他撰寫本文的動機和過程。依當時稿紙計,全文共萬余言。全文抄寫工整……觀點明確,內(nèi)容充實,結(jié)構(gòu)完整”,“許是遇到了知音,是日也,先生情緒異常興奮。在商定好這篇文章決定發(fā)表之后,他還將前些日子自譯自編的滿滿一盒子的《國外圖書館動態(tài)》手稿搬出來,向我一一介紹其內(nèi)容要點。他說,因為沒有足夠多的教學任務,所以自己給自己選定了這樣一個研究方向和工作項目,系統(tǒng)搜集和編譯有關(guān)資料。又因為這些譯文無處發(fā)表,所以只好以目前這種方式累積和保存,以備今后青年教師、青年館員和其他同志參考?!盵25]對此,辛希孟發(fā)表感言道,當時面對劉國鈞先生如此摯愛圖書館的工作,忠于圖書館學教育事業(yè)的高度負責精神,在被激勵之余,竊想:“已經(jīng)76歲的老人了,還如此追求,如此執(zhí)著,實在難能可貴,令人敬佩!”[26]
1976年10月中共中央粉碎“四人幫”后,時在吉林省圖書館任職的金恩暉在張樹華老師和其同窗學友吳慰慈引領(lǐng)下,前往位于北京大學未名湖北岸的劉國鈞家探望。他記述道,當時的劉國鈞先生已經(jīng)久病在身,“但記憶很好,思路清晰,還是那么誠懇、熱情、謙虛,在書房兼作臥室和會客室的單人床上接待了我們,并將他的書稿《現(xiàn)代西方主要圖書分類法評述》委托我聯(lián)系給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我們省圖書館學會成立時,他慨然允諾擔任學會會刊、叢書顧問,并為會刊的創(chuàng)刊寫來了熱情洋溢的祝詞。”[27]1980年,《吉林省圖書館學會會刊》第1期發(fā)表了劉國鈞的《論西方圖書分類法當前發(fā)展的趨勢》一文。
武漢大學圖書館學系教師陳光祚先生在回北京大學母校時,也曾前往看望劉國鈞。時已躺在病床上的劉先生告誡他說:“要跟上時代前進?!盵28]后來成為北京大學教授的肖東發(fā)(1949-2016年)回憶說,20世紀70年代末,在北京大學恢復碩士研究生招考之初,他曾往劉國鈞先生家中求教,劉先生“誨人不倦、循循善誘,盡管80高齡,頭腦依然十分清晰、敏銳”。劉先生說:“中國書史中值得深入研究的問題很多,像造紙術(shù)、印刷術(shù)這兩大發(fā)明的年代就很值得探討,需要新的考古發(fā)現(xiàn)來進一步證明?!盵29]
在中國科學院圖書館工作的沈迪飛也曾回憶說,1980年初,他們一行前往探望時,劉國鈞先生“病勢已重,由家人攙扶著來到客廳接待我們。看到我們尊敬的學海求藝的導師衰弱的病體,心里陣陣痛楚。他的講話已不很清楚,不多的談話也大多由家人轉(zhuǎn)述。當他聽我講,他翻譯的《馬爾克》已在科研與教學中發(fā)揮了很大的實際作用時,他點頭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這是因為,劉國鈞先生“以他哲學家、圖書館學家的遠見卓識,當圖書館現(xiàn)代化事業(yè)在全球剛剛露出曙光的時候,他看到了未來,看到了圖書館現(xiàn)代化的遠景……”。1980年6月27日凌晨劉國鈞先生去世了,享年81歲。由此可見,劉國鈞先生雖然滿懷奉獻熱情,滿腹圖書館學才華,但在當年時政運動的形格勢禁之下,卻在人生最為寶貴的中、晚年未盡其才,令人唏噓惋惜。
6?結(jié)論與研究展望
張樹華在《學貫中外的圖書館學專家——劉國鈞教授》一文中披露說,“劉先生在哲學方面也有重要成就,可惜這方面在圖書館界鮮為人知。50年代,北京大學校長湯用彤先生曾提到:劉國鈞先生在道教和老子哲學方面的研究很有成就。但當時沒有引起注意,直到他逝世以后,才發(fā)現(xiàn)這方面的著作?!盵30]而在史永元、張樹華合編的《劉國鈞圖書館學論文選集》之《編者的話》中明確寫道:“本書選輯了劉國鈞先生關(guān)于圖書館學方面的重要文章。以此紀念劉先生逝世一周年。劉先生生前還寫有不少有關(guān)哲學方面的文章,不在本書收錄范圍之內(nèi)……”[31]由于跨學科、逾專業(yè)的緣故,劉先生有關(guān)哲學領(lǐng)域的論著并沒有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因此他作為曾經(jīng)的“中國思想史研究學者”的成就,似乎已被整個學術(shù)界淡忘了,這顯然是有失客觀、全面和公正的。
然而,作為劉國鈞在公共圖書館界的私淑弟子之一,四川省圖書館研究館員張德芳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哲學博士”出身的劉國鈞的獨特學術(shù)氣質(zhì),即劉國鈞先生的哲學底蘊在圖書館學研究中的思想呈現(xiàn)。他回憶說,1960年代初,劉國鈞在中國科學院的《圖書館通訊》雜志上發(fā)表了《什么是圖書館學》的短文,這是繼其在1935年著述問世的《圖書館學要旨》一書之后,學術(shù)思想上的一個重要發(fā)展,即從原來的“圖書館學四要素”發(fā)展到了“五要素”之說。由此,“也可以窺測到劉國鈞先生作為圖書館學界思想家魅力之所在,以及學術(shù)思想生命力之所在”,足見其學說與同時代的圖書館學家相比“極有遠見”,“但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這篇文章的重要學術(shù)價值,不僅未受到重視,而且劉國鈞先生因撰寫此文,還受到過不公正的批判”,但毫無疑問的是,劉國鈞先生“是同時代人中的一位(圖書館學)思想家,一位能登高望遠的、把握住圖書館學發(fā)展脈絡的思想家?!盵32]
作為圖書館學教育界的同行,武漢大學圖書館學系教授黃宗忠先生也曾發(fā)表觀感道,劉國鈞先生“所學的專業(yè)主要是哲學,有深厚的哲學底蘊,是什么促使他淡化乃至最終放棄對哲學的研究,而將其主要精力放在圖書館學研究上?”又自問自答地解讀道:“他學識淵博,學力深厚,不僅精于哲學,且長于文學、教育學……但他矢志不渝于圖書館事業(yè),更長的時間是在圖苑耕耘,把自己的聰明才智乃至全部精力,都貢獻給了中國圖書館事業(yè)。”[33]
如今回想起來,雖然劉國鈞先生自己沒能夠最終實現(xiàn)從“中國思想史研究學者”到哲學家的學階提升,但其哲學底蘊和有關(guān)的思想方法,其實在相當程度上都滲透在了其前半生孜孜以求、后半生念茲在茲的圖書館學研究論著和教學活動之中了。因此,在2019年11月13日北京大學召開紀念劉國鈞先生誕辰120周年學術(shù)研討會之后,大家達成共識:宜以“著名的圖書館學家、圖書館事業(yè)家、教育家及中國書籍史、思想史研究學者”的完整學術(shù)頭銜來認定劉國鈞先生一生的事功,并由此作為今后編纂一套多卷本的《劉國鈞文集》和編撰一部學術(shù)嚴謹?shù)摹秳x評傳》的常識基礎和知識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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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徐雁、張思瑤,南京大學信息管理學院,江蘇南京,210023
王萍,北京大學信息管理系,北京,100871
收稿日期:2019年11月18日
(責任編輯:關(guān)志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