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梓棟
視覺修辭是一個新興的學術研究領域,其研究的基本命題是探尋視覺符號在傳播場域中的意義建構效果與機制,即“圖像如何以修辭的方式作用于觀看者”。在視覺修辭的理論系統(tǒng)中,隱喻修辭的運作機制與意義建構邏輯相對豐富,視覺隱喻修辭被學者視為圖像意義建構最為關鍵的修辭格。解構文本的意義系統(tǒng)、研究其“含蓄意指”的生產機制,是軍事攝影領域一個值得關注的研究視角。
美國著名媒介批評家羅伯特·L·薩勇曾說,批評大眾媒介便是對人類的探索,從孕育人類命運的用意上看,這比登上月球重要。媒介批評,就是對大眾傳播媒介及其產品的分析、批評,是對媒介產品與自身作用的理性思考。媒介批評在軍事攝影乃至軍事新聞領域尚未形成成熟與系統(tǒng)的學術規(guī)模,且在學術理論上的更新與發(fā)展相對滯后。媒介批評扮演著媒介產品生產后的“媒體監(jiān)察人”角色,對于媒介產品的優(yōu)劣具有一定的監(jiān)督作用。媒介批評的學術支持能指導與啟發(fā)媒介產品的生產優(yōu)化,而更多優(yōu)質媒介產品的誕生亦能促進媒介批評的學術繁榮。在既有的軍事攝影研究成果中,以“實踐經驗總結類”成果居多,內容上聚焦于對軍事攝影的操作層面進行實踐總結與方法凝練,或是攝影記者基于自身多年報道經驗的總結與感悟,從相關圖像理論或學科交叉角度的研究成果存在空缺。
視覺修辭研究起始于20世紀60年代,其真正發(fā)展成熟是在20世紀90年代,真正進入國內學界并成為研究熱點的時間則更晚一些。國內視覺修辭研究主要聚焦于新聞傳播領域,其中以廣告、影視藝術、攝影等領域的研究成果居多,對于視覺修辭理論的研究與梳理成果較少。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復旦大學信息與傳播研究中心研究員劉濤是國內從事視覺修辭研究的著名學者,其關于視覺修辭研究的學術成果對運用視覺修辭理論開展媒介分析研究具有極強的學術借鑒與參考意義,是國內視覺修辭理論研究的集大成者。在《視覺修辭學術起源與意義機制:一個學術史的考察》一文中,他系統(tǒng)呈現與闡述了視覺修辭研究的學術起源、學術脈絡與意義機制,文中指出,學術機構實踐是視覺修辭研究興起與轉型的關鍵所在;在《隱喻論:轉義生成與視覺修辭分析》一文中,他對視覺隱喻與轉喻的生成原理、符號學結構、精神分析解構進行詳細闡述,為國內學者運用視覺修辭理念開展媒介分析與研究提供了良好的理論方法借鑒。
1970年,語言傳播學會(SCA)主辦的美國修辭學大會(NCR)提出并倡導“視覺修辭”這一新興研究領域,在機構實踐層面宣布并認可了視覺修辭作為一個學科領域的合法性,成為視覺修辭史上一個里程碑事件。羅蘭·巴特《圖像的修辭》、魯道夫·阿恩海的《視覺思維》、約翰·伯格的《觀看之道》也被業(yè)界學者視為視覺修辭研究領域的三大奠基性成果。對于視覺修辭這一學術命題的定義,學界呈現出百家爭鳴的狀態(tài)。2004年,查爾斯·希爾和瑪格麗特·赫爾默合編了視覺修辭領域第一本學術著作——《定義視覺修辭》,收錄了16篇有關視覺修辭的學術文獻。該著作中寫道,視覺修辭研究的基本命題是探索與研究視覺符號在傳播場域中的意義建構效果,即“圖像如何以修辭的方式作用于觀者”。國外學界對于視覺修辭的研究起步早于國內,且學術研究范式與理論總結更為成熟,成果也較為豐碩。
從視覺修辭的理論話語出發(fā)、從本體和喻體兩個不同認知視域進行審視可發(fā)現,隱喻主張運用一種認知體系或概念系統(tǒng)來取代另一種認知體系或概念系統(tǒng)。在視覺隱喻實踐中,需要達成從喻體(源域)到本體(目標域)的意象建構過程。視覺隱喻不同于語言隱喻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喻體和本體“在場”方式的差異,視覺隱喻中的本體和喻體并不總是同時“在場”。根據本體與喻體的“在場”方式差異,區(qū)分出視覺隱喻的兩種意義生產機制——構成性視覺隱喻和概念性視覺隱喻。從視覺形式呈現上看,視覺隱喻表現為不同符號系統(tǒng)之間的視覺圖式借用與文化語境置換,且伴隨著觀點的生產與形成。視覺隱喻的理論思維與應用實踐體現了元素組合與聚合關系的符號學結構。
構成性視覺隱喻修辭昭示著喻體(源域)與本體(目標域)同時存在于統(tǒng)一視覺框架之中。不同視覺元素在同一空間維度上的拼接,呈現出“A是B”這樣的隱喻思維與意義邏輯。喻體和本體的同時“在場”是圖像形成構成性隱喻并產生意義機制的根本視覺結構前提。軍事攝影圖片中的視覺資源構成可分為“環(huán)境”與“人”兩大種類。如武器裝備、航空航天設備、海島、哨所等均屬環(huán)境資源;“人”即指作為畫面主體的官兵、軍委和部隊首長等人物。
通過定格喻體與本體“共存”于同一視覺框架之內的畫面,圖像生產者以“在場”的視覺建構原則完成意象映射與觀念傳達的傳播目標。在運用構成性視覺隱喻修辭的軍事攝影作品當中,喻體與本體由于同處于統(tǒng)一視覺框架之中,兩者之間的意義指涉主要依賴于視覺元素的空間結構對話。因此,無論是從觀者對圖像修辭邏輯的讀取,還是圖像建構者對修辭實踐的運用,其首要前提均是對某一特定空間維度中存在的喻體與本體資源進行區(qū)隔與甄別。以被受眾所熟知的袁學軍《英雄探妻》一圖為例,畫面中央掛滿軍功章的張良善神態(tài)悲傷(本體B資源),其背后是一片墓地(喻體A資源)。錯落的墓碑在此圖中形成了對痛失親人的悲痛意境的指涉;張良善強忍淚水的悲傷神態(tài)與胸前的軍功章,加之其背對墓地往前行走的姿態(tài),形成了對軍人強忍生離死別之痛卻又在職責使命驅使下繼續(xù)負重前行的映射。在本體與喻體的映射邏輯之下,《英雄探妻》有效地傳達出一種中國軍人家國天下、重情重義的強烈情懷。
《眾志成城,托舉生命》 劉應華(攝)
概念性隱喻的意義生產邏輯與工作原理比較復雜。概念性隱喻的顯著特點表現為喻體“在場”而本體“離場”,即喻體呈現為“在場”的視覺內容與元素,而本體則指向某種抽象的概念景觀圖像。在概念性視覺隱喻結構中,本體是想象的產物,而對想象概念或視覺景觀的心理描繪則依賴于“在場”的視覺符號所搭建的概念圖式。概念性視覺隱喻體現為源域和目標域之間的概念性關聯,而這一過程建立在對特定視覺意象的生產基礎之上。由于本體視覺資源的“離場”,受眾往往會依賴于圖語之間的互文邏輯以及視覺認知的相似性原則展開概念提煉,從而在概念圖式的心理建構上完成從喻體到本體的系統(tǒng)跨域映射。概念性視覺隱喻修辭的達成比構成性視覺隱喻修辭更依賴于受眾自主認知機制的調動,因此,在運用概念性視覺隱喻修辭的圖像中,受眾與文本的互動交流往往呈現出更為活躍的狀態(tài)。
劉應華于汶川大地震救援中所攝的《眾志成城,托舉生命》亦是一幅經典的作品。圖中身披雨衣的戰(zhàn)士們從下至上密集分布,幾乎掩蓋住了地表的樣貌。畫面中上部的戰(zhàn)士托舉著一塊躺著傷者的木板,畫面下側的戰(zhàn)士則抬頭仰視。此圖中作為本體資源的“大地震”處于“離場”狀態(tài),我們從作為喻體視覺資源的戰(zhàn)士的托舉與仰視可以判斷出,躺在木板上的傷者是從山坡底部通過戰(zhàn)士的人梯被向上運送,從而形成了對“地震造成地形錯亂復雜、難以正常行走”的意義提取。
視覺勸服訴諸多種修辭手段的機制運作,無論是構成性視覺隱喻還是概念性視覺隱喻修辭,在視覺修辭實踐的意義機制運作過程中均攜帶著明確的視覺勸服目的。與符號學分析不同,以視覺隱喻為代表的修辭分析攜帶著強烈的問題導向,并昭示出對文本傳播效果更多的理論關注。對樣本視覺隱喻修辭策略原理與機制的解析,從宏觀知識領域上回答了軍事攝影圖像“怎么傳”的問題。視覺隱喻修辭策略本質上是圍繞著對受眾的價值認同而運作的。按照瑞士心理學家榮格的人格分層理論,視覺文本中的價值認同建構從本質上屬于“集體無意識”(或“種族記憶”)的喚起。視覺隱喻修辭對于圖像建構的優(yōu)化體現在:對社會的文化意象、價值觀念與歷史記憶產生聯結,并逐步建構起整個社會的媒介鏡像,引導受眾進入視覺傳播者預設的價值認同軌道。
對軍事攝影的視覺勸服分析,需要回答的是觀者通過哪些文化意象對傳播者預設宣傳觀念產生了深層勾連,或是對受眾某種過往知識經驗與文化意識的喚起。視覺勸服的產生,是在視覺修辭實踐達成的基礎上,依賴于特定文化意象的建構,或是對各種“約定俗成”語義的有效勾連與映射。而在文化意象的堆砌過程中,往往伴隨著社會公共議題的激活,由此進一步推動普遍價值認同的形成。視覺傳播學者劉濤認為,價值寄存于特定的視覺景觀當中,且唯有在視覺景觀當中才能完成意義的提取。從視覺勸服話語策略角度出發(fā),圖像中的視覺景觀承擔著對所處歷史階段和時代中形成普遍認知與共享的文化意象的提煉、盤活與征用。
《英雄探妻》中的墓地是受眾普遍文化經驗認知中的一種景觀,軍功章亦是一種具有常識性認知色彩的特定景觀。這兩種不同的文化景觀分別征用著不同的文化意象,在隱喻修辭的機制運行下,對軍人負重前行、家國情懷、犧牲奉獻等社會公共議題形成了有效的激活。這也體現出攝影者運用不同視覺資源進行勸服話語建構的業(yè)務素養(yǎng)。有效激活社會公共議題,從而發(fā)揮社會輿論的引導功能,是軍事攝影的媒介職責所在。
如前文所述,視覺勸服話語訴諸特定視覺景觀的堆砌形成文化意象的建構,從而引導受眾形成價值認同。結合結構主義符號學的分析方法,我們可進一步推導出一條理論脈絡:視覺修辭的終極目標是形成對“含蓄意指”與“神話”的指涉,即對文化意象的深層含義挖掘;文化意象的建構落足于特定價值觀念的提煉與概括,而這一過程務必訴諸一定的認知機制。因此,從視覺文本消費的維度出發(fā),引導受眾從感性消費向理性消費過渡、從瞬時性認同向長久性認知轉變,是視覺勸服需要探討的重要命題。從認知心理學的構造角度來講,對視覺文本的感性消費訴諸啟發(fā)性認知機制,而理性消費訴諸系統(tǒng)性認知機制。再以《英雄探妻》為例,受眾對圖中墓地、人物的服飾配飾等視覺資源的讀取訴諸啟發(fā)性認知機制,首先對圖片所陳述的故事發(fā)生地、人物角色定位形成認知;受眾對“痛失親人”“職責使命”“負重前行”“家國情懷”等觀念的提取則訴諸系統(tǒng)性認知機制,是一種思辨性與自主闡釋性交織的理性化認知過程。從圖像生產者的角度出發(fā),當以優(yōu)化視覺勸服效果為圖像建構的終極目標時,所捕捉的視覺景觀應首先與某種特定的終極性價值觀產生意義指涉上的聯結關系,這便涉及到圖像建構者和媒介組織對報道對象的主題策劃、圖像采集規(guī)劃等頂層設計層面的優(yōu)化水準。
《英雄探妻》 袁學軍(攝)
有學者指出,在泛視覺化趨勢加劇化的融媒體時代,具備社會責任感的視覺傳播者務必借助視覺修辭策略建構人們對歷史、文化與價值的認同感。軍事攝影由于攜帶著較為顯著的主旋律宣傳色彩,研究者或觀者往往沒有將其納入“常規(guī)”的消費性視覺文本范疇。在現代化媒介生態(tài)環(huán)境下,受眾對視覺文本的消費需求強烈,軍事攝影不能脫離整個現代文本消費環(huán)境而獨立存在,對軍事新聞攝影的圖像理論研究,亦不能因“阻力”而無所建樹。本文秉持“拋磚引玉”的學術姿態(tài),通過視覺隱喻修辭的原理解構與分析,力圖為軍事攝影研究提供新的媒介批評視角與圖像生產方法,從而為軍事攝影的圖像理論研究創(chuàng)新與學術爭鳴貢獻微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