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靜娟

偶然讀到清朝才子金圣嘆寫的《不亦快哉三十三則》，頗為驚嘆。金圣嘆是明末清初文學家、文學批評家，一生的主要精力在于詩文、小說、戲曲的評點?！恫灰嗫煸杖罚ㄏ挛臑椤恫灰嗫煸铡罚﹦t出現在他對《西廂記》卷五之《拷艷》篇的評點中。“偶因讀《西廂》至‘拷艷一篇，見紅娘口中作如許快文，恨當時何不檢取共讀，何積悶之不破?！彼窇浟?0年前與友人斫山在下雨無聊之時，賭說人生快意之事破除積悶的情形，并依據記憶寫下了當時對人生之中幸福時刻的感悟。金圣嘆的《不亦快哉》，嚴格說不是一篇文章，但經后世作家不斷模仿，一段批注居然演變?yōu)橐环N文體，這恐怕是金圣嘆始料未及的。后世仿手中高手頗多，如林語堂、梁實秋、李敖、三毛、賈平凹等等。北師大版初中語文九年級上冊第五單元《幽默三昧》中就選入了金圣嘆的《不亦快哉》，“比較探究 ”選入了林語堂的《來臺后二十四快事》。林語堂說，此三十三則《不亦快哉》他曾譯成英文，列入《生活的藝術》書中，引起許多西方人士的來信，特別嘉許。

仿寫是指仿照給定的句子造句或者仿照所給的語段、短文等寫作語段或短文等，一般以仿寫現代文居多，是我國語文教育的傳統(tǒng)方式。仿寫訓練要與閱讀教學有機結合，讓學過一年文言文的初一學生閱讀并仿寫文言文《不亦快哉》，看似有一些難度，實則背后蘊藏著以下教學智慧。

一、在文言文仿寫中正確運用字詞，加深對文言字詞的理解

復旦大學文史學院教授汪涌豪在《文言文的當代際遇》一文中寫道：“九年前《赤兔之死》獲得高考作文滿分后，文言作文幾乎年年都有?！蔽难晕摹笆潜４娌⒔右俗哌M傳統(tǒng)的重要憑依，甚至就是這種傳統(tǒng)的一部分。它簡切的表意，淵雅的意境，連同動人的節(jié)奏和音律，自有一段白話文或現代漢語不能到達的妙處”，“對文言文也好，進而對國學乃至一切傳統(tǒng)文化，哄抬和爆炒絕不是尊重，與其哄抬它爆炒它，不如以平視的態(tài)度親近它體會它，由此積極呼吁中小學古文教學的改進，長久關注全民古文閱讀能力和文化素養(yǎng)的提高”。文言作文再現了漢語言的典雅與精妙，讓文言“活”在了當下，這無疑是在復興中華文化。小學生尚能仿寫小古文，初中生更加值得一試。

金圣嘆的《不亦快哉》是文言文仿寫的極好例子，在文言體式方面無須對學生做過高要求，只要能夠簡單使用已經學過的文言字詞，文從字順，表意清晰即可。

（第三則）空齋獨坐，正思夜來床頭鼠耗可惱，不知其戛戛者是損我何器，嗤嗤者是裂我何書。中心回惑，其理莫措，忽見一狻貓，注目搖尾，似有所瞷。斂聲屏息，少復待之，則疾趨如風，唧然一聲。而此物竟去矣。不亦快哉！

（第二十則）存得三四癩瘡于私處，時呼熱湯關門澡之。不亦快哉！

（第二十五則）佳磁既損，必無完理。反覆多看，徒亂人意。因宣付廚人作雜器充用，永不更令到眼——不亦快哉！

原文中這些加點字詞，正是平時課內文言文中出現過的重點字詞。“趨”意為“小步快走”，“竟”意為“最終”，“湯”意為“熱水”，“澡”意為“洗澡”，“既”意為“已經”，“徒”意為“只是”，“因”意為“于是，就”。

再看學生的仿寫：

1.夏日通身奇癢難耐，因以熱湯閉門澡之。澡畢立于牖前，涼風習習，通體舒泰，不亦快哉！

2.日晡，花簇團而開，紅紫相襯于夕陽下，如鍍金邊。花香撲鼻，洋溢于吾旁，吾頓感舒暢，如入仙境。不亦快哉！

3.暑假，興趣班多如牛毛，馬不停蹄。竟課卒，不亦快哉！

4.晨起上街，街巷悶熱若爐然，疾趨于其間而汗如雨下。行至車站，見一公交適駐于此，輒匆促踏上。只覺形之炎熱隱遁，涼意撲面而沁于骨。不亦快哉！

5.一日，吾與友同行。友人行時常視手機，乃于陌頭拐角處與物相撞，手機落于地，屏碎。吾大笑，友人不懌而睨。不亦快哉！

學生仿寫中加點的字詞，來自于一年來課內外文言文的字詞積累，也來自于古詩、成語和歷史書籍的學習。原來學生只需要記憶詞義，現在需要靈活運用，更加深了他們對文言字詞釋義的理解?！皽笔枪沤癞惲x詞，“澡”是詞類活用，名詞活用為動詞，學生也能運用自如。“窗戶”在文言文中稱作“牖”。下午三點到五點叫作“日晡”?！熬埂庇凶罱K的意思?！摆叀笔切〔娇熳??！安粦北硎静挥淇?，來自課外文言文《銅臭》中“見衲衣道人在坐，不懌而去”。“睨”是斜著眼睛看，來自《賣油翁》一文“睨之，久而不去”。有些學生還能寫出判斷句、倒裝句、省略句等特殊句式。中國在1918年以前，所有的文章都是用文言文書面語言寫成的，白話文僅有一百年的歷史。這些文言文中的字詞及文言現象，當學生仿寫時能夠準確運用，他們就會消除對文言文的陌生恐懼，產生一種親近感，一種成就感，一種認同感，更能認識到文言文是中國古代沿用兩三千年的書面語言，是現代漢語的源頭。

二、在文言文仿寫中積累寫作素材，保持對生活的敏感

呂叔湘先生從語言學習規(guī)律的高度指出：“學習語言的一般過程是模仿——變化——創(chuàng)造?！弊魑慕虒W中，“模仿——改進——創(chuàng)新”也是一般的規(guī)律。仿寫不是機械模仿，更不是抄襲，仿作中既要借鑒范文的寫法，又要發(fā)揮獨創(chuàng)精神。

不僅如此，在文言文仿寫中還能積累寫作素材，留心觀察生活，保持對生活的敏感。金圣嘆的《不亦快哉》素材來源于日常生活，有記事，有寫景，有抒情，當學生仿寫時，也開始從記憶中細數自己的快樂時刻。

（第二則）十年別友，抵暮忽至。開門一揖畢，不及問其船來陸來，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趨入內，卑辭叩內子；“君豈有斗酒如東坡婦乎？”內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計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 快哉！

（第九則）飯后無事，翻倒敞篋。則見新舊逋欠文契不下數十百通，其人或存或亡，總之無有還理。背人取火拉雜燒凈，仰看高天，蕭然無云。不亦快哉！

（第十六則）冬夜飲酒，轉復寒甚，推窗試看，雪大如手，已積三四寸矣。不亦快哉！

十年好友不請自來，快速奔入室內，謙恭地詢問妻子：“你是否能如東坡的老婆一樣，拿出一斗酒來？”妻子愉快地拔下金簪，一算，換錢可喝三天了，不亦快哉！舊友突然造訪，妻子賢惠體貼，大大抵消了家境貧寒的困窘，實在讓金圣嘆大喜過望。飯后無事翻箱倒柜，發(fā)現數十上百張新舊欠條。欠錢的人有的死了，有的還在，總之不可能還錢了。干脆燒凈欠條，仰看長天，萬里無云。既然欠條已經無用，不如付之一炬，對于無可奈何的事情不如放下，給別人一條生路，還自己一絲痛快，這是何等的灑脫！冬夜推窗看雪，大且厚， 驚喜！

再看學生的仿寫：

1.草原之旅，天之藍，草之綠，地之闊，馬兒膘壯，馳騁如飛；聞酥油茶之甘醇，濃香撲鼻，入口，如絲綢錦帶，暢飲數杯。不亦快哉！

2.一日課畢，甚倦。俯首望地積水成池，卒，或曰：“彩虹！”忽見樓廈之間，一彩虹縱橫，似一彎弓，又若天仙下凡。分七色照吾眼。莫不驚之。久之，但見其色徐淡，直至無色。天色瓦藍如故。觀此等奇觀。不亦快哉！

3.與友賭，法蘭西與克羅地亞，二隊較蹴鞠，孰更勝一籌？余賭勝矣，悅而觀友沮之色，不亦 快哉！

4.一日甚是晴朗，坐于公交車。忽聞聲若“啪嗒嗒”，乃雨聲，久久不絕。覺憂甚而愁形于色。至一處下車，而雨已停。不亦快哉！

第1-2則記敘描寫了暑期草原之旅的暢快，課間彩虹自出現到消逝的奇觀，語言精練生動，富有畫面感。第3-4則記述了生活中的各種樂事。2018年俄羅斯足球世界杯，決賽在法國與克羅地亞之間進行，與朋友打賭勝利之后，看到友人沮喪的神色，心中的得意與暢快。雨天坐車，到站雨停的欣喜。雖是小事，情節(jié)有起伏，情感有變化，令人忍俊不禁。

生活中雖有太多苦悶、糟心、郁結之事，但也沒那么不堪。人生還是有很多有趣可樂的瞬間。生活中充滿了密集的小驚喜，只是需要雙眼去發(fā)現揀擇。有學生說，仿寫這篇《不亦快哉》，寫完覺得心情舒暢多了，而且發(fā)現，可寫的內容如海灘上的沙礫，比比皆是。張愛玲說：“一般的說來，活過半輩子的人，大都有一點真切的生活經驗，一點獨到的見解。他們從來沒想到把它寫下來，事過境遷，就此湮沒了?！苯洺Ｐ缘胤聦憽恫灰嗫煸铡?，便是把這些生活經驗和見解留存下來的最好方式。寫作素材就來源于日常生活，只要做個有心人，善于觀察留心生活，品味生活，隨手記錄下生活中的點滴小事和瞬間感受，儲存半成品，便可以作為日后考場佳作的原料。一直保持對生活的熱情，不喪失對生活的敏感度，寫作時自然不愁無米下炊。

三、在文言文仿寫中感受快意人生，尋找日常生活的情趣

林語堂說，金圣嘆的才氣文章，在今日看來，是抒情派，浪漫派。目所見，耳所聞，心所思，才氣橫溢，盡可入文。三十三則文字不難理解，稍加閱讀便能讀懂其意。在閱讀仿寫過程中，需要提醒學生思考的是，金圣嘆的快樂，來自哪里？表明了他怎樣的人生態(tài)度？你有什么樣的快樂可以入文？你的日常生活有情趣嗎？

（第四則）于書齋前，拔去垂絲海棠紫荊等樹，多種芭蕉一二十本。不亦快哉！

（第十七則）夏日于朱紅盤中，自拔快刀，切綠沉西瓜。不亦快哉！

（第二十四則）久客得歸，望見郭門，兩岸童婦，皆作故鄉(xiāng)之聲。不亦快哉！

（第二十九則）做縣官，每日打鼓退堂時，不亦快哉！

在外客居多時歸來，遠望見城門，兩岸的兒童婦女，都說著親切的家鄉(xiāng)話，溫暖幸福！對于遠離故土的人，家鄉(xiāng)話、家鄉(xiāng)景、家鄉(xiāng)味都能一解思鄉(xiāng)之愁。金圣嘆聽到吳語備感溫暖；晉朝張翰想念吳地的莼菜和鱸魚；周邦彥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不禁夢入家鄉(xiāng)的芙蓉浦。記錄生活中瞬間的溫暖幸福，在書齋前，拔去垂絲海棠紫荊等樹，種上自己喜愛的芭蕉一二十棵，幸福！朱紅的盤子里盛上綠西瓜，色彩繽紛，親自用快刀切瓜，聽它“咔嚓”一聲崩裂的聲音，便知這瓜一定水分極多味道極甜，幸福！下班了，公務繁忙的縣官也會吁出一口氣，終于可以回家了，愜意！

再看學生的仿寫：

1.案上有胡桃，以手掰之，以牙擊之，皆不能。胡桃之皮甚堅硬，遂以物開之，胡桃果露出。不亦快哉！

2.亥時就寢，夢己變瘦二十斤，翩翩于舞臺中央。不亦快哉！

3.愜意春日，游山玩水，見石瓦數屋，臨水成村，有高柳傍于堤，梢掠過水面，有燕子雙飛，時而低喃細語；有聳山立于云間，若隱若現；有農耕于阡陌，土質肥沃，忽而清風徐來，撩起如鏡之河一絲漣漪，撫平吾心。頗覺一陣舒適，賞詩情畫意般美景。不亦快哉！

4.月光朦朧，民家安然，未幾沉睡于月色。時聞犬吠之鏗鏘，禽鳴之微微，溪流之瀟瀟。吾復據床而臥，視移窗外。望明月皎白似雪，恍然有古來蘇子之感，思故友于遠鄉(xiāng)也。但念之與吾共賞嬋娟，不亦快哉！

5.夏七月，赤日停天，天久不雨。汗流浹背，欲鋪席而臥地，則地燙如火炭。須臾，黑云似翻墨遮天，細雨如煙霧迷蒙。俄頃雨止，地濕如膏，涼如冰，身汗頓收，涼風習習。不亦快哉！

金圣嘆的三十三則《不亦快哉》，讓我們感受古代文人的快意人生，有些甚至是貧寒歲月里文人愁苦不堪的時刻，卻夾雜著一些小驚喜、小痛快、小幸福和小愜意，用當下最時髦的語言說叫作“小確幸”，微小而確實的幸福與滿足，持續(xù)的時間3秒至一整天不等。有雅有俗，嬉笑怒罵，不求格律，不講押韻，勾勒出一個“有點傲嬌、有點狡黠，無比歡樂、無比風趣”的古代文人形象。他不拘禮法，張揚個性，痛快曠達，追求自由。最重要的是，他一點不古板，太有生活情趣了。學生的仿寫，同樣來源于日常的簡單生活，記錄的是尋常生活中的趣味。學生在仿寫中，懂得搜集并享受平淡生活中簡單的快樂，以筆留住放大了瞬間的樂趣。細數生活，誰沒有樂事糗事一堆呢？記錄下來，分享出去，感受人生的酸甜苦辣，形成超然達觀的生活態(tài)度人生境界，平凡的人生也變得趣味盎然起來，豈不亦是樂事？

一次文言文仿寫背后，竟然有如此之多的利好。不亦快哉！

附學生仿寫的《不亦快哉》數則：

1.中秋佳節(jié)，月華如水，夜不能寐，欣然出戶，見庭下如積水空明，樹影婆娑。不亦快哉！

2.四時之美，古來共談，春日溫暖，夏日炎熱，秋日涼爽，冬日寒冷，四時具備，生活豐富。不亦 快哉！

3.吾師批吾等默寫，一人得滿分，吾師大肆贊揚，吾心里不爽，打“膜拜”之幌子奪其本，仔細查之。然，有兩錯。吾暗自得意，向吾師指出，吾師甚滿，批評其不夠細心，反之表揚吾之功。不亦快哉！

4.街頭見狗，便迎面向前，于跟前躊躇少許，趁其不備，踏其尾，遂快走返家。奔至屋門，與狗相隔一門，幸甚幸甚。不亦快哉！

5.于盛夏三伏，甚熱，置一西瓜于井水中。久之，出于水，一刀切之，食之清涼爽口也，不覺炎熱。不亦快哉！

6.春日旦出至公園，行于小徑，左右綠樹成蔭，遮天蔽日。徑旁百花俱開，清風徐來，是清香也。不亦快哉！

7.賞柳公權之書，閻立本之畫，不亦快哉！

8.考前沖刺，廢寢忘食于書齋中，熬夜復習。于考試當天，書寫甚流利，如瀑布飛濺?？己笮汲煽儯弥獌?yōu)。不亦快哉！

9.閑來無事，坐凳上，視琴譜，手指舞與黑白間，聽琴聲悠揚，沉醉其中。不亦快哉！

10.今去書坊，拿一書，休憩于窗邊，又且品茶。環(huán)境舒適，書甚有趣，茶亦清香，不亦快哉！于走時，忽視吾甚愛之書價半，付之，滿載而歸。不亦快哉！

（江蘇省昆山開發(fā)區(qū)青陽港學校；2153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