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明月,荷葉田田,對一尾魚來講絕對是天堂。但危險常常就藏在隱秘處,柳樹下的垂釣者是魚的殺手,還有細如羅的漁網(wǎng),它們都能改變魚的命運。于是,一些魚被腌制,被掛在屋檐風干,一些魚被人們大快朵頤。
當年我對省城的向往,就像這樣一尾魚。那時候我所在的醫(yī)院有編制,但經費是自收自支。在這里的日子,我仿佛在無底的夜海里穿行。
醫(yī)院壓根兒沒幾個病人。土黃的桌椅,蒼白的墻壁,窗外的法國梧桐枝頭挑著幾片葉肉干枯、葉脈卷曲的葉子,病房里住著幾個穿藍白條病服的癌癥患者,沒有笑聲,沒有朝氣,像沒有生命跡象的沙漠。
這個門可羅雀的醫(yī)院之所以還能留住幾個住院病人,并不是醫(yī)生們有起死回生之術。主要是病人有強烈的求生愿望,有一絲希望就不肯放棄治療;還有,這里新引進了一種內放療技術,即依賴一種放射性物質同位素釤153抑制癌癥后期癌細胞骨轉移。也就是說,這種手段能控制癌細胞在骨質上的轉移速度,延續(xù)患者生命。究竟效果如何?我也不知道,或許有效吧,因為每次治療完,患者們都很興奮,仿佛得到了新生。這種藥無疑是癌癥患者的救命稻草,但這種藥的原理和老祖宗的中醫(yī)學原理相同,凡烈性藥都是雙刃劍,其作用和副作用都成正比,它對白細胞的殺傷力非常可怕。白細胞太低,會影響人的免疫力,而免疫力低會導致多種疾病。好在核元素有半衰期,所以治療期間,醫(yī)生都讓病人單獨住一間屋子,以免對其他人造成傷害。醫(yī)護人員要經常吃海帶,以加速體內蓄積的放射性元素的排泄。那些日子,我簡直成了一尾海魚,胃里整天都被黏糊糊的海帶填滿,直到現(xiàn)在,看到海帶都惡心。
記得第一次接觸釤153,我仿佛是上了戰(zhàn)場。鉛眼鏡、鉛衣、鉛車、鉛手套,和我一起上陣,試圖抵擋核元素的輻射。我緊張地縮在鉛車后面,沉重的鉛衣像一座山壓著我,冷汗浸濕了我的衣衫,注射器也沉重無比,針頭死活也扎不到釤153瓶蓋上,鉛手套仿佛也重逾千斤。那時候,心里真有救死扶傷的念頭,可也有對核元素的恐懼。在兩種情緒的交織下,我顫抖著手,完成操作,人虛脫一樣,癱坐在護辦室椅子上。
放療科是去食堂的必經之路,每次路過,我都萬分恐懼,好像核同位素幻化成無數(shù)個魔鬼蹲在這里,它們在不懷好意地笑,無聲,五顏六色的臉,獠牙外翻,猙獰初露,似乎隨時準備襲擊無辜的路人,我覺得自己在它們面前是羔羊,它們的襲擊我無法抵御。
放療科的門口有兩棵法國梧桐,它濃密的葉子常常成為待診病人的綠蔭。樹下有一個大鐵疙瘩,像一尊威武的獅子。醫(yī)院的老人說,這是運送放射元素的“盒子”,我懂得這個東西的可怕。突然有一天,這個“鐵獅子”不見了。聽說被當作廢品賣掉了,我驚了一身冷汗。
412的病人名字我早忘了,年紀不大,他的父親也才四十多歲。門靜脈高壓上消化道出血讓這個孩子像一棵沒發(fā)育好的豆芽菜,肝硬化也不是不治之癥,但是他們負擔不起大醫(yī)院高額的治療費,輾轉來到了我工作的醫(yī)院。沒有醫(yī)保,糧食不值錢,為了多在醫(yī)院住幾天,他的父親每餐就是兩個饅頭,連咸菜都舍不得吃。
秋風吹著落葉,嘩啦啦的像催命符,醫(yī)院幾乎天天催412的父親補繳住院費。412蔫蔫地躺在病床上,看著房頂,對他父親說:“爸,咱回家吧。你沒聽到人們說,榨干榨凈人財兩空嘛,別糟踐錢了,你和媽老了可怎么辦?”我聽了心也卷作一團。
412住了十幾天,就死在他父親的懷中。我慌亂得撤掉輸液器,不忍心看他們父子一眼。天塌了,那父子兩人像一組土色的雕像,線條又深又厲,仿佛都沒有溫度,年輕的永恒了,老的人瞬間更顯蒼老。
趙芳來醫(yī)院時,秋風正爽,路邊的月季悄然盛開,法國梧桐正展示著強健的生命力,綠得使人心醉。美麗的趙芳走在路上,她窈窕的身影很有吸引力,沒人知道她是一個病人。她是乳腺癌術后因胸悶入院。胸水活檢、胸透、CT,請來了省四院的胸外科專家都看不出有癌轉移的跡象??寡字委熀螅w芳就吃中藥調理。大夫們沒有人建議她轉院,護士們都如我一樣沉默,我那時候也存在僥幸心理,盼著她只是一般的肺感染。
我也是一個母親,我從窗口看到趙芳送兒子到醫(yī)院門口,兒子走了,她用手絹擦總也擦不完的眼淚……從初秋到臘月,趙芳的胸悶絲毫未見好轉,反復的胸水,抽完,又漲。她迅速地消瘦了,白皙的臉色有點蠟黃。我去給趙芳測體溫,她愛人趙善正站在床邊給她梳頭,一雙大手捏著三綹頭發(fā),吃力地編著辮子,一雙身影映在燈下的墻壁上。
這個鏡像一直珍藏在我心里。年前,趙善帶著趙芳的胸片去了北京市肺腫瘤研究所,轟隆隆的列車并沒有帶來好消息,癌細胞胸膜轉移。聽到這個消息,護辦室靜悄悄的,趙善默默地流淚。這結果趙芳不能知道。只是接下來的幾天,趙芳的母親總和趙善吵架。老太太瘋了一樣,好像趙善謀殺了她的寶貝閨女。
趙芳很快轉院了。
她的命運不用猜測——這一年是1996年。
生老病死是自然規(guī)律,大型的綜合醫(yī)院,看到死也會迎接生,我工作的醫(yī)院卻不是,我倒覺得它是生死的臨界線,一腳邁過去就是死亡。每一個病人在這里都是一尾生命將盡的魚。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使得我在夢里常常感到窒息……
醫(yī)院前邊的法國梧桐并不體恤人,樹上的葉子打著旋,毫不憐惜地墜地。醫(yī)院也越來越不景氣,交不出房租,被甲方停了暖氣,病人越來越少。沒有病人就沒有效益,工資停發(fā)了。一樓的皮膚科發(fā)生了一件改變命運的事情。皮膚科除了治療皮膚雜癥外,還用另一種同位素鍶90貼敷治療瘢痕血管瘤等病癥。一個主治大夫姓張,承德醫(yī)學院的高材生,喜讀《易經》。為了留省城和醫(yī)院簽了約,等到了解到醫(yī)院的性質后,他厚厚的近視鏡更加渾濁,厚嘴角整天撇著,臉上掛著一股怨氣。他的對面是高高的齊大夫,兩個人是同齡人,大學畢業(yè)正在談戀愛。本來就不充裕的錢袋子更癟了,也不知道二人怎么想的,在一個工作日后,把鉛桶內的鍶90偷偷拿走了。醫(yī)院報了警。二人承認拿走鍶90是為了討薪。派出所做出了人性化處理,沒有追究刑事責任。兩個人心情復雜地離開了醫(yī)院。
此后,這倆人像兩條游回大海的魚,再沒有一絲消息。
我想,那些沒有醫(yī)保的患者是一群無辜的魚,我們這些醫(yī)務人員既是魚鉤,也是被命運捉弄的魚。
我們醫(yī)院有編制的人不多,更多的是返聘的大夫,這其中有些人一臉忠厚相,來看病的老鄉(xiāng)因為他們的“知心”視其為親人,包里本來就不多的錢,心甘情愿的扔給醫(yī)院。
趙敬是我們科里的男大夫,人長得文靜,醫(yī)術不錯,從外地調過來不到一年,他做人有原則,看到其他科室蒙騙老鄉(xiāng)的錢,常常發(fā)牢騷,說怎么能讓這些人逍遙……有一天,趙大夫一臉凝重,突然問我們還記得茹嗎?我們都說,記得啊,咱們的病號,去世三個月了。趙大夫說,他遇到茹的愛人了,再婚了。護辦室又是一陣兒無語。
1997年春,醫(yī)院搬到了中山路,規(guī)??瓷先ジ?。吸納了很多承包科室。實質就是私人承包,請個有執(zhí)業(yè)醫(yī)師資格的老大夫坐診,有一兩個剛剛從衛(wèi)校畢業(yè)的小護士接待病人。當時的肝病科、美容科、不孕不育科、白癜風皮膚門診、耳鼻喉科,最紅火的要數(shù)泌尿科(其實就是性病科)。醫(yī)院院長改變了管理策略,變?yōu)橐粋€租賃型醫(yī)院。掛個牌子,收取房租和管理費盈利。當時有幾位醫(yī)院聘用的老專家極力反對將科室承包出去。院長一意孤行。接連不斷的醫(yī)療糾紛,走馬燈一樣的科室老板,來來去去的醫(yī)務工作者是醫(yī)院的家常便飯。
醫(yī)院里增添了不少“新興項目”,有個南方的投資者看準了市場需求,承包了美容整形科,不僅能做以假亂真的雙眼皮、漂紅唇,還能豐乳。
美容整形科在三樓,幾乎天天能看到戴著墨鏡和口罩的摩登女士下樓,由小轎車接走,美容科可真紅火。有一天,來了一個做過豐乳手術的女士,一進美容整形科就對護士大打出手,罵罵咧咧地說,錢白花了。做出來的乳房一邊大一邊小,沒有達到她的要求。
透過辦公室的窗戶,能看到那些由鄉(xiāng)下來看病的老鄉(xiāng)們,邁著沉重的步子穿過院落,進出各科室,用五谷和家禽積攢的積蓄換成大包小包的藥物,像一尾尾自投羅網(wǎng)的魚。微薄的收入,讓他們聽信廣告宣傳,來到這個所謂專家坐診的醫(yī)院。那些正襟危坐的專家,拿著不菲的收入。他們手中的筆,不是筆,而是一枚枚血淋淋、猙獰、貪婪的魚鉤。這醫(yī)院,這些老板像兇猛的鯊魚,大口一張,吞噬的不僅是金錢,還有生的希望。
醫(yī)院的承包者,大都來自東南沿海,聽說他們的身份都是農民。不知道什么風讓這些人過得風起云涌,西裝革履,手持大哥大,猛一看還以為見到了外國人。這些人中,有一個“領導者”,他是這幫承包者的“大哥大”,一呼百應。海風讓他的臉色呈現(xiàn)黝黑,臉型短,眼窩深陷,厚嘴唇,如果穿上打魚的衣衫,他就是一個漁夫。
“大哥大”經營著泌尿科、肝病科、美容科、不孕不育等科室。這個年月,掛名泌尿科的性病科是他的搖錢樹。一些道貌岸然的男人,也有一些臉上涂著脂粉的女人頻繁地出入泌尿科。聽收費處的同事說,泌尿科的收入是其他科室的幾十倍。
這些老板之間沾親帶故,互相照應著。相對于出入泌尿科的男人們,他們還算本分。因為他們的存在,醫(yī)院里常常來一伙兒拖兒帶女的女人們,個個穿著緊繃繃的褲子,夏天穿著拖鞋,冬天穿著棉拖,說起話來嘰嘰喳喳,耳朵上的耳環(huán)亂晃,脖子里的金項鏈粗得讓我擔心她們脖子的承受力。她們是老板家的女人。
“大哥大”聘請的小護士們一個個都像天使,有一個居然愛上了他,“大哥大”不在醫(yī)院時她儼然是山寨的二當家,死命地幫“大哥大”做事。聽說,起初“大哥大”堅持原則,最后繳械投降給這個和他女兒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后續(xù)的故事也有,“大哥大”幫這個女孩子辦了注冊護士證,給買了一套房,幾年后把她嫁了出去。
一個不能過正常夫妻生活的男人在注射了某種填充物后,整天都處于亢奮的狀態(tài)。物極必反,這是治療失敗,屬于嚴重的醫(yī)療事故??蓱z的山里人,女人四十來歲,紅紅的臉蛋掛滿了眼淚,整天堵在院長辦公室大哭小叫,男的畏畏縮縮,頭都抬不起來。那天是小雪,人心都冷作了一團。這個可憐的女人,絕望地在院子里打滾,白的雪,黑的人的痕跡,一會兒都被大雪隱去。院長貓在醫(yī)院南頭的平房,普通職工都見不到他,副院長們忙作一團。在幾次協(xié)商后,老板付了一筆錢。這兩口子再也沒出現(xiàn)過,可是他們這輩子該怎么過?
琴是一名特殊的患者。見到她,我吃了一驚,三十九歲的她居然穿得像一朵盛開的鳳仙花,大紅紗紗質地的連衣裙,消瘦的臉涂著腮紅,薄薄的嘴唇抹著猩紅的唇彩。她是藥房馮阿姨的老同事,因為流產來我們科輸液。她的打扮一般人接受不了,伺候她的是她二十五歲的小男人。
小男人出去后,因為有馮阿姨的關系,琴有氣無力地告訴我,她是個笑話。琴本來在某勞改農場工作,下崗后男人開上了出租車,她在家?guī)Ш⒆?。沒想到男人一腳踢開了她,和一個年輕女人結婚。她賭了一口氣,發(fā)誓找一個年輕人。這個男孩子只比她女兒大七歲。現(xiàn)在,琴為自己的意氣用事后悔,狠心打掉了小男人的骨血,瞞著說是例假大出血。琴邊說邊流淚,她說自己命苦,不能連累這個無辜的小男人,為了和她結婚,這個男孩子和家里斷絕了關系。
婦科門診也很忙碌,常常有年輕女子來做人流,其中不乏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們。有的是兩個女孩子偷偷摸摸結伴而來,有的是由大腹便便、沒幾根頭發(fā)的爺爺輩的男人大搖大擺地陪著來。
那年夏天,天也失態(tài),接連幾天大雨,地里的水都飽和了。市里面也成了汪洋,大水沿著紅旗大街嘩嘩往南流淌著,總也流不完的樣子,半個的西瓜皮,各種顏色的塑料袋,破舊的草帽、拖鞋,被流水裹挾著沖到不知名的地方。這骯臟的水里什么都有,就是沒有魚。醫(yī)院里的“魚”,或者懶洋洋地躺在病床上接受治療,或者面無表情地看著無情的流水。
樹倒猢猻散,醫(yī)院于2003年倒閉了,承包老板們鳥一樣散去,醫(yī)院的舊址早變成一座大型超市。一些人成了我永久的記憶,一些人在這里成為風干的臘魚,被命運綁在屋檐隨風搖晃著。
劉亞榮,作家,現(xiàn)居石家莊。已發(fā)表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