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見
社會開放,文化多元,被稱為名利場的文化界的浮躁之風日勝一日。比如在草民眼里很高大上的理論、學術、戰(zhàn)略、政策……研討會,早就從廟堂開到了民間,從學府開到了江湖,從國內的風景名勝地開到了海外的旅游景區(qū);研討的主題大自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世界風云、經(jīng)國大事,小至歷史名人的生庚八字、諢名綽號,乃至于茴香豆的N種寫法,文、史、政、經(jīng)、哲,理、工、農、林、醫(yī),文、音、舞、美、戲,衣、食、住、行、娛,無所不包,盡皆涉獵,甚而至于吃西瓜、挖土豆、喝啤酒,都可以搞一個廣受媒體關注的研討會。時光仿佛穿越到了春秋時期,一個思想解放、學術活躍、文化昌明、百家爭鳴的文化盛世到來了。
事實果真如此么?只要沉心靜氣地審視一下某些被吹噓得 “成果豐碩”、“影響深遠”的研討會的宗旨和目的,看一看是什么人參與了研討,他們宣示了些什么研究 “成果”,就知道一些人是怎樣在政績、業(yè)績、存在感的驅使下,策劃、炮制、克隆、山寨著一個個對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影響有限、文化價值不大的五花八門的研討會,怎樣 “崽用爺錢不心疼”地消耗著納稅人或企業(yè)辛辛苦苦掙來的血汗錢,浪費著“千金難買”的大好光陰。
舉辦研討會的宗旨和目的一般都很崇高都很前衛(wèi),大多聲稱為決策提供理論依據(jù),或者研究某些理論難點熱點問題,引進、詮釋、消化尖端學術思想,探索歷史文化疑案,開展學術爭鳴,為繁榮學術、發(fā)展經(jīng)濟助力。國家層面正是這樣做的。一到某些地方組織的研討會就變了調,大多只看重一個名諱,只看重熱鬧程度和媒體轟炸的效應了。某些地方政府大凡要搞一個引起社會轟動、上級關注、媒體聚焦的大型集會或者慶典活動,一般都要組織一個圍繞集會或活動主題的研討會,證明其理論、政策的合法性、時尚性和文化的自信性。這樣的研討會檔次高,與會者多是國內、省內頂尖級的四處走穴、八方刷臉卡的“嘴子”,或者大牌記者,他們酒足飯飽、旅游觀光后,口若懸河、侃侃而談,把主家的意圖盡情演繹一通,還時不時拋出一些時髦的論點論證、頌揚主家舉辦活動指導思想的前瞻性、政策把握的準確性、理論建設的自覺性。當?shù)氐念I導也要在會上介紹市情縣情的,類似于發(fā)布新聞。也會安排本地的土專家、土學者作一個簡短發(fā)言,表明治下人才濟濟,文化底蘊深厚,可明眼人都知道那是作配盤的,即有真知灼見,也只能含糊其辭,絕不能掩蓋了外來和尚的洪鐘大呂之聲。那就任由高價請來的專家們信口雌黃地發(fā)表高論吧!
舉辦研討會最頻繁最普遍的當數(shù)文化界了。這要分兩種情況,一種是國家設立的文化機構、文化團體為推進工作、完成任務而組織的各種名目各種主題的研討會,與會者大多是圈子里的熟臉目,大不濟請一些經(jīng)常在全國各地趕場子的啥都能說、啥都敢說的萬能專家學者來撐門面,來顯示會議的高端。研討會上交流的論文多半是工作總結、經(jīng)驗交流,抑或是文獻資料的通俗解讀,少有理論深度、思想高度、文化維度;倒是解決了本系統(tǒng)職工申報評審專業(yè)技術職稱提交論文的需求。開會時高人云集,轟轟烈烈,曲終人散后一地雞毛,年終總結時成績卻是大大的輝煌。另一種是文化類社會組織召開的意在標志該組織存在的研討會了。這些組織不愁寫手和言者,愁的是經(jīng)費的籌措,只要一找到吃喝拉撒、游玩觀光的銀子,通知一發(fā),要演說的、要“講幾句”的、要蹭會的便會紛至沓來,會上說什么講什么并不重要,只要能在媒體、同行面前露臉就行了,以文會友,好吃好喝且好玩,不亦樂乎!于是乎作品研討會成了表揚會,理論探討成了扯野談玄,工作研究成了按官階大小布置工作。世俗取代了理論,文化被活生生地玩兒了。前些年據(jù)有關機構統(tǒng)計,全國每年生產的社科論文數(shù)以百萬計,絕大多數(shù)是廢話空話套話,耗時耗力組織炮制那么多文化垃圾作甚?
某些由企業(yè)出資的研討會打的旗號是加強企業(yè)文化建設,提升企業(yè)文化精神,任由你口吐蓮花,上綱上線到經(jīng)國大義高度,其內核仍然逃不脫企業(yè)形象宣傳、產品或項目推銷的套路。所謂的研討往往形式大于內容,發(fā)言者云遮霧罩,花里胡哨,盡見對該企業(yè)及其產品的溢美之詞,還時不時拔高思想,把貼上文化標簽的產品、項目、管理說得天花亂墜、明明白白。這也難怪,吃了人家的嘴軟,拿了人家的手短,專家學者也是食人間煙火的凡夫俗子,有償出場,不去白不去,哪顧得思想品格、學術立場那些不接地氣的形而上啊!
近些年有人嫌研討會太低端太不時尚,于是引進了“論壇”“峰會”以壯聲勢,以顯時髦。就像把傳統(tǒng)西藥胃舒平改為三九胃泰一樣,改名是為了營銷,療效一點也沒改變。都是玩文化,至于嗎?
“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這個在中國流行了三十多年的口號,至今還廣為社會所用。大凡地方的大型經(jīng)貿旅游、奠基開工活動,企業(yè)的竣工開業(yè)、產品促銷,都習慣拉上文化來扎墻子扯場子,炫歌勁舞自然是首選,只要把人氣聚集得旺旺的,花再多的銀錢也值得。配套的藝術品展覽、文藝表演、旅游紀念品展銷等零零星星的文化活動,有多少參與者并不重要,只要能營造個文化氛圍就行了。當了“搭臺”者的文化人相當自得自滿——終于逮著了展示自我的機會,終于被“上面”看重了一回,終于為經(jīng)濟建設直接服務了一把,難道不應該深刻總結大肆宣揚么!活動主辦者也很滿意——這不就是“兩手抓,兩手都要硬”么!這不就是打造文化核心競爭力么!經(jīng)濟、文化兩個輪子并駕齊驅,皆大歡喜。
“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現(xiàn)象不由人聯(lián)想到中國鄉(xiāng)村普遍流行的傳統(tǒng)廟會活動。中國的佛教、道教都有自己固定的節(jié)日或慶典日。節(jié)日、慶典日期間,信眾和一般群眾都要前往寺廟、道觀進香朝貢,頂禮膜拜,禳災祈福。期間,各路商賈、藝人也早早云集于此,展銷生產生活用品、售賣小吃零食、表演曲藝武術。朝拜者不請自來,人山人海,萬頭攢動。此乃千古盛行的“廟會”是也。還有各地被神化了的歷史人物、神性英雄人物,大都有出生、得道、殯天的紀念日。屆時,當?shù)厝罕姳阕园l(fā)地趕往祭祀他們的廟宇、故里、故居或遺址地焚香跪拜,默念他們對人類社會的功績,這也叫“朝會”。會期同樣有商貿交易和文化娛樂活動。學界把此定為“廟會文化”或“民俗文化”活動。
廟會文化是自給自足自然經(jīng)濟社會的產物。在高度的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很長一段時期,廟會被定為封建主義,是嚴格禁止的,當然就談不上什么經(jīng)濟、文化活動了。
改革開放以來,國家按照政策規(guī)定恢復、重建、開放了一批寺廟、道觀,廟會活動便在全國各地勃然興起,為之服務的經(jīng)濟、文化活動也如影隨形了。也許人們正是從這里受到了啟示,或許是受潛意識驅使,在計劃經(jīng)濟向市場經(jīng)濟的過渡時期,為了打開商品市場,拓展銷售渠道,架起產、供、銷之間的橋梁,各級政府便紛紛舉辦各式各樣的商品交易會、展銷會、推介會,延請五湖四海的客商前來看貨訂貨,招徠當?shù)厝罕娵x躍購買。為了吸引顧客,組織者沿襲廟會的思維,把本地的特色文化拉了進來,化妝巡游、大型晚會、戲劇歌舞、書畫攝影、旅游觀光,凡是與文化沾邊的活動,悉數(shù)調集來給經(jīng)濟“搭臺”,讓客商、客戶、顧客大飽眼福之際賞心悅目,簽下訂單,掏出銀子。那時的文化確實為經(jīng)濟搭了臺,讓商品交易唱了一盤大戲。
時至今日,中國的市場經(jīng)濟體系已經(jīng)初步建立,市場對內對外已經(jīng)全部打開,互聯(lián)網(wǎng)的普及更是改變了商品流通的方式和渠道,強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壓產能、去庫存、調結構成了國家經(jīng)濟建設的當務之急。如今再也不需要把文化拉來烘托氣氛、營造氛圍、制造熱鬧了??墒悄承┤鄙賱?chuàng)新思維的為政者、經(jīng)營者,還是習慣性地唱著“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的老調子,沿用廟會文化的組織方式,一有和經(jīng)濟沾邊的大事,就要調遣或高價聘請文化來“搭臺”,歌舞聲中,他們便從容不迫地開唱經(jīng)濟的戲了。何曾見過他們把所要推出的經(jīng)濟項目、產品和生產、經(jīng)營方式的文化內涵作出透徹的解析和闡述呢?何曾見過他們展示自身的文化形象和文化品質呢?借別人的衣服打扮自己的美麗,終究底氣不足,服了激素藥的發(fā)體,終究是虛胖;缺乏文化含量、文化精神、文化品質、文化特質的經(jīng)濟活動、產品商品,又怎么能和有思想有靈性的人結成共同體呢?
一般來講,廣義的文化是人類物質和精神活動的總和,是表現(xiàn)人們對客觀世界和主觀精神層面認知的態(tài)度,以及生產、生活、生存的行為方式。人們往往混淆了文化藝術狹義文化和廣義文化的概念,形成了見物不見人的普遍現(xiàn)象。其實,人們眼中和心目中的物質都有著內在的文化機理和外延的文化狀態(tài)。可以說,是文化引領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是文化給產品注入了消費、使用的價值。廟會之所以能夠吸引眾多的信眾和普通群眾自發(fā)參與,不是世俗文化娛樂、商貿交易的魅力,而是宗教文化的吸引力所致。
經(jīng)濟活動借助文化搭臺,彰顯的是文化不自信,是對自己的產品、項目、經(jīng)營模式是否具有文化核心的競爭力高度地缺乏自信。有如此,何不在建設企業(yè)文化、樹立企業(yè)精神、塑造企業(yè)形象、提升產品的文化含量等方面多下一些功夫呢!何不多花一些精力、財力、人力把事關百姓精神生活的狹義文化建設好呢!
知名度是近些年來使用頻率頗高的社會熱詞,也是社會群體或個體孜孜以求的目標。知名度的詞義很淺顯很通俗,無外乎就是人們對人物、事物、事件的知曉度和認知度,是對固有的人物、事物、事件的主觀感知和評判。由于社會群體或個體所站角度、思維方式、價值取向的差異,于是就有了千差萬別的知名度標準,對客觀存在的人物、事物、事件作出大相徑庭的評判。因此,在主觀“提高知名度”的心理因素的驅動下必然亂象叢生,話題連連。
當今,人們最為關心的是食品藥品、學校醫(yī)院、居住樓盤、旅游景點的質量、安全、性價比,知名度高、信譽好的商品和服務自然是首選,讓名牌名優(yōu)產品占領更大的市場空間。在資訊發(fā)達、信息暢通的當今中國,為了贏得更多的市場份額,知名度高的產品已經(jīng)擯棄了“酒好不怕巷子深”的陳腐觀念,也在不惜重金地進行全方位的立體宣傳,使優(yōu)質品牌家喻戶曉。令人發(fā)指的是一些不良廠家商家、服務機構,為了賺取利潤(有的是暴利),竟然罔顧消費者權益利益,以次充好,以假亂真,肆意夸大產品、商品、服務的功能和效果,以虛高的價格賺取昧心錢黑心錢。為了吸引消費者的眼球,這些廠家、商家、服務機構絞盡腦汁用盡心機,不遺余力地在制造 “知名度”上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做足了文章。什么宣傳報道、廣告轟炸,什么專家推介、名人評點,什么“公益活動”“愛心捐助”,以少少許賺多多許,偽造出亂花迷眼的“知名度”。眾所周知的三鹿奶粉、孔府宴酒、鴻茅藥酒、腦白金、生命一號、莆田系醫(yī)院、山寨兵馬俑等一大批喧囂一時的商品和服務如今安在哉?它們以反面的“知名度”警示消費者明白了“在市場上吆喝聲最高的,最希望把自己的假貨賣出去”這個民間智慧。
最熱衷于營造、提高、擴大知名度的要推部分演藝體育明星了。在這些人的心目中根本就沒有人民,沒有藝術沒有奧運精神,更沒有道德底線和職業(yè)操守,追逐更大的名以圖賺更多的錢才是他們唯一的人生目標。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們一刻也沒有停止制造新聞和話題。有的以緋聞臭事、賣萌裝樣、出乖弄丑等出格言行吸引媒介、消費大眾的熱情;有的代言假冒偽劣商品,給不良廠家商家做形象大使,或與某些 “大師”“名流”沆瀣一氣,互相吹捧,共同抬舉,獲取“知名度”;有的偽造成長史,把自己打扮成天才或超人,俘獲少數(shù)懵懂青少年成為追星者,給社會制造了一個個追星族,誤人子弟,遺患無窮;有的不惜以身試法,用吸毒、嫖娼、酒駕、毆打記者等劣跡惡行挑戰(zhàn)法律,突破良知和道德的底線;如此種種,不一而足。其結果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你種下的是跳蚤,收獲的未必是龍種。
全社會普遍流行的 “提高知名度”一說也值得反思。改革開放,發(fā)展地方的經(jīng)濟和社會事業(yè),主政一方的地方官員誰不想自己的一畝三分田里長出好莊稼結出好果實?有的地方不是根據(jù)本地的歷史、地理、資源、人文特點和工作實際,在經(jīng)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生態(tài)文明建設上真抓實干,而是鉚足勁在“提高知名度”上下功夫,施展花拳繡腿,把“做工”變成了“唱功”。有的大打名人牌,挖空心思地發(fā)掘本土出生或流寓本地的歷史名人,乃至于神話傳說中的人物,花巨資建設名人故里,修祠造墓,塑像立碑,撰史編書,展現(xiàn)斯土悠久的歷史、燦爛的文化,試圖以人為的名人效應擴大本地的影響力,為招商引資增加吸引力。他們壓根兒都不知道,歷史名人只活在他們思想文化里,那是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結晶,屬于全民族所共有,并非你中華版圖之一隅所特有;更何況歷史名人以及他們的遺跡遺蹤遍布神州大地,比你高大上的歷史名人多了去,你營造的那點影響力太微不足道了;再說招商引資,人家看的是你那里是否有他需要的資源,交通是否便捷,營商環(huán)境是否優(yōu)良,歷史名人和現(xiàn)代企業(yè)究竟有多少關聯(lián)?這是一個眾人皆知的道理。深圳出了多少歷史名人?東莞的抗清名將袁崇煥吸引了多少商家?另一種“提高知名度”的做法是邀請耄耋專家學者來作考證,論證本土斯文輩出,文風厚重,或請演藝界把本土唱出名,殊不知人一走茶就涼,落了個遍地雞毛,所謂的知名度全都留在了媒體鋪天蓋地的地方新聞夾縫中。對于本地有名或即將揚名的產品商品本該加大培育、扶持力度,使之揚名立萬,擴大生產擴大銷售,造福于民,在這方面卻乏善可陳。對于“提高知名度,振興地方經(jīng)濟”的時髦口號和隔靴搔癢的做法,應當三思而后行。
知名度本是一個褒義詞,是社會群體和個體積極向上、奮斗不息的價值取向,卻在物欲橫流、追名逐利的濁流中產生了歧義。這實在是漢語詞匯的悲哀,是被名所累、為名而迷失價值觀的人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