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媛
丁酉之秋,八月既望,我與友人閑居杭州以西,滿覺隴的桂花鎖在清秋的雨水之中。友久滯機場,我等的懶散,遂拾階而下,預備去山腳下吃一碗混沌。桂子沾人衣,一抬眼,正對著虎跑公園的入口。
雨洗池荷凈有余,聞君池上草為廬。我從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遇見——這里曾是大慈山定慧禪寺的山門,民國五年,居士李叔同在此處斷食,又二年,于此剃度出家,法名演音,號弘一。
人世曾有萬紫千紅,此刻,卻只剩衲衣僧袍這一種顏色:買了票進了虎跑園中,迎面有一行僧人走過。步履輕快而又穩(wěn)健,從我面前一閃即過。那一瞬我忽然生出妄念,幻影一般地看到了他們的從前:也曾是青年,是兒童,是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是別人的兒子,朋友,乃至父親與丈夫。他們中的某一個,乳名喚:成蹊。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一生中曾有近200個名字,兩百多次認知的轉換、身份的扮演,指向背后的卻是同一個人。
李成蹊曾是父親最小的兒子,是母親的依托,是同伴故友親切的三郎,是尤人名伶爭相愛慕的看花人。
門外風花各自春,空中樓閣畫中身。
而今得結煙霞侶,休管人生幻與真。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讀到少年成蹊的作品。詩情繾綣,春信天涯,一面清醒一面投入。人世的種種,他都能駕馭取舍,玩到極致。
但意興闌珊的時刻,你再回頭去看他,眼神疏離,面有倦色,便知他并沒有十分投入其中。
他是園外徘徊的僧侶,像是悉達多。在芬芳的道路上遇見不可一世的甘瑪拉。他說:甘瑪拉,我有能言善辯的天分,我能思想,能等待,能齋戒。比起悉達多,我還有珠玉與香膏。你愿意以一個吻換我一首詩嗎?請你作我的朋友與老師,來教我探索陌生的世界。
最開始是名妓楊翠喜,一個有心,一個回應。后來,一頂小轎,她乘夜人了王爺府,自此人世兩相隔。他也沒有沉痛多久,娶妻、狎妓、這場藝術仍在繼續(xù)。他做了晚清的柳永,卻在同樣的雨霖鈴中悲嘆。一吻換一詩,這場學習還在繼續(xù)——
名媛李蘋香:取次花叢懶回顧,休將薄幸怨微之;
語心樓主人:將軍已老圓圓死,都在書生倦眼中;
老妓高翠娥:頓老琵琶妥娘曲,紅樓暮雨夢南朝;
歌郎金娃娃:泥他粉墨登場地,領略那英雄氣宇;
名妓謝秋云:眼界大千皆淚海,為誰惆悵為誰顰……
男伶女妓,犬馬聲色,他如此沉迷,不盡然是溫香軟玉地吸引,楊翠喜也好,金娃娃也罷,緣起性空,愛情離靈魂最近,給予他的驚喜是最大程度的照見和貼近自己。
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他的少年時代,先后經歷了父母的離世,新舊的交割。身世不由自主,家國亦不可選擇,然而生命如何的動蕩不安,他始終不曾放棄尋找光明的答案。
他求之于經史,8歲即讀:四書、《孝經》、《爾雅》與五經。
求之于辭賦,出口即誦: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
求之于書法金石:初時以魏書為主,十三歲即書名初聞于鄉(xiāng)。
求之于梨園戲場:聲色之中輾轉場次,做了最深情的看花人。
及至后來遠渡,在外邦積極投入:他學油畫,攻鋼琴,參與春柳社,創(chuàng)辦期刊,引進人體寫真……
人間的萬象一一經歷過,很難想象這樣的一個人,會轉而去向禪門,持守嚴戒。
早年的他,始終以向外的方式向內找尋自己,以國外留學的方式找尋民族之根。
后來的我們,聽得到那首《送別》,讀得到那些詩詞,看得到那些生平。我們對于弘一法師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歷史掌故,陌生的使之然的原因。卻不知:那只是自我找尋的一段路徑。那段路徑關聯(lián)著你和我,泯滅了今和古。
30年后,已為南山律宗貢獻了半生的他說:學律宗的人,先要律己,不是要律人。這一番體證,他用盡了半生:我念過去萬千劫,于佛燈前拋一切。
破盡無明,大覺能仁,如是乃為夢醒漢,如是乃名無上尊。
世事如輪,自知不自知,都在大化的輪轉之中,永不停休。
不同的是,有人選擇向內旋轉,有人順應無明向外去旋。
向內的,旋起面目,終見己身心;
向外的,遇力則抗,終往而不返。
他三十九歲這年在杭州虎跑寺剃度出家,法名演音,號弘一,又于靈隱寺慧明法師座下受具足戒。同年,讀馬一浮先生所贈《寶華傳戒正范》與《靈峰毗尼事義集要》,起了學律宗的念頭。
律宗由終南山道宣律師所立,稽極圣洪范,追法密遺蹤。弘一法師讀完這兩本書后,一時悲欣交集:前人修行法旨固然高妙,當下佛門卻已戒律頹廢。許多僧人沒有真正的戒律可以持守,先生慨嘆如果長久下去,佛法將無法長存,僧人也將不復有了。于是便下定決心要學戒,以弘揚法正。
他在當年,即將掩關山中,窮研津學。戒相多途,一者戒法,二者戒律,三者戒行,四者戒相。此之四條,并出道者知本依,成果者之宗極。但又有依能誦戒者,以行不頓成,必待教學;不誦恐忘,將何依據?此已是大戒。
此后又經四年,在西湖玉泉寺,弘一法師始寫成一冊《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以華嚴為境,以四律為行,導歸凈土為果。
弘一法師的這段歷程,令我想起治學之處,家?guī)煹囊环嬲]:為學,當以一本為持,不拘釋、道、儒,不在能學富五車,為學貴能—貫,以一經通諸經。
但我做實了聽這話,二三年里,只管抱住一本經典。老師又側面提點:當廣其目,一本,是萬殊;萬冊,歸一源。
此際與弘一法師參讀起來,始知老師深慮。然我有老師在旁不斷鞭策,仍不免于常常游離。況弘一法師是在全民歡舞迎新,佛教松散分裂的背景之下。在一開始就堅定所持,終身不為之動搖,實在非大丈夫而不能為也。
他做《清涼歌集》五首,其一:
清涼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潔。今唱清涼歌,心地光明—笑呵。
清涼風,涼風解慍暑,氣已無蹤。今唱清涼歌,熱惱消除萬物和。
清涼水,清水一渠,滌蕩諸污穢。今唱清涼歌,身心無垢樂如何。
清涼,清涼,無上究竟真常。
而弘一法師說:自我出家后,要么閉關誦經,要么從事寫作,要么為大眾講解戒律修持。人們常常覺得我行蹤不定,找不到我。其實佛法無處不在,有佛法的地方就會有我。
先生故去七十五年后,一群僧人從我眼前走過。一樣的袈裟,一樣的檀板,一樣的雨洗深林。我疑心他們中的一個或每一個是弘一法師再來。然而各人走各路,生命與生命之間,有一刻的交鋒,忽而又四散處。
我亦不會掩關山中,鉆研律宗。但眼前無限奇珍,一輪明月天心。指引著我看見光明的去處,亦要有所持,有所戒。知足知不足,有為有不為。
而前路漫漫啊,修遠兮!
編輯/徐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