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錚
學者的形象,多數(shù)是由其成名后的著作以及弟子們的追憶筑造的。這樣一來,生命的后半期勢必壓過生命的前半期,成為畫面的中心,成為旋律的主調(diào)。尤其是學院派的學者,最后在人們心中往往留下一個藹然長者的樣子。
我平素搜集學者舊藏外文書,尤其注意他們年輕時讀的書。前路未定,他們有的只是對知識單純的熱情。那時讀的書,常常與后來擇定的學術方向無關,但正因為如此,倒好像一面放置到身后的鏡子,把一般人不會留心的側面映照出來,讓他們變得立體了。
今年2月得到一本英文書,極常見的韋爾斯《世界史綱》,在封底前的空白頁寫著“中華民國十五年一月廿二日購于金陵 熙仲志”。段熙仲先生的《春秋公羊學講疏》雖然讀不大懂,翻總翻過一下的。印象中老先生寫的文章著作皆屬舊學。找來《段熙仲自述》一文細讀,才發(fā)現(xiàn)他年輕時也有親近西學的一段:“十九歲至武昌入中華大學預科……此后曾肄業(yè)于上海大同大學,從無錫胡敦復與憲生兩先生學英文,至今未忘Ruskin的《胡麻與百合》的城市工業(yè)與文化的盛衰升降的關系。一九二三年春來南京入金陵大學文科,從美人漢穆敦博士治心理學與哲學?!倍挝踔傧壬谟⑽臅鴮懴伦R語時,還在金陵大學讀書,下半年即轉去東南大學,此后,他浸淫古典,怕是再沒碰過西學了。虧得有這么一本書,證明他說自己讀羅斯金,治心理學、哲學的話并非虛言。
再如北京大學的商鴻逵先生,我以前只知道他是明清史的專家,后讀徐凱《商鴻逵先生傳略》,才發(fā)現(xiàn)他早年學過法語。《傳略》中記述:“一九二一年八月,他考上了法國教會辦的保定崇真中學。由于先生志在文史,加上在教會學校又學會了法語,一九二四年七月,他十七歲,考入北京中法大學文科,五年修業(yè)期滿,留校圖書館當館員……”商鴻逵最初幾篇學術文字,如《梅定九年譜》等,都發(fā)表在《中法大學月刊》上。而他進中法大學,自然與懂法語關系不小。去年年底,我得到一本法文小冊子,書名或許可譯作《科學常識》。整本書從頭到尾都用中文注滿了生字,從詞匯的難度看,當是法語程度較低的初學者寫的。書的扉頁鈐著紫色的橢圓形印章,寫的是“商鴻逵”。法文小冊子出版于1920年,從內(nèi)容推斷,應該是商鴻逵在中學上自然科學課時用的教本。那時候,他還是十五六歲的少年。
每位年高德劭的先生都曾是少年、青年,這當然是百分之百正確的廢話。但其實我們常常忘卻這一點,忘了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那么一點新鮮、不確定、一閃即逝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