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淑娟
38歲的四哥被確診為胃腺癌晚期,我們姊妹頓時陷入驚恐、傷痛之中,最難過的當然是我們80歲的老母親。
一個家族就像一個國家一樣,越是遇到災(zāi)難就越需要繆力同心,這時,我們既怕母親承受不了這殘酷的現(xiàn)實又需要母親這精神圖騰,我們都圍攏在母親的周圍。姊妹五人想盡辦法,西醫(yī)、中醫(yī)、甚至跑到鄉(xiāng)間找人跳大神,但都回天無力。被宣判死刑的四哥回到鄉(xiāng)下老家就成了我們每天的牽掛。
在等待死亡降臨的日子里,我們能做什么呢?恐懼包圍著我們。
三哥家在四哥家前院住著,他兩個孩子正在讀書,家中很是拮據(jù),每天農(nóng)忙結(jié)束,不管有多累,先到四哥那里坐一會兒,他兩腿耷拉在炕沿下,一聲不吭,看看四哥,背著手走出院子,嘆嘆氣搖搖頭,回頭看看又走了。一天下雨,三哥買了一袋餅干揣在懷里,小心翼翼地披著雨衣給四哥送去,然后還是默默地走出來。二哥不知聽誰說吃泥鰍魚身體恢復(fù)快,那年冬天,他一鎬頭一鎬頭刨著河面上的冰,刨上一會兒,雙手就凍得僵硬,只好兩手握一起,用嘴吹吹熱氣,又刨起來,冰渣子迸得滿臉,頭發(fā),眉毛凍上了厚厚一層白霜。他刨開一米多深的冰窟窿,弄上幾條凍僵的小魚給四哥送去。二姐三姐都六十歲開外了,她們撇下需要照顧的小孫子,不停地往返在城市和鄉(xiāng)村的路上。我每周末雷打不動地從城里趕回老家,絞盡腦汁想,我還能為四哥做點什么。面對醫(yī)學(xué)上束手無策的癌癥,我們焦灼、恐懼、無助,我們希望有奇跡發(fā)生。
我們不能用醫(yī)學(xué)來解除四哥疼痛的時候,只能用愛借助于最樸素的想法,在他臨死之前吃到他想吃的一切。
寒冬臘月,南方的水果又貴又不好買,我知道四哥在鄉(xiāng)下沒有吃過哈密瓜,我就跑到商店,挑上一個又大色澤又好的哈密瓜,再買一些魚、蝦還有排骨等,大包小裹地奔向車站。坐火車,倒汽車想讓四哥吃到。我那時工作很累,下了班帶著孩子一路顛簸,在車上就睡著了,下車時,包裹被小偷拿走,我萬分沮喪地回到家,空手走到四哥面前,眼淚就流下來。我和四哥嘮叨起小偷的可恨,四哥勉強欠欠身說,別生氣,你看我脾氣不好就生病,家里很多事還需要你呢,千萬注意身體,我吃不吃又有什么呢?你看我這一生,拼命地干活,總想在村里高人一頭,現(xiàn)在家里什么都不缺,可沒了好身體,遇事別往心里去,他拉著我的手說,快讓你四嫂給你包餃子吃。
母親這個給了四哥生命的人,在四哥生命最后的十個月里,經(jīng)受著煉獄般的煎熬。
母親和鰥居的二哥一起生活,每天打理完二哥的餐食,就開始忙著給四哥做小灶。
火辣辣的太陽曬蔫了院墻上的青藤,拴著的大黃狗吐著舌頭,難捱的日頭著了火。母親右手端著一盆老母雞燉的湯、左手端著一碗小米粥走在去往后院四哥家的路上,陽光透過母親稀疏的白發(fā)把頭皮曬得通紅,幾個月的熬煎,母親一天天瘦下來。一天,母親眼前一黑摔倒了,她一條腿跪在有棱角的青石上,兩只手舍不得把碗丟掉,兩只胳膊硬生生觸在地上,支撐半天母親才重新站起來。我們的母親80歲了,這一摔,一直影響著她,她坐下來就很難像以前麻利地起來,每次都得把腿活動半天,好像骨骼合了縫才能站直身子。
她看著一天天消瘦的兒子把飯吃下去,又吐出來,她拍著兒子的背,無助無望地落淚。
祝勇說,記憶常常是以味覺的形式存在的,她甚至比其他任何感覺都更加頑固和準確。四哥偎依在母親身旁,想起艱難歲月里母親做的一碗醬湯來。
上世紀70年代初期,父親病逝后僅僅兩個月,大洪水又奪走我們家園。我們每天餓得饑腸轆轆,母親為了維持我們的生命,菜園土豆剛開過花,母親用手伸進那土地里,摸摸有沒有長大的土豆,大點的就掏出來,小的就不動。土豆地里有一種類似把蒿的植物,母親弄回家,炸成醬湯,一頓烀土豆拌著濃郁的醬湯香,我們姊妹幾人吃得小臉紅撲撲,特別是四哥,把熟土豆碾碎拌在醬湯里,幾筷子就把碗扒拉干凈。我們感覺不到生活的艱難,有母親的日子土豆都是甘甜的,土豆地刮來的風也有香味。
現(xiàn)在的土豆地和從前不一樣了,打過除草劑的土地不長草。母親頂著毒辣辣的太陽到?jīng)]有打農(nóng)藥的地里翻找,土豆秧沒膝高,暑氣蒸騰。母親不停地彎腰,像在尋找救命的仙草,汗水打濕她的背心和頭發(fā),背心緊緊貼在她那干癟的乳房上。等母親掐到一小把青綠的小植物時,她的頭發(fā),衣襟都在流汗。
四哥吃著香噴噴的醬湯想到的是母親給予的日子,母親看著兒子抿著醬湯香心里泛起了希望。
生命的盡頭,我們需要的只有愛。
四哥像算好了自己的歸程,臨走前一天,他對三哥說,三哥,你當過木匠,我就信著你了,你把那幾塊木板給我攏一口材吧,免得到時候忙亂。三哥默不作聲,那一天三哥和二哥都不做聲,鋸子、錘子、鑿子在木板上吱吱嘎嘎地響。太陽底下,三哥拼命地用斧頭砍著木板,恨不得把木板削成碎片。
四哥像個贖罪的孩子,坐在窗前等待母親的到來。
一抹陽光斟滿瓷碗,母親加持了碗中的每一粒米,生命就在碗中不停地跳動。佛家說,佛觀一粒米,大如須彌山。我們的母親雖然沒給我們金錢和地位,可她用整個生命虔誠陪伴我們,傾盡所能,為我們遮風避雨,拉著我們迎接命運的挑戰(zhàn)。母親給我們的何止是生命,她給了我們生命旅途中難忘的風景,讓我們從出生一直享受著別樣的溫暖,甚至當死神敲門時,她還在為即將赴難的兒子裝滿最后的干糧。
四哥一邊吃著母親做的飯,一邊像小孩子依偎在母親身邊說,“媽,對不起,結(jié)婚后,我就沒孝順過您一天,天天和別人攀比,覺得你給我的成家錢比別人少,回家總和你吵,甚至說,我養(yǎng)別人老都不會養(yǎng)你老這樣絕情的話,有時賭氣一個月不回家看你,現(xiàn)在我知道,你可以舍棄生命來救我,怎么會舍不得錢給我呢?父親死后,一家六口人,全靠你一個人養(yǎng)活,你拖著腫得木棒一樣的腿還到生產(chǎn)隊干活,為的就是給我們掙來一口飯吃,我糊涂呀!您別說沒錢,您能給我們養(yǎng)活就已經(jīng)非常不易了。那天,四哥精神異常的好,母親幾次要回去做飯,他就是不肯,拉著母親的手,不停地說,媽媽,看來我真不能養(yǎng)你老了,我不能陪你走得更遠了,可我還沒有吃夠媽媽您給我做的飯呢!吃過那么多山珍海味,都沒有媽做的菜好吃,那碗大醬湯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食物了。如果有來生,我會做個孝順的兒子,天天出去干活,下了班就回去吃您做的飯。
一個下午,四哥掏出所有的心窩話說給母親聽,他在看到死神打開大門時,感受到漆黑的冷冷的天地間,只有母親能給他所有現(xiàn)世和來世的安穩(wěn)。
如今,四哥走了,母親也走了,我時常望著天邊的云朵,看著她們聚聚散散,那里是天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