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協愛
寬河不是河,寬河是個人名。
寬河的大姐叫大貓,二姐叫二貓,哥哥叫大狗,寬河最小,應該叫二狗的,但寬河生下來的時候貓啊狗啊就有些俗氣了,比如鄰家的孩子,大閨女叫妮巴,二閨女就叫胭脂了。他爹瞅著家門前寬寬的河說:就叫“寬河”吧。名字就這么定了,他娘自是沒有異議。他娘又聾又啞,瘋瘋癲癲,糊糊涂涂,大概至今連自己幾個孩子都不弄不清,更弄不清這些孩子叫啥。只是生孩子和生貓啊狗啊的一樣快當,三年一個兩年一個,他爹老宋和他娘說起孩子的時候,就指指地上的貓啊狗啊,再指指自己的孩子,以作分辨。
老宋因老輩就貧窮,腿腳又有點跛,所以年近四十才娶了鄰村的聾啞女為妻,只聾啞也還好,可后來發(fā)現神志也不大清醒。娶也娶了,無奈,就盼著生了孩子都隨好就行,可偏就天不隨人愿,怕啥來啥。孩子們小的時候不明顯,大些的時候,老宋發(fā)現大貓真真的隨了他娘,即聾又啞,二貓稍好些,是半聾半啞,大狗雖然不聾不啞,但一副蠟黃臉,身子單薄的如同霜打的豆芽菜,一副殘風敗柳的模樣,唯獨寬河正常,臉如河寬,體如牛健。老宋只有望著自己的幺兒子,滿是皺褶的心才舒展那么一下,但最多的時候是替他擔憂、替他悲哀。老宋知道自己老了,不定哪天撂挑子,這家里嗚哩哇啦一群,擔子不是一般的重,以后只能落在這可憐的孩子身上,不想則罷,想想便唉聲嘆氣,老淚縱橫。
老宋沒有大本事,除了莊稼人的推拉抬扛,空閑便做貨郎,推著小車走村串巷,貼補家用。寬河十二歲的時候,他爹老宋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天氣里滾下了懸崖,勞碌一生的命定格在了懸崖下的一塊大石頭上,從此脫離苦海。
小小的寬河自然頂起了這個悲凄凄的家,成了家里唯一的勞動力。
大貓的命運和娘一樣,二十剛到就嫁給了東村一個年近四十的光棍,二貓也草草的嫁進了附近村里,唯獨大哥大狗沒法安排,寬河就和這瘋娘病哥過起了艱難的日子。
寬河拾起了他爹老宋的小推車,農閑時走村串巷做點小買賣,日子雖說艱難,倒也勉強過得去。一年又一年,寬河推著小推車走村串巷,推著推著,也就把自己推大了。
鄰家的胭脂十六,寬河正好十八。十八正是想入非非的年齡。很多時候寬河瞅一眼水靈靈的胭脂心就動,那癢癢的滋味便一直撓著寬河的心。還好,貨郎手里有貨,花頭繩啊,小發(fā)卡啊,這些大閨女小媳婦喜歡的物件寬河都有。隔三差五,寬河就隔著墻,胭脂胭脂地叫,叫來了,就塞給她花頭繩啊小發(fā)卡什么的。胭脂起初拒絕,寬河很失望,心里空落落的。后來胭脂經不住誘惑,收了,寬河眉飛色舞,心花怒放。有那么一次,寬河給胭脂發(fā)卡的時候手不小心碰到了胭脂凝脂般的皮膚,胭脂居然沒有反感,寬河的心啊,突突突突跳了好半天,跳得心里好舒坦。后來,他大了大膽,握住了胭脂的手,胭脂居然沒有反抗,就任他那么握著,那軟軟的、潤潤的手,酥了寬河十八歲的骨頭。寬河走村串巷的勁頭更足了,吆喝聲也更響,收獲自然更可觀。寬河的心里天寬地闊,搭在肩上的袢也撤了,推起車來,健步如飛。偶爾哼唱著記不全詞的小曲,一路哼啊哈啊,樂悠悠合不攏嘴。
有次寬河去進貨,發(fā)現新出了仿真毛絨玩具,小貓小狗的都有,非??蓯?,寬河知道胭脂屬兔,就挑了只小兔子揣在了懷里。吃了晚飯,寬河從墻上露出半個臉,輕輕地叫了聲胭脂,胭脂就出現了,他亮了亮手里的東西,胭脂好奇地跟了出來,跟著寬河順著河邊走,胭脂問,寬河哥,你手里是什么,寬河不回答,只管走。寬河急急地走,胭脂急急地跟。走到河拐彎處的那棵大柳樹下,寬河突然回頭,把毛茸茸的小白兔亮了出來,胭脂那個喜歡啊,把小白兔臉上貼貼,懷里抱抱,寬河看著胭脂歡喜的樣子,也跟著樂,兩手搓來搓去沒處放,便一把拉過胭脂緊緊地抱在了懷里……胭脂懵了,扭捏了會兒,掙脫出寬河的懷抱,急急地逃了,望著胭脂遠去的背影,寬河呆了,那股失落把自己淹沒在徹頭徹尾的黑暗里。
寬河在河邊坐了整整一個晚上,他理不透自己紛亂的思緒,從希望跌落到失望,把他跌蒙了。那涼涼的露水打濕了他全身,天放亮才懨懨地回到家里?;氐郊?,好幾天吃不下,睡不著,白天瞅著飯碗發(fā)呆,夜晚躺在土炕上,瞅著黝黑的屋頂發(fā)呆,這份煎熬,沒人知曉。就是胭脂,也不一定料得到。十天半月,整個人瘦了一圈。
后來胭脂躲著寬河,任憑他怎么叫也沒了回應。
就這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寬河實在按捺不住自己,他想趁胭脂的爹娘出去乘涼的空檔,見一見胭脂,他感覺自己想胭脂想得快瘋了。寬河選了一個剛進到的毛絨玩具,覺得胭脂肯定喜歡,他想到她家直接送給她。寬河悄悄地推開了柵欄門,狗太熟了,一聲都不哼哼。屋里傳出異樣的哼叫聲,寬河納悶,便一步跨進去,急急地拉亮了燈。燈下,兩具赤裸裸的胴體交織在一起。寬河怔住了,傻了一樣,大叫一聲,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中……
胭脂出嫁了,那個村子就在南河的下游。胭脂出嫁那天,接嫁的隊伍披紅掛綠,吹吹打打,驚得寬河使勁地捂著耳朵,遠遠地躲著。寬河呆呆地看著接嫁的隊伍越走越遠,越走越遠,直至在他的瞳孔里徹底消失,寬哥的心啊,絞成了繩索,生疼。淚水從寬河寬寬的臉上不自覺地流下來,流得像瀑布那么急,又像南河那么長。
后來,寬河慢慢變了,啥事都懶得動彈,偶爾刮風下雨,或者生產隊沒活干,就窩在家里,什么也懶得干,就那么靜靜地蹲在墻角發(fā)呆。
偶爾推著貨郎車出去,回來也是低頭耷拉腦袋。是丟了貨還是掉了錢,寬河自己也不知道。
日子就那么一天天無滋無味地過著。
但生產隊有活,寬河還是知道去干的。
村里搞農田基本建設,滿坡遍野紅旗飄飄,大喇叭里高歌猛進,社員們大干快上熱火朝天奔四化。社員們邊刨地瓜邊整地邊聽廣播。寬河手里的大頭心不在焉地、機械地刨著,好幾墩地瓜不歪不斜地刨碎了,露出紅的、白的瓤。等大家看到的時候,他的大頭又不歪不斜刨在了緊挨著的傳福的腳面上。五大三粗,身高一米八的傳福剎時像倒了的鐵塔,哐當倒在地上,抱著血流如柱的腳嗷嗷大叫。
大家把傳福送到了五里外的五工地(部隊醫(yī)院)去治療。開始一天一換藥,后來三天一換,五天一換,每次換藥,寬河都借了獨輪車,很按時地推著傳福去。有次碰上大雨,水濕路滑,小車沒法推,寬河愣是背著比自己高大的傳福步行去,那泥濘的路上小人背大人的情景,感動了好多人。
寬河比從前懶惰了,邋遢了,但那份厚道,沒有改變。
胭脂嫁得遠,很少回娘家,一年后的胭脂回娘家時,懷里抱了呀呀學語的女娃。寬河見了,抖著手,從兜里掏出紅頭繩,胭脂胭脂地叫著,一個勁地往孩子小手里塞,寬河那胡子邋遢的樣子,嚇得孩子哇哇地哭。寬河做錯了事一樣,悻悻地走開,遠遠地瞅一眼胭脂母子,眼角流出兩滴渾濁的淚。
寬河不再出去走街串巷了。
寬河越來越呆,越來越無精打采,后來幾乎什么也不干了。那骨瘦如柴的樣子,似乎什么也干不動了。只是有空就望著河邊那棵大柳樹發(fā)呆,有時一坐就是大半天。
鄰居們看不下去,就接濟他娘倆口飯吃。不為寬河,也為他娘。
寬河無所事事,整日守著他娘。晴天麗日的時候,寬河就把他娘搬出來曬曬太陽。后來娘的牙沒了,嘴癟了,硬點的飯咬不動了,寬河就嚼,嚼細了,給娘抿到嘴里,惹得門樓檁條上,一窩待哺的乳燕兒抻著頭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有道是悲燕不進愁門,可寬河家的大門樓子里,年年燕兒舊巢換新巢。寬河娘耳聾嘴啞,眼卻還好,便時常昂頭盯著燕窩里嘰嘰喳喳的燕兒,看燕媽媽給他們喂食,寬河娘嘴里嗚哩哇啦不停,沒有人讀得懂她和燕兒的對話,那因沒牙而深陷的嘴唇,隨著她含混的發(fā)音而翕合。
村里領導照顧這個家,讓大狗去了農場打雜,掙口飯吃。
后來,寬河更呆了。喂飽了娘就東游西逛,人早已不再清爽,更加邋邋遢遢,但碰上左鄰右舍蓋屋打墻,寬河總是怯怯地問:我也幫忙干點吧?于是,能搬磚就搬磚,能抬石頭就抬石頭,一干就是好幾天。即使干不好,也天天去幫忙。
空閑里,老娘們小媳婦的愛跟他開玩笑:寬河,這么能干,要媳婦不?要!要了干什么?要了摟著。那你掙不來飯吃,不把人家餓跑了?先給媳婦和俺娘吃,俺不吃。那你給人家什么做彩禮?俺還有條好棉褲,給她。那你穿什么,你光腚?寬河癡癡地傻笑。要不這樣吧,把棉褲剪了,你穿褲腿,給你媳婦棉褲衩?寬河傻傻地笑著,急忙說中,中,中。風在寬河面前打個旋走了,留下一聲長長的嘆。
胭脂又回娘家的時候,是個夏天。胭脂的懷里抱著小娃,手里牽著大娃。大的已經三歲了,小的剛學挪步。
一樣在南河滋潤下長大的胭脂,對南河有著深深的眷戀,每次回家,都愛在南河逗留、玩耍、洗洗刷刷,那河邊悠長的垂柳釋懷著她遠嫁地鄉(xiāng)悠長的懷戀。
大丫執(zhí)意學著洗衣服,那小手撩著水,搓著衣服,蠻有她媽胭脂的神情。二丫剛蹣跚挪步,呀呀學語。胭脂牽了二丫的手,娘倆光著腳,在河岸上的細沙里來來回回地走,流下一大一小、一行又一行清晰的腳印。笑聲和著潺潺的水聲在河岸上浸潤、彌漫,多情的柳枝輕撫著胭脂飄逸的秀發(fā),二丫咯咯笑著,胭脂咯咯笑著。躲在河邊草叢里的寬河傻傻地看著這一切,嘿嘿地笑著,笑得很開心的樣子。
六月天,說變就變。
風大了些,西面有黑黃的云向這里移動,雷聲漸近。胭脂抬頭看看天,感覺雨還很遠,似乎和自己不相干,繼續(xù)和孩子開開心心地玩。
一陣急狂風吹來,刮跑了晾在河岸邊、青草棵上的衣服,胭脂撒開手里的二丫就去追。二丫摔倒,哇哇地哭,大丫聽到哭聲,急忙起身,腳下一滑,人跌進了水里。河水夾雜著斷枝殘草,泛著白沫,翻著跟頭,從河西頭撲來,沒等胭脂回過神,大丫就被一個浪頭卷進了河心。
草叢里一個黑影閃電一樣沖了出來,大叫著胭脂的名字,聲音焦急而嘶啞,黑影呼喊著:胭脂你別怕,胭脂你別怕,胭脂我來了……一頭扎進了咆哮的南河里。
那黑影是寬河。那聲音和著黑云,和著風和浪在南河上空撕咬,扭打……
寬河在河心托起了大妮,像英雄舉著勝利的旗幟,他依然不停地呼喊著胭脂的名字,更像士兵向將軍邀功。胭脂……胭脂……那呼喊,急促而激動,一聲又一聲,在南河上空盤旋、回蕩。
村民們陸續(xù)趕來,搭起了人墻,把大妮接了過來。寬河依舊癡癡地、不停地喊著:胭脂……,胭脂……,突然又一個更大的浪頭打來,寬河一個趔趄,被河水卷了進去,不見了人影。
胭脂最后看到他的時候,是在第二天,在河下面好幾十米遠的地方,那時,雨停了,河面恢復了平靜,河床一片狼藉。村民們在下游的橋眼里找到了寬河。
南河的水旺盛,年年流著,流過胭脂的村莊。